第一章 賜你一杯鴆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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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午時,宴客廳中已坐滿賓客,賀修筠領著段須眉穿行其間,依舊引來各色矚目,卻照例無人上前搭訕。直走到離主席不遠的位置,賀修筠這才站定,目光自席間一幹人等掃過,有些失望的咦了一聲。
段須眉譏諷之言堪堪要出口,瞧她麵上失落顏色十分真切,話出口就變成了:“或許那人並不在主席位中,不妨再四處轉轉。”
賀修筠搖了搖頭:“以他的身份,若來此必定要坐主席的,此刻未至,想必他不會來了。”懨懨片刻,複又打起精神,指著主席位中幾人輕聲道,“適才東方莊主說道南宮家與瞿家,皆與東方家同列武林七大門派,除他們以外,此刻東方老爺子身邊坐的那四人,便是慕容家家主慕容承、神行宮掌門龍騰、麒麟門門主段天行、蒼穹派掌門方愁,此番聚齊,倒也難得。”
二人站這半晌早已引起主桌注意,東方玉起身向賀修筠抱拳道:“賀樓主,請來此就坐。”
賀修筠笑一笑,心知肚明這兩個位置原是留給南宮與千秋門之主,也不與他客氣,拉著段須眉便坐了主桌最後兩個位置。他二人一個“青樓之主”一個混飯吃的小乞丐,名聲已然在整個廳中流傳一遍,此刻大喇喇模樣,便瞧得周遭一些人麵色不那麽好看了。
將這一幹細微變化看在眼裏,東方玉正想發話,卻聽賀修筠問道:“恕在下多言,敢問登樓謝公子今日來否?”
她這“謝公子”三字一出,席上便有兩人聞聲色變。一為東方玉左側白裘玉冠的年輕男子,此刻正挑眉看她。另一人卻是段須眉,可惜此刻賀修筠注意力已不在段須眉身上,自未發現他一瞬深沉下去的麵色。
華服青年笑道:“適才東方莊主口稱‘賀樓主’,莫非是望嶽樓賀修筠賀姑娘?”
頷一頷首,賀修筠道:“閣下是花濺淚花堂主?”
他二人此前從未見過,此時隻觀外貌與周遭情形,一語道破對方姓名,俱都十分篤定。
華服青年朗笑起身,朝賀修筠深深一揖:“聞名多年,今日始見,在下登樓花濺淚,見過賀小姐。”複又笑道,“謝堂主本擬今日親來為老爺子賀壽,不料樓中有事耽擱,便令我先行來此,不敢耽誤老爺子壽宴。”
聽出他語中有未竟之意,賀修筠半含期待半存疑:“你是說謝公子稍後將會來此?但他一向看重樓中差事……”
“並非大事,耽擱不了太久。”花濺淚察她秀美麵容,忽的促狹笑道,“謝堂主若得知小姐在此,此刻隻怕插翅也要著急趕來了。”
賀修筠麵上一紅。
二人這一番對答,瞧得周遭一行人大感驚詫。隻因眾人之前心裏對這美麗少女或多或少都暗存幾分輕視,頗覺她身份上不得台麵。而這花濺淚花少俠,年紀雖輕,卻已是天下第一樓登樓的中堅力量,與樓主謝殷的獨子謝鬱分管登樓千山堂與日暮堂,乃是江湖年輕一輩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這樣的人卻弗一見麵就朝一個“身份上不得台麵”的少女行禮,更兼適才二人提到“謝堂主”,竟似與這少女真正有關聯的乃是千山堂堂主謝鬱,這又如何不令眾人驚奇?
仿佛對眾人這番心思了然於懷,花濺淚忽向賀修筠笑道:“以賀謝兩家關係,你我雖初次見麵,花某卻並不當小姐是外人。然則適才花某向小姐施禮,卻不因小姐身份尊貴,全為感謝賀樓主冰雪皆肝膽,仗義疏財,望嶽樓多年暗助登樓懲奸除惡,救助民生,施恩不望報,正是俠義之楷模,令我輩如何不心折?”
“正是如此。”東方玉亦含笑向賀修筠施了一禮,“去年雍州旱災蝗禍,桓陽城亦遭大難,望嶽樓衛賀二位樓主於此危急關頭慷慨相助,不但使城中十二家米鋪放糧施粥,更請來當世名醫,消弭一場疫症於無形。若非如此,又何來今日這一場壽宴?此番請樓主前來,家父亦曾言,二位樓主但有驅策,我東方家莫敢不從。”
東方渺撚須頷首,正與四派掌門細說當日之事。其餘眾人聽得目瞪口呆,低低的議論聲不絕。唯當事人一人麵色不變,笑意款款,風致高雅——事實上自來此處,除提到“謝公子”三字之外,賀修筠原就不曾為任何目光言論轉換過臉色:“花堂主與東方莊主委實過譽,家兄與我原是行商之人,向來隻逐利,不追名。做這許多事,固然有一份善心在,卻也不否認是為我望嶽樓作長遠之計考量。”眨了眨眼,她麵上忽露出些許調皮的笑意,“今日二位當著諸位英雄好漢為我說這許多好話,來日我望嶽樓進賬想必不菲,便在此多謝二位了。”
廳中一幹江湖中人原為對她認知之前後轉換正有些尷尬,此刻見她既不居功,亦不自謙,落落大方模樣,適才還認定她舉止豪放有辱斯文的,此刻又覺她坦率爽朗,分外可愛了。
“賀謝兩家是什麽關係?你與謝鬱又是什麽關係?”忽聽身邊一道聲音發問,語聲清冷。賀修筠一怔回頭,見發問之人竟是段須眉,麵色十分不好看。
二人相識這半晌他少有臉色平和好看的時候,賀修筠一時也未多想,隨口道:“謝賀兩家乃是世交,至於謝公子與我……自幼相識。”
段須眉冷冷一曬:“他就是你此行要找的人?”
賀修筠麵上又露出幾分罕見的不好意思,微紅了秀頰點了點頭。
再不多言,許久段須眉喉中發出一聲極短促的冷笑,幾是咬牙切齒擠出兩個字:“……很好。”
賀修筠忙著應對眾人,注意力又早已不在他身上了。
花濺淚倒是注意到他形態怪異,隻是他聽慣賀修筠不拘小節的各種事跡,隻當這又是她“路邊撿來”的朋友不留痕跡微微蹙眉,複又與眾人說笑到一處。
時值正午,南宮世家與千秋門之人仍未前來,再等片刻,東方玉終究不好令廳中賓客一起等候,便也吩咐開席了。
席間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賀修筠知段須眉性子別扭,不時為他布菜,某一回轉身之間眼前忽的被甚物閃了一閃,她微微留神,忽的輕咦一聲:“東方莊主,你鬢邊何時生出白發?我先前竟未注意呢。”
東方玉聞言一愣,低頭瞧了瞧自己發色,便也呆住了。
一時之間生出一根白發尚有可能,卻怎能生出一簇白發?
周遭之人見此情形,不約而同便低頭瞧自己發絲,片刻震驚抬頭,相顧駭然。
賀修筠也自怔怔瞧著自己頰邊一縷白發。
身側忽然傳來一聲歎息。
賀修筠轉過頭去。段須眉正挑起她適才為他布置的菜色不緊不慢入口,與他先前吃蜜餞一般,神情間很是怡然享受。頭發與他整個人一般髒兮兮亂糟糟的,卻黑如密雲。
不理會她目光,段須眉又吃了幾筷,這才輕聲歎道:“大家都是人,怎的就非得讓不如自己之人不好過呢?先前我想著,若得人客客氣氣請我進來做客,我也客氣一些好了。卻非得讓我受傷流血……”
他緩緩站起身來,目光自廳中駭呆的眾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定在此間主人身上,偏了偏頭:“我這人素來小氣,諸位既令我受傷流血,我便投桃報李,賜諸位一杯鴆酒好了。”
他一句話說完,廳中便有七人同時動了,正是此刻與他同坐一桌的七人:東方渺、東方玉、慕容承、龍騰、段天行、方愁、花濺淚。
七人兵刃在手,迅捷無倫朝段須眉撲過去。
段須眉卻要更快。
他仍在喝著酒。
身體卻忽然平地拔高了數尺,堪堪避過七把兵刃招呼。
七人一招未中,頃刻間已轉換招式。花濺淚手中折扇扇開,扇出一蓬牛毛般的細針,朝段須眉呼嘯而去。
段須眉尚在半空之中。
輕歎一聲,他將杯中剩餘半杯酒淩空灑出。那酒頃刻化作千萬點,竟蔓延至整個大廳,映襯窗外折射進來的日光,點點閃爍,原該是美景,此刻卻成催命符,朝廳中一幹人等當頭潑去,竟似比即將撲滿段須眉全身的牛毛針還要淩厲。
段須眉不緊不慢噴出了一口酒。酒霧迎上牛毛針。
叮地一串細響,眾人躲避水珠後凝目看去,一整蓬牛毛針悉數散落在地,根根斷裂,竟無一根沾染段須眉。
他們所想沒錯,那酒霧酒珠確比牛毛針更要淩厲。他們躲得也沒錯,方才若有人托大不動,此刻沾在身上的就不是酒珠,而是血洞。
但真正攝人的並非漫天酒霧為殺器。
而是名為段須眉之人的武功內力。
他有多大?可有二十?
他一口氣將酒霧吹作鋼針,他內力有多深厚?
在場之人再不敢自信憑東方七人便能一舉拿下段須眉化解此番變故。方才宥於中毒不敢擅動之人此刻紛紛握了兵刃在手。大廳中冷光乍現,叫人不敢逼視。
東方渺七人確拿不下段須眉。
因為他快,他太快。
下一刻他忽然又坐在了賀修筠旁邊,似從未動過,而東方渺幾人還在兩張桌子以外。一手拿捏著賀修筠頸骨,一手端起一杯新酒,段須眉陶然嗅酒香:“你內力不錯,至少不該在一招之間被我掣肘。”
他這話,卻是對賀修筠所說。
她此刻就在他掌中。
他捏她根骨,而知她深淺。
她是自廳中人得知中毒後唯一至今穩坐原位之人。
方才那酒霧,也沒有任意一滴灑向她身上。
唯此,姓段名須眉之人才愈顯可怕。
沉默片刻,賀修筠道:“我看到了眾位動手的情形,我不願在情形未明之前加劇毒發。”
她說的是實話,更是提醒。
此刻這大廳之中,唯段須眉一人黑發如瀑,唯她一人鬢邊絲隻白一縷,一幹人等雙鬢都已斑白,東方渺、花濺淚七人更為醒目,直如暗夜之中,漫天繁星。
無論眾人何等驚怒交加,此刻終於再無一人敢擅動。
段須眉飲一口酒,歎一聲氣:“我承你裹膝之恩,原想饒你一命,哪知你……造化如此。”
賀修筠眉目清澈凝視著他:“是什麽改變了你的想法?”
段須眉溫聲道:“你與謝鬱,是何關係?”
短短一炷香時辰內,這話已是他第二次問出口。
第一次問時,賀修筠漫不經心敷衍了他。這一次問,他態度比第一次好,語聲也比第一次更溫柔。但眾人毫不懷疑,賀修筠若說錯一個字,那一段纖細的脖頸下一刻便要了斷生機了。
花濺淚微微色變,不動聲色上前兩步。
段賀二人視如不見。
與段須眉對視半晌,賀修筠細聲細氣道:“家中為謝公子與我自幼定親,我二人乃是未婚夫妻。”
這話放在尋常之時不啻平地一聲雷,放在此時,眾人卻哪有精力來關注?
段須眉眨了眨眼,驀地竟輕笑出聲:“這真是……太好了。”說話間慢慢地,收回了放在她頸骨間的那隻手。
直到那殺機斂盡,花濺淚這才輕籲了口氣,朝賀修筠抱拳道:“小姐處變不驚,風度令人心折。”
賀修筠望他鬢邊白發,卻神色安然,不驚不懼,甚還帶著一絲殘留的對她關懷之情,亦朝他嫣然一笑:“花堂主先人後己,亦叫我心生佩服。”
花濺淚轉向段須眉道:“敢問閣下,我等身中之毒,可是‘繞青絲’?”
此話一出,饒是極力作鎮定的東方渺、慕容承幾人也不由得勃然色變,東方玉更是駭然上前幾步,脫口道:“繞青絲?!”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如雪。”段須眉笑吟吟道,“好教各位得知,諸位身中之毒,正是‘繞青絲’。此毒被稱作百毒之王,萬金難求。在下今日為了讓諸位好生享用,可將毒聖昔年存下的量一次用盡了,自覺頗有一擲萬金的豪氣,諸位以為如何?”
他手執酒杯,笑意淡然,侃侃而談。身材瘦小,麵如鍋底,衣衫破爛。氣度恬靜從容,卻早已不是先前那任人欺淩的小乞兒,又似方才那一息間與上百人交手的可怖之人全然與他無關。
東方玉麵色鐵青:“閣下究竟是誰?與我東方家有何仇怨?即便當真與我東方家有仇,衝著我來便是,為何要在家父壽宴上布下如此劇毒?今日這廳中所有人皆因我東方家邀約而來,我一家出事不打緊,卻不敢牽連他人!”
段須眉笑道:“我與你家素無恩怨,與這廳中所有人麽,自然也無仇怨。之所以在你家下毒,原是受人之托。至於我是誰,”他頓了一頓,一副好好脾氣有問必答的模樣,“我姓段名須眉,做的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買賣。若說有甚特別之處,大抵是旁人見到我,往往喜愛酸唧唧的吟兩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諸位可有聽說過?”
東方玉原本鐵青的臉色,登時便化作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