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賜你一杯鴆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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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州桓陽不大不小,不貧不富,最令全城百姓稱道之事,乃是城中出了個武林中頗有威名的東方世家,數十年來為桓陽城增光添彩不少。
    東方世家位於桓陽城西,莊園倚湖而建,繞楊垂柳,十分美麗。自十年前東方家上任家主東方渺宣布退出江湖,此處便少有人往。近日的東方家一反常態,張燈結彩,人聲鼎沸,卻是現任家主東方玉日前宣告要為東方渺慶賀花甲壽誕,屆時宴請全城百姓。此事於城內外引起不小轟動,更有許多平日裏受過東方家恩惠的百姓主動前來幫忙,熱熱鬧鬧的,便也迎來了壽宴當日。
    東方世家名頭響亮,東方渺於江湖之中素有名望,縱退隱多年仍聲威不滅,這日前來賀壽的賓客直要踩斷東方家大門門檻,車馬喧嘩,道賀聲不絕,好生風光景象。賓主妍笑之際,一陣不甚和諧的爭吵卻忽地落入眾人耳朵,眾人堪堪聞聲回頭,已聽“呀”的一聲,一人在驚呼中摔倒在地。
    細查倒地之人,卻是個乞兒,一身破爛衣衫早看不清原貌,麵上黑漆漆的倒似糊了滿臉煤灰,身量矮小瘦弱,看來至多十六七的模樣,此刻一手指了門口迎賓的東方家家丁,一手捂著摔倒時磕到石子兒正汩汩流血的膝蓋,氣怒道:“你有甚了不起!既是宴請全城,我怎就不能入內了?還動人打人,當真是勢大欺人麽!”
    那家丁一時錯手推倒了他,也正有些心慌,聞言漲紅了臉:“我已向你言明今日偏廳之中另設席位,客客氣氣請你入內。是你不聽不顧,非要向正廳中闖,我這才……”
    “花子就不是人了,憑甚得另設席位!”小乞兒憤憤然,“東方家平素裝出一副大善人的模樣,臨到有頭有臉的客人來了便嫌我們礙事,枉我素日都與人誇讚東方家好仁義,今日看來,不過是假仁假義,這碗飯我還真個不吃了!”
    他說完起身要走,家丁連忙上前一步攔住他:“你話可不能亂說,你……”
    “怎地?”小乞兒上前一步,剛好露出他那髒乎乎血淋淋的右膝蓋,譏諷道,“打斷我一條腿還不夠,還想打斷我另一條腿?”
    眼見圍觀的賓客越來越多,議論紛呈,那家丁實比小乞兒也大不了幾歲,越急越說不出話,幾要哭出來。
    正當此時,幾步開外忽傳來一聲馬嘶,中氣十足,引得圍觀眾人紛紛側目,卻見一輛馬車堪堪停至院門口。車輛不大,通體烏黑,不甚出奇。反倒那馬,形容矯健,毛發烏亮,隻額上一撮雪白,看形狀已知是萬裏挑一的寶馬。車架上坐了一人,頭戴笠帽,此刻轉身去撈車簾,便有一人自車內輕快跳下來,卻是個年輕女子,看形態未滿雙十,身材高挑,青衫白裙,烏雲如瀑,容光之美耀得旁觀眾人眼前一亮。
    那家丁原想趁無人注意之時將小乞丐拉開,正與乞兒角力間,忽覺眼前光亮被阻,抬眼便見青衫少女已站在他眼前,正笑吟吟看著他,溫和的目色中卻明顯有幾分不讚同。
    被她這般看著,家丁便手足無措的紅了臉。他年歲不大,麵容清秀,瞧上去很有幾分慌亂委屈。
    “你莫慌,我絕無半分欺辱你的意思。”青衫少女見他這形態隻當自己嚇到了他,忙道“我就是想叫你莫再與他拉扯,他想進便讓他進麽,東方家又不是供不起他一頓吃。”言至此又轉向那乞兒道,“大喜的日子,小兄弟也莫要生事,方才你也道東方家素日好仁義,又何必非要在這樣的日子給大夥兒找不痛快。你若願意,我帶你入內如何?”
    乞兒卻不太領情模樣:“你是何人?”
    與他共同問出這一句話的還有聞訊出來的東方玉,此刻也正朝青衫少女抱拳問候。
    少女大大方方道:“東方莊主你好,我姓賀,名喚修筠,雖名不見經傳,卻也收了貴府請柬而來,不知能不能帶這小兄弟一同赴宴?”
    東方玉目中訝色一閃而過:“竟是望嶽樓賀樓主,在下失禮了,賀樓主快請入內。”複又轉向乞兒溫聲道,“小兄弟有心前來道賀,原是家中人失了禮數,在下代他向小兄弟賠罪,這就請一並入內吧。”
    乞兒這才作罷,輕哼一聲,昂首大步入了正廳去。然他方才摔那一跤還不見好,此刻這昂首大步便作了一瘸一拐,頗有幾分滑稽。
    賀修筠瞧他入內,朝東方玉笑道:“莊主好度量,想必是那小兄弟誤會了。”
    東方玉道:“今日各路江湖朋友前來為家父道賀,好生為我東方家增光。隻是城中百姓安居在此,素來少見外人,恐有不慣之處,在下這才……”
    餘下的話也不必說了。
    賀修筠抬手輕撫過適才那家丁頭頂,微微笑道:“原是受了冤枉的,我也代那小兄弟向你陪個禮,還請你原諒。”
    家丁受她調戲,一張臉紅得快要滴血,想要反駁,瞧一眼在旁的東方玉,卻隻委委屈屈低了頭。
    好在賀修筠出言過後再不注意他,含笑與東方玉入內去。
    他二人身後卻有不少賓客議論紛呈。
    “望嶽樓賀修筠,這是何人?江湖中叫得出名號的女俠裏可有姓賀的?”
    “莫非是宣州望嶽樓?”
    “嘖,我是聽聞望嶽樓有位名震宣州的女當家。”
    “望嶽樓究竟是何處?”
    “據聞乃是、乃是風月之地……”
    “……”
    *
    賀修筠隨東方玉前去拜會東方渺,獻上賀禮便回到賓客中,四處張望,待見到先前那乞兒正獨占廳中一角大喇喇吃著蜜餞,不由失笑,抬步向他行去。
    乞兒見著她麵,倒比適才和悅不少,伸手將一碟蜜餞推至她麵前。
    賀修筠笑道:“你倒自在得緊。”
    好容易咽下口中食,乞兒又抓一把扔進嘴裏,含含糊糊道:“我為何要不自在?不自在與我一處的自站去旁處,我卻是巴著吃喝享福來了,高興得很。”
    “那敢問高興自在的小兄弟尊姓大名?”賀修筠含笑問他。
    乞兒也不扭捏:“段須眉。”
    “段須眉,段須眉……段家的男兒。”念得兩遍,賀修筠讚道,“這名字倒好。”
    乞兒目中露出譏誚的笑意:“段家的男兒?誰又知道段家是哪一家。”
    賀修筠一愣,隨即醒到他如父母健在,自不必乞討為生。這般想著,便朝他溫然一笑,閉口不複多言。
    她人生得俊,又言行有度,段須眉對她有幾分好感,口中卻諷道:“你適才下馬之時威風八麵,我隻當你是個人物。這般看來倒真是個人物,卻是比我還要討人嫌的人物。”
    他忽出此言,自有緣由。
    兩人這番對答間他早已注意到周遭之人的變化。賀修筠來之前,眾人不近身乃是不喜他髒臭,賀修筠來之後,那些有意離得更遠的人麵上卻多了幾分好奇、輕視兼有的神態。比之最初見她的驚豔模樣,態度已天差地遠。
    賀修筠渾不在意模樣,隨手拈一顆蜜餞笑道:“我今日得知一個道理,原來江湖中人竟比三姑六婆還要多事,唔……這倒不失為一樁賺錢的門路,回頭該好生琢磨一番。”那些落在她身後的話語,她原是聽見的。
    而她容貌形態溫柔雅致,風度宜人,話語間卻很有幾分豪爽疏狂之氣,真真令人好感憑生,要說惹人嫌,這才當真令人驚奇。
    段須眉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賀修筠道:“適才東方莊主已說出我來曆,小兄弟可知望嶽樓在世人眼中是何種處所?”
    搖了搖頭,段須眉道:“這‘望嶽’二字倒氣派得很,既遭人嫌棄,必不是正經地方……莫非是賭坊?”
    賀修筠搖頭失笑:“雖非賭坊,名聲卻猶有過之,這望嶽樓於眾人眼裏乃是煙花風月場地,小女子不才,正是望嶽樓之主。”
    噗地噴出口中茶水,段須眉嗆得連連咳嗽,沒好氣瞪她道:“好好的青樓不改名叫‘百花樓’、‘群芳樓’,非要起個甚‘望嶽樓’,正如你一個女兒家竟做了青樓之主,不怪旁人厭棄。”
    賀修筠甚是無辜眨眼:“誰說我這望嶽樓是青樓?”
    “莫欺負我叫花子不識字。”段須眉冷笑道,“風月場所不是青樓,難不成還是酒樓菜館?”
    賀修筠笑道:“我也說了這是在‘世人眼中’,你這小兄弟看上去機靈,怎地聽人講話斷章取義,可將我冤枉得緊。”
    段須眉被她拿話堵住,好生氣悶,幹脆耍無賴:“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你這望嶽樓若真個清白,又怎會遭人詬病?”
    賀修筠眨了眨眼:“你因一副行乞的行頭便遭人嫌棄,連大門亦不許入。我隻當你受盡冤屈,好歹能夠理解我幾分,誰知你……唉。”
    段須眉又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賀修筠看夠他氣呼呼模樣,這才不緊不慢笑道:“說唱彈跳,吃喝玩樂,但凡能夠賺錢的買賣,我望嶽樓應有盡有。”
    段須眉諷道:“這還不叫風月場地?”
    賀修筠想了想,十分真誠道:“總覺這幾字十分小氣,我望嶽樓富甲一方,買賣遍布各地,比之甚‘風月場地’,豈非猶有過之、聲名更顯?”
    ……
    段須眉木著臉灌了口茶。
    二人靜坐片刻,賀修筠忽道:“你伸出腿來。”
    她一個姑娘家令男子伸腿卻神態不改,即便不拘小節也未免有些過了頭。段須眉卻眼也不眨,大喇喇將雙腿擺到她麵前。
    看他血糊糊的右膝蓋,賀修筠皺了皺眉,自身後拿出個小箱子,其中瓶瓶罐罐,藥香撲鼻,一看便知是何物。
    段須眉呆了一呆。
    賀修筠道:“這是我適才向東方莊主借來的,你右膝流血頗多,又混了泥石在內,須得處理一番才好。此處多有不便,你先隨我去外間吧。”
    段須眉仍是呆愣模樣,一言不發隨她出去,直到冰涼的水澆到膝蓋上,浸得傷口一疼,他這才猛地清醒過來,臉色便不那麽好看了,向賀修筠冷冷道:“你平白無故幫我一個叫花子,又裝模作樣假作關心,究竟有何目的?”
    賀修筠撲哧一笑:“你也知道自己隻是個‘叫花子’,我即便有再多目的,你又能助我達成哪一樣?你這小兄弟年紀不大,心眼兒倒多得很。”口中笑談,手中幫他處理傷口卻動作輕柔,十分仔細。
    瞪她半晌,段須眉終於斂下眉目:“不管你是青樓樓主還是甚,卻要比此刻廳中那一幹自認名門正派之人都好上十倍。”
    賀修筠抿嘴一笑:“我隻當你是向我道謝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段須眉黑著臉,閉嘴不言。過得片刻他傷已處理完畢,賀修筠洗淨了手,二人同時起身。
    段須眉適才隻見她身量高挑,這時兩相對比才知她竟比自己還要高出大半個頭。而此刻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她碧玉凝脂般的右頰上竟有一道十分清淺的痕跡,狀似疤痕,瞧不太清楚,生在這樣一張堪稱完美的臉上,卻畢竟是件憾事。
    段須眉皺眉道:“你這身量可不似尋常女子。”
    賀修筠挑眉笑道:“我掌管一樓,家財萬貫,自然不是尋常女子。”
    明知她有意曲解,段須眉撇了撇嘴,倒也不複多言。二人原在後院之中,此刻正要回廳中去,卻忽然見到東方玉與適才那小家丁匆匆行到後院來。
    也不知出於何種心態,賀修筠與段須眉竟不約而同閃入樹蔭遮掩處。二人對視一眼,目中都瞧出三分尷尬七分好笑來。
    此時東方玉麵對那小家丁神色大是不同,目中雖有些焦慮,看著他卻十分憐惜:“你辛苦了,可感覺疲累?不然你回房中歇息,我另叫人接管此事。”
    小家丁搖了搖頭:“我無事,您別憂心我。已近午時,南宮家主與瞿門主的車駕尚未入城,他們數日前已給咱們發過信,按理昨日便該到了,難道……難道途中發生甚意外?莊主,這、這如何是好?”
    沉吟片刻,東方玉一時也無法可想,隻撫他頭頂歎道:“那兩位皆非尋常之輩,即便遇到意外也必能解決,耽擱想必隻在一時。辛苦你再跑一趟,帶人前去城門口恭候,若能接到人,便迎他們回來。”
    小家丁應聲後匆匆離開。東方玉停留片刻,便也轉回廳去。
    賀段二人自樹幹後轉出來,賀修筠笑道:“東方莊主為人當真不錯,對家中下人疼惜得緊。”
    段須眉冷哼一聲,聽她續道:“看來今日這宴席,想來不會太沉悶了。”
    段須眉瞧她雙目發亮興致勃勃,越發覺得看不透她:“你倒半點不擔心,你究竟來此為何?”
    賀修筠微微一笑:“來尋一個人。”見段須眉明顯不信的模樣,笑道,“我騙你作甚?實話跟你說,若非提前得知那人要來此,這東方家的家宴,還不值我走這一遭。此時他想必也已到了,你若願意,不妨隨我前去一見。”
    左右無事,段須眉又對她多有好奇,隻思慮片刻,便隨她一起回大廳去。
    祝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