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山流水相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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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第二輪爆炸之初,段須眉便隨著氣流被甩出來。方圓半裏都被四處炸開的暗器亂箭波及之時,他如一隻斷線風箏早已被甩出了半裏開外,悠悠朝著他們這方向飛過來。隨他一起飛來的還有不少斷箭飛針,但以他的功夫,想來不在話下。果然飛入樹叢即將從半空跌落之時,段須眉猛然雙臂一震,袖風將四周暗器全數震落,而他輕飄飄落地,真是說不出的瀟灑隨意。
可他整個人卻並非當真那般瀟灑。
頭發被火星燎焦了一大半,一路穿著當日在東方家扮乞丐的衣服,此時更被燒得有些衣不蔽體,上麵星星點點粘了些斷箭斷針,頭皮上還刺入了一枚飛針。
他這慘狀瞧得衛飛卿倒吸一口涼氣:“你方才不是被火藥震飛,而是借了火藥爆破之勢,趁機從那當中逃出來?”
段須眉頷首道:“火藥爆炸比我預計威力更大,我這才能借勢而出。”說話間漫不經意抖落麵上飛針。
衛飛卿這才知道衛雪卿方才為何要讓段須眉上前點火。如不是他這樣無倫的輕功身法及機智應變,想必此時好端端的人早已成了一堆千瘡百孔的骨肉渣。
他沒見過衛雪卿的輕功,但再快想也快不過段須眉。
他這時想到早先衛雪卿伺候給他的陷阱,簡直粗淺之至,不值一提。難為他還上了那樣一個不高明的當,與身前那人一對比當真高下立現。
那一番爆炸不是頃刻就能停下的,眾人更不知那數以萬計的暗器是否淬毒,此刻都靜靜等在原地待那動靜過去,饒是隔了這麽遠的距離,仍不時有暗器飛過來。眾人絲毫不敢沾染,盡數以內力震開去。
如果當真有人毫無準備之下破開寶藏入口,直麵這番凶險暗算……衛飛卿喃喃道:“賀蘭春以俠義著稱,以此來應對侵犯寶藏者,未免太過狠毒。”
靜靜盯著仿佛憑空落雨撒錢般的景象,衛雪卿半晌道:“樓主當真認為,這番布置是用來對付尋找寶藏的人?”
衛飛卿遲疑片刻:“更像是處心積慮的伏擊。”
衛雪卿淡淡道:“如果今日前來的換成登樓與清心小築之人,他們不似我早做防備,恐怕在此就要全軍覆沒。”
並不問他為何會早有防備,衛飛卿道:“那你何不做一隻黃雀,就讓他們來此破陣,豈不省事?”
衛雪卿反問道:“如果沒有我打這頭陣,他們又為何會來此破陣?”
衛飛卿想了想,認為他說得有理。但他思慮更深一層的是,衛雪卿既連這樣的殺器也肯輕易放棄,至少內裏那“寶藏”之中潛藏的危機並不遜於此了。
半晌過後漫天的暗器終於盡數落地,眾人這才小心翼翼行過去。觀滿地狼藉,衛飛卿忽道:“這般恐怖的景象,但凡看見便知其中有絕大危險,衛尊主就篤定他們會就這樣跟過來?”
“自然是要有足夠讓人心動的東西在其中穿引。”衛雪卿向他柔聲笑道,“比如天下首富的千金、登樓下一任主母,‘賀小姐’以為呢?”
衛飛卿心下一突。
他到這時候,基本已明了衛雪卿非要將他從段須眉手下捉過來的目的,不由自主又看向段須眉,隻來得及看見他垂下去的眼皮。
爆炸過後的空地上全是損毀的機關暗格,而入口果然便是最先圈定那三處中的其中一處,此刻已被半空掉落的斷箭斷鏢堆滿。待侍從清理過後幾人依次從狹窄的入口入內去。底下是一段狹長的與入口一般大小的通道,隻夠一人通行。當下兩名黑衣侍從行在最先,其次是段須眉,衛雪卿衛飛卿緊隨其後,煜華與其他侍從斷後,眾人彎腰行過這段幾有一裏長的通道。通道出口傳來微微亮光,瞧得衛飛卿心下一陣嘀咕,暗想難道又走到了山外頭不成?
這條通道一路往低,他本以為眾人已行到山腹深處。
待行至通道出口處,他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出口並非山外,而是一個巨大的山洞——眾人所站立的地方,距洞頂、出口對麵皆有六七丈的距離,往下更是深得看不見底。這山腹當中竟是完全鏤空的,好似一顆放大了萬萬倍掏空內裏的雞蛋。最當先兩名侍從就站在向外突出兩尺寬的石台邊,那距離隻要旁邊的段須眉一伸手,甚至無需運功也夠他們直直摔下不見底的洞穴深處。
至於適才所見的亮光,乃是岩壁上每隔一丈便懸掛一盞的長明燈發出。
眾人依次走出通道,在石台邊站定,衛飛卿到這時才吐出一口氣:“若說為了埋藏寶藏而將山腹掏空至此,這話委實不太可信。”
衛雪卿微微一笑,指了指地底:“據說整個山峰是空的,在這地穴更下麵,還有一座巨大的地宮。”
衛飛卿若有所思:“你知道迷陣與地宮,想必早已知道有這樣一座山峰,隻是不知具體指大明山迷霧峰而已……又或者你早已知道,但你為了引登樓與清心小築入局,這才自導了東方家藏寶圖這一出戲。”
衛雪卿笑了笑,不答反問:“樓主適才說此處為埋藏寶藏而建頗不合理,依樓主看,此處更適合做些什麽?”
目光從岩壁上的長明燈、幽暗不見底的洞穴深處一一掃過,衛飛卿半晌有些遲疑道:“此處……更像一座墓穴。”
衛雪卿拊掌讚道:“樓主慧眼如炬。”
衛飛卿全憑直覺而言,此刻聽他這話反倒吃了一驚:“你說這裏當真是……”
“如果咱們方才沒能逃過入口機關,此刻已成此地亡魂。至於咱們未死,又一路行到了這裏……”衛雪卿按下後半句話,似笑非笑打量洞穴。
衛飛卿卻已明了他話中之意,微微搖頭道:“看來此處是奇俠賀蘭春為了某個人或者某些人而準備,隻不知他與那人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也不知在這等了他的仇人多少年。”
衛雪卿微微一笑:“這樣美妙的世外桃源,賀蘭春的仇家注定享受不到,但今日咱們既然來了,總算也不負奇俠昔年一番手筆。”
衛飛卿心中一跳,下刻掌風拂過,他周身大穴原已被衛雪卿封了半數,這下更是封個徹底,動彈不得亦不能言語了。耳聽身側之人道:“樓主可知,這地宮之中或許當真埋藏了不得了的寶藏,在下原先也想過要前往一探,可這條通道再無旁支,在下不知下方可還有出路,終究不願冒險,隻好將樓主孤零零一人留在這裏了。”
衛飛卿闔目。
衛雪卿柔聲道:“在下思來想去,難為登樓與清心小築之人一路追著咱們,在下唯恐招待不周,便將寶藏留給他們好了。在下將樓主放在此間唯一下行機關之上,待他們來了以後,樓主便能為他們引路了。”頓了頓,他忽然有些可惜道,“此番登樓領頭之人乃是謝鬱,而清心小築是一個名叫梅萊禾的人前來,謝殷和賀春秋竟然都沒動靜,也不知是他二人懶得走這一趟,還是至今尚未收到消息呢。無論哪一種,皆令在下深感遺憾。”
早知他必定在暗中監視著登樓與清心小築的一舉一動,衛飛卿並不意外,隻在他說到“下行機關”之時睜開眼,目光自所及岩壁上一寸一寸掃過。
看他這冷靜自持不驚不怒的模樣,衛雪卿麵上讚賞又加深兩分:“若換個時辰地點與衛樓主相遇,在下想盡辦法,也願與樓主結交。”
見衛飛卿複又閉上眼,明顯是不理他的態度,他倒也不再自討沒趣,徑直行到通道出口正對的另一邊去,伸手在壁上搗鼓片刻,似是觸動某處機關,眾人頭頂岩壁忽然轟隆隆一陣悶響,又聽哢擦一聲,壁頂石板忽然向兩旁開裂,從中垂下一個吊籃來,緩緩下降,到與眾人目光持平處,慢慢停住。衛雪卿重又走了回來,一邊走一邊笑道:“這便是通往穴底的唯一方法,要委屈樓主在裏麵稍待片刻了。”看向段須眉道,“段令主,勞你搭一把手。”
自衛飛卿穴道被封,段須眉始終未發一言,全然沒有衛飛卿之前被擒的驚怒,不知他是終於醒悟過來自己與衛雪卿等人才是“一夥”,又或者別有考量,此時聽了衛雪卿的話,他亦不發一言,欺身上前,攬住了衛飛卿半身。
饒是他如此配合,煜華等人卻不敢大意,各自將武器持在手中,眼睛眨也不眨盯著他動作。
衛雪卿輕笑道:“不必戒備,段令主想要登樓與清心小築滅門之心,比你我更甚。”
他這話也不知是寬慰煜華,又或者在好意向衛飛卿解釋段須眉忽然不再“關心”他的緣由。說話之間,他又上前兩步將一個雞蛋大小的小鐵球輕輕扔進衛飛卿懷裏。
段須眉沉下了臉,欲伸手拿出那鐵球,卻聽衛雪卿在旁柔聲道:“令主可要想清楚,若非今日這大好時機,即便你我聯手,又如何能打擊登樓與清心小築一二?”
他口中的“你我”,不是指他與段須眉,而是段須眉身後的關雎,以及他背後勢力聯手。
段須眉抿了抿嘴,伸出去的手終究重新挽回衛飛卿腰間,腳下輕輕一蹬,已挽著他往洞穴正中央的吊籃蕩去。吊籃距離眾人所站之處少說也有三四丈遠,除了垂下吊籃的一根繩索,上下左右再無一物。段須眉身上承著兩個大男人的重量,就這樣輕飄飄飛出去。先別說這洞底究竟有多深,即便落下去能安全到底還不知等在底下的有什麽。饒是被折騰到幾乎麻木的衛飛卿一瞬間背心也沁出冷汗,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想借此減輕自己分毫重量。
似感受到他緊張,自入山便寡言少語、鮮有表情的段須眉忽然極輕聲笑了笑,伏在他耳邊極快地說了一句:“放心,死不了。”
衛飛卿未及細究,已覺身體一輕,整個人被段須眉使巧勁拋入吊籃之中。他絕非輕巧之人,跌入籃中時卻隻引起十分微小的震動。而段須眉一拋一頓,整個人未有絲毫挨到吊籃,此刻半空之中無所倚仗,便流星一樣直直往下墜去。
衛飛卿渾身受製,連眼神也無法多給個,耳中卻能十分清晰聽聞他下墜之聲,正覺心裏一突,忽然又聽到另外一種迅疾的風聲,眼前一閃,便見一道繩索自下而上劃過他眼前,直直朝壁邊甩去。片刻後聽得嗆的一聲,想是那繩索上套了利器,此刻已插入岩壁之中。
他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的想到:他再沒見過比自己更倒黴之人,也再沒見過比段須眉更不要命的人。偏偏那個不要命的又似命硬得很。
繩索套入岩壁的同時,段須眉下墜之勢終於止住,那繩索卻帶著他重重向壁邊蕩去。身體即將撞上的瞬間他腳尖向前輕輕一點,整個人便借勢攀著繩索往上竄去,身似靈猿,輕巧無比。
自他墜落又至安然返回石台,煜華忘了自己是隻眨了一次眼又或者兩次,她看了看臉不紅氣不喘的段須眉,又看了看身側安然淺笑的衛雪卿,忍不住問道:“尊主,他的武功與您相比……”
衛雪卿似歎似笑道:“段須眉若想殺誰,這天下間大概沒有他殺不到的人。”
這話沒有直接回答煜華的問題,但其實又已回答了。
既已將此間安置妥當,衛雪卿便帶頭往回行去,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腳步來,扭頭朗聲道:“忘了告知衛樓主,樓主身上之物乃是在下閑暇時所製,如若樓主未能及時拿掉,那小玩意兒汲夠了樓主身上體溫,屆時隻聽砰的一聲……”他做個雙手開花的動作,笑著續往外行去。
段須眉走在最後一個,他腳步比其他人都放慢一些,在衛雪卿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更不自覺停頓片刻,但終究,他身影也隨在眾人身後慢慢消失。
整座山中洞穴隻剩衛飛卿一個人。
身受重傷,動彈不得,懷中置著不知何時會炸裂的火藥,頭頂懸著不知何時會斷開的藤條,身下是看不見底的深淵,這境況怎麽看他都十死無生,還每一種死法都淒慘無比,最關鍵他死的時候還得穿一身女裝,穿的還是自家妹子的衣裙。由此心裏不由得掛念起了賀修筠,那丫頭在自己臨陣將她一軍時還百般不願,氣哼哼的巡視各地商鋪去,擺明了以離家出走反抗他的不留餘地,短時間內想必不欲與他見麵了。若她知道此行當真惹來這許多事與這生死一線的危險,不知她能不能體諒他的苦心……不,她必定要更生氣了。
衛飛卿想著,眼睛裏浮現出一點笑意與一點亮意。
據說江湖人就是每天把腦袋懸在刀尖上的過活,他再慘,畢竟也還活著,但願他的命也像段須眉一樣硬才好。活著度過此番危機,才好去哄自家小丫頭,再替她寫才子佳人的話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