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然諾重,君須記(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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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逸村眾人,自然不是因為甚“胸懷寬廣”才最終救了段須眉一條小命。
不過是因為,他與那群少年從小一起熬到大,若說當中誰最慘,最慘的那一個恰巧是他罷了。
衛雪卿口中關雎如何成立、又如何折磨隱逸村人之事,他未親生經曆過,從他有記憶開始,他便已生長在那隔絕人世、也隔絕人氣的山穀裏,他眼見的隱逸村中人便是一張張飽經風霜又麻木的臉。
他身邊的人十分極端,大的都是一群全天下最會殺人、最會折磨人的人,他們喝酒的酒杯是割下旁人頭顱掏空所製成,他們吃的肉是人肉、老虎肉、狼肉,他們每個人的房間都或多或少收藏著他們喜歡的人體的一部分,手,腳,眼睛,心髒……
小的則是弱小到隻能被他們折磨之人。
他也是那群小的之中的一個。
他學走路不是被大人在前引導,在後跟隨,而是在前狼後虎的威脅中未學會走率先學會了跑。
他張口說話的第一個字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血。因那天他收到了人生的第一份禮物,那是一把尚還沾染著溫熱血滴的匕首,送他禮物的人告訴他那是血與刀,他仿佛天賦異稟,張口就清清楚楚吐出一個“血”字,隨即又說了一個“刀”字。
這段他絲毫不記得是不是屬於他自己的經曆是前代十二生肖中的老鼠官叔度當做笑話講給他聽,說這就是他替自己選擇的人生。
他後來也靜靜想,或許就是如此吧,這兩樣就是他唯一的倚仗:自己的刀,別人的血。
他真正記憶的初始,是與那群孩子一起被扔進深山裏,被關在籠子裏,又或者當眼前沒有猛獸的時候,他們要麵對的就是彼此……
太濃墨重彩,是以一下子就寫入記憶的刻骨銘心處。
最初那群孩子裏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但慢慢比他小的一個接一個的消失,比他大的活下來的也越來越少。
他卻一次次都從危險中逃脫出來。
他至今都還記得那群大人當年興致勃勃評價過他的那些話。
“怪物中的怪物。”
“天生的刺客。”
“必然能存活到世界毀滅。”
他生長在那樣的環境,當然沒有是非觀念,但是他卻會怕孤獨,他怕到最後真的隻剩下他一個人。然後他開始有意識的同伴他們的性命——他慢慢有了那樣的實力。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池冥看在眼裏,可池冥並沒有說什麽。
他的義父池冥是他最親近的人。
盡管他從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義父高興。
盡管他從未見他高興過。
其實那群孩子不知道,他幼時所受的折磨要遠遠超過他們所有人。
池冥用比對待牲口還要嚴酷的方式在打磨他。
他永遠記得在他第一次從同伴互相殘殺這“遊戲”中第一個走出來,池冥開始教授他武藝時說的話。
“隻有成為最強之人,你才有資格在這世上活下去,隻有你的實力永遠不會背叛你。”
後來發生的一切,證明了這句話。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他的義父也會為之痛苦以及高興,是因為“衛君歆”這個名字。
他當年並未欺騙衛飛卿,他借十二生肖之力查得衛君歆所在又偷偷出穀去見她,當真隻是懷著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隱隱的對“真實的池冥”的向往之情,他真的隻是想去見一見她。
衛飛卿從他口中聽到了許多關於他娘親的故事,他亦從衛君歆口中聽到更多他所不知的他義父年輕時事。
其實他對衛君歆沒什麽強烈的感觀,有一些好奇,但肯定夠不上憎恨這樣的情緒。他最後逮著機會刺她那一刀與其說為父報仇,不如說純粹是厭煩了她每天擺出那樣溫柔的臉孔看他受折磨。
十二生肖也喜歡看他受盡折磨的樣子,但他們肯定會邊看邊滿懷惡意哈哈大笑,而不會擺出好意的臉孔來。
再者說,殺人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
清心小築之行,第一次讓他明白到自己的弱小與無能。他或許可以殺死遍山的野獸,但他卻鬥不過外間看似平凡無奇的人,他甚至無力殺死一個已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最後他被一個與他一般大小的孩子救了。
若說那一行當真有誰讓他見識到不一樣的東西,或許就是那個孩子了。
衛飛卿。
那種不一樣的東西名為“期待”。
衛飛卿說,別人不期待你日後成長,我卻很想見到你長大以後會成為什麽樣的人。
這一句話,讓他內心在無知無覺間深深記憶了整整十年,就同最初那驚慌求存一樣猝不及防,直入肺腑。
他時隔半年回到關雎山穀之中。他失蹤時沒有人找過他,他回來也沒有人歡迎他。
他就仿佛隻離開了半天似的,繼續過著從前的日子。
再過兩年,他開始出穀執行任務。
他漸漸通曉世事。
可顯然,並不夠。
“如我見過世間百態,或許不會輕易被謝鬱所迷。”段須眉麵無表情挑了挑唇角,“我在回穀必經之路上被襲擊,他‘外出采藥從旁經過’之時救了我。我送他回家,他村子卻被山賊屠光。他一夜之間失恃失怙,為人卻樂觀風趣,比之關雎所有人加起來鮮活有趣又何止百倍?我認他做大哥,又帶他回關雎。反正隔壁那麽多廢物,多他一個又怎麽樣呢?”
那樣拙劣的一個局,當時的他倒是掉的興高采烈。
其時他甚至慶幸自己已護得住這位“大哥”。
關雎之中,實力為尊。
若有能力護住自己手頭的東西,休說一個書生,哪怕你帶回一群美女夜夜笙歌,那也由得你。
不會有人問他人從何處來,人要往何處去。連他義父池冥也不會問。
直到關雎覆滅之時,段須眉才明白為何他們不問,才明白他從小長到大的這個地方究竟有多麽怪異。
沒有人在意謝鬱會不會帶來不利,甚至被刀比在脖子上也沒人在意。
“也許他們才真正是所謂的‘活得不耐煩’之人吧。”段須眉淡淡道,“被自己折磨大的孩子收割性命時,沒有誰懼怕,也沒人求饒,非要說,大概所有人都在……興奮?就好像他們迫不及待想死了一樣,我後來漸漸明白,或者那個時候他們心裏就知曉,即便他們死了,關雎、十二生肖的傳承也並不會就此斷絕。衛雪卿,他們要傳承的不是殺人的經驗和技巧,而是不耐煩活、不懼怕死、不辨善惡、不分是非的那一顆心。”
衛雪卿恍然點頭。
而他呢?
他原本也可能並不在意死亡。
他是眼看著曾經不可一世的十二生肖一個個去死,又看著他們明明死得並不冤枉,也不委屈,卻又一時興起在臨死前殘殺許多村民陪葬。或許曾經的那群孩子並沒有打算親手收割既是仇人也是師父的人的性命吧,隻是那一場血腥的味道委實太過濃烈……
他也是親眼看著杜若麵無表情割下走火入魔的池冥的頭顱,將那頭顱交給了謝鬱。
謝鬱沒有殺他,謝鬱廢掉他武功,震斷他渾身經脈,挑斷他手筋腳筋,讓他像條死狗一樣躺在地上眼看一切發生。
看得太過清楚,所以無法忘記池冥臨死前清醒那一刻分外平靜的眼神,那一種平靜分明讀作“求仁得仁”。
沒有人瞞過他。
謝鬱告訴他他的身份與目的,他來此就是為了剿滅這殺人窟,也為了殺死池冥為母報仇。
杜若告訴他她一直暗中幫助謝鬱。
甚至連那些村民都直認不諱。
所有人都奇異的坦白,也不知他們是不怕死,還是壓根兒看不起他。
偏偏他也是真的沒想過要複仇。
死的人死得高興。
活的人活得痛苦。
每個人的初衷都好像是複仇,複仇,複仇。
他卻不知該找誰複仇。
他又想或許他最應該“複仇”的對象是他自己?畢竟是他引來這一場禍事的源頭。
然而沒有人在意他這源頭。
無人怪他,無人感激他,無人在意他。
若說他心裏有恨,或許他隻恨自己不知為何存在這世上。
但最後又為何活了下來呢?
也許因為義父臨死前終究還清醒了片刻,那片刻終究握了握他的手。
也許因為謝鬱即便從頭到尾利用他,終究還是給他留了一口氣。
也許因為梅一諾死守在他身邊不肯離開。
也許因為那群殺紅了的眼的昔日同伴不知為何,一定要拖著他進入地道避難。
他從小到大都在學如何殺人,他從未學過如何“活”。
說來可笑,偏偏是在那樣的絕境之中,他從所有人的行為之中體會到了微薄的似乎希望他“活”的“期待”。
他兩次活下來,都是因為旁人對他還有所“期待”。
在那時候他忽然明白到,他從幼時開始一次次掙紮在死亡線的邊緣,有多少次都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可無論麵對怎樣的絕境,最終他還是存活下來了。
原來最初對自己有所“期待”的人就是他自己,對於自己生存下去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救了他的命。
這……很好,好得讓他生平第一次學會了眼睛滴水這技能。
後來?
後來他也好,餘留下的村民也好,昔日同伴也好,杜若也好,誰都無處可去。
他們不是朋友,但他們也很難分得開。
他甚至不知為何他們又要將關雎死灰複燃。
他自己知道自己並不是為了報仇。
他們呢?他們因這決定徹底為村民們厭棄,他們繼承了十二生肖的名號與名字,他們本來可以完美取代昔日的十二生肖。
但他們每個人心裏都有致命的弱點,那就是他們的“親人”,但他們卻從未想過要讓這群對他們徹底失望、早已不再像親人的親人消失。
他們不但要自己保護他們,也讓段須眉立誓他在一日,關雎在一日,就要護這些村民一日。
因為,“關雎”欠他們。
段須眉應了。
複仇也好,救命也罷,誰也不過是希望自己最後不要獨自一人,再在這過程中努力尋找生存的意義罷了。
這是他後來漂泊江湖才慢慢想明白的事。
他做了很多事。
他仿佛想去證明當初那些希望他活的人的期待都是對的。
他又仿佛想讓他們為了當日沒有殺死他而徹底後悔。
但其實,他隻是努力地“活”而已。
“衛雪卿你說的都沒錯,我沒有‘活得不耐煩’,我也不想殺死你們所有人再自己去死。”段須眉輕聲道,“我活著一日,就還想護著這廟中所有人一日,這些你都沒猜錯。”
君子一諾。
這是他自願、想要、一定要搶著去承受的重擔。
他擔得起。
(這文副標題也許可以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