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敬你一杯血性豪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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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殷將長生殿之事曝於江湖而隱瞞關雎之時,便已注定登樓與關雎必有一戰了。這戰還不是普通的一戰,而是登樓此番必要將關雎斬草除根之戰,亦是關雎複仇雪恥之戰。
    隻是這其中有一個技術性難題在於,關雎若隱匿不出,登樓又憑什麽能找到關雎位置所在?
    不曾想這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登樓便直直殺上門來。
    眾人震驚過後,目光齊齊投向衛雪卿。
    “你們看我作甚?”衛雪卿失笑,“難道以為是我想要看兩方大打出手,故意泄露此地蹤跡?實話實說,我雖有過這想法,卻還沒來得及實施已發現登樓有所動作了,我這才忙不迭地趕過來通風報信。”
    對他通風報信的鬼話不置一詞,衛飛卿問道:“不是你泄露,登樓又如何能這麽快、這麽巧找到此地?”
    正如他在趕來此地途中與段須眉所論,關雎之人並未刻意隱藏行跡,但東方家事故之前,世人原就不知這世上還有關雎存在。
    “這我如何能知?”衛雪卿無辜攤了攤手,“隻是登樓探子遍天下,我既能找到,為何他們就找不到?”
    衛飛卿立時追問道:“你又如何找到?”
    “這事說來也巧。我第一次與段令主見麵時,是當真隻將他當做關山月對待,可沒想他背後還有甚厲害關係。”衛雪卿有些狡黠笑道,“隻是我為人一向謹慎,對待段令主這樣的高手自然更不能例外。我給段令主身上下了一些追蹤的迷香,誰知竟追蹤出一個活生生的關雎來。”
    旁人若說能在段須眉身上下迷香甚還能追蹤他,自是笑話。隻是以衛雪卿傳承,他有這樣的本事倒不讓人意外。
    自聽聞登樓已至那話便始終半閉著眼不發一言的段須眉忽道:“無所謂。”
    眾人一怔看向他。
    慢慢睜開眼,段須眉淡淡道:“無論登樓如何找來,都無所謂。”
    他語聲雖淡,目中殺意卻淩厲如刀。
    眾人感受到他那殺意,便聽懂了他的意思——無論來者如何,他都隻有一個方法應對:殺!
    衛雪卿十分激賞看他一眼,複又看向杜若笑道:“杜姑娘呢?是想跟梅大俠回清心小築去當個護院夫人,又或者……”
    杜若淡淡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她說話間目光隻看著梅萊禾,其中似有軟弱一閃而過,立時又化作決然,“我早已將池冥欠我的仇還給他,可他昔年對我姐妹的大恩……”讓她這麽多年來如鯁在喉日日不得安寧,讓她內心裏除了梅一諾尚還有一個虛有其名的關雎必須要護衛。
    梅萊禾了解杜若,是以他隻握了握她的手,並無多餘言語。
    但他半分不打算離開的行為已經很能說明一些事。
    衛雪卿眼神閃了一閃。原想著還要威脅杜若來逼著梅萊禾與清心小築拆夥,未曾想今日這些人各個出乎他意料之外,不由笑道:“梅護院再不離開此處,稍後與謝殷父子撞上了,那可就百口莫辯了。”
    梅萊禾徐離山莊助關山月擊殺徐攸人之事業已傳遍武林,這事原就像一盆髒水已潑到清心小築原本不染纖塵的門楣上,此番他若再出現在關雎甚至幫著關雎對付登樓,隻怕那盆髒水立時要變作糞水,潑的也不止是門臉了。
    梅萊禾隻道:“她欠下的債,便是我的債。”
    “是以梅護院這是要為了心上人代替清心小築與登樓反麵了?”衛雪卿笑睨衛飛卿一眼,“又或者此番賀小姐被解救了,衛少主卻又落在關雎手中,梅護院迫於無奈隻得與他們周旋救人?”
    眾人當然知道他說這些話是何意。他當然沒那麽好心提醒梅萊禾他此刻的選擇即將為他自己帶來什麽樣的困境,他不過是一定要拿話將他逼到退無可退的境地而已。
    官叔度與司徒跋最後出來,此刻站在稍遠之處,他們兩人都十分厭煩衛雪卿這做派,但他們也更不會幫著梅萊禾說話。隻因梅萊禾當日與登樓如何攜手對付他們之事曆曆在目,他如此輕易反麵,可全然不像清心小築這等地方出來的“武林正派”了。
    衛飛卿與段須眉站在另一邊,自從衛雪卿提到登樓,他便無聲無息來到段須眉身邊站定。他們二人此刻同樣沒說話,段須眉是沒有心情也沒興趣,衛飛卿是一向認為能夠替自己做決定的隻有自己。
    杜若與梅一諾站在梅萊禾身邊,杜若想說話,梅萊禾卻握住了她的手:“清心小築不會因我與登樓反麵,至於飛卿,他與我互不幹涉。”
    有性命之憂時,他們可以拚死相救。其他任何時候,都以自己的事情為重,無需太顧慮對方。這是他多年從自己徒弟身上學來的相處之道。
    不待衛雪卿說話,梅萊禾又道:“衛雪卿,我知道你想聽什麽,此番我也如段須眉一樣,心甘情願入你的套,其他的你不必多言。”
    別人隻聽到他話語中決然,唯有杜若見到他目中痛苦。怎能不痛苦呢?她想。不管是二十年前他們相識相戀,又或者分開的這二十年,他始終是清心小築的人,他現在卻必定要令那個他效忠數十年的地方蒙羞了。不管是情是愧,他既能為她做到如此地步,那她……
    深吸一口氣,杜若放開梅萊禾之手:“你帶諾兒離開吧。”
    “這絕不可能。”梅萊禾微微帶了笑意瞟她一眼,這一眼中竟有一種他這種直來直去不解風情的男人過去幾十年中從未有過的倜儻,“阿若,你這些年受苦受難,難道一時片刻也未考慮與我並肩作戰該是何滋味麽?”
    一句話逼得杜若幾乎淚盈於睫。她……怎會未考慮過!她分明在夢中經曆過千萬次醒來卻從不敢回想哪怕一刹那!
    “我想過,想過很多次。”梅萊禾對她溫柔笑道,“我想保護你卻從未有過這機會。今日能夠如此,我……很高興。”無論之後他將為此付出什麽。
    兩人一時恍然,卻聽旁邊一人顫聲道:“你們情誼深長,那我呢……我算什麽?”
    卻是梅一諾。
    是二十年來都以為自己被生父拋棄以為父母決裂逼著自己替母親恨著那男人的梅一諾。
    她隻覺自己從頭到尾都像個傻瓜。
    他們似乎從未恩斷義絕過。
    他們好得很。
    那她呢?從來誤會著、從未被解釋過半句的她又算什麽?
    她的眼神既防備又傷痛,杜若隻覺一瞬間便被那眼神刺入內心深處,一時整個人都慌亂起來:“我不知該如何對你解釋我當年……我不知你誤會他,我……”
    “你知道!”梅一諾尖刻地打斷她,“你當然知道我一直認定是他拋棄我們,你隻是從來不曾向我解釋哪怕一句話!”
    她不解釋是因為……杜若痛苦道:“我身邊隻有你,我怕你恨我……”她怕她知道並不是她們兩個人被拋棄,而是她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經決定要拋棄屬於她的正常人生。
    她太孤獨,太……自私!
    梅一諾眼淚大顆大顆往下落,卻突然被攬入一個陌生的溫暖的懷抱中。
    那個摟住她的男人溫柔說道:“我當年做了很多錯事,我因一個天大的誤會以為你娘要與我分開,沒有信她,是我的錯。但我內心裏從未想過要與她分開,若早知你的存在,我更是無論如何也必定要和你們在一起。我直到現在才知道你,是我的錯,但我以後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你不肯原諒爹娘,那都沒關係,以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現在我們先去解決眼前的麻煩,事了之後爹會給你一個交代,這樣好嗎?”
    梅一諾很想掙開他的懷抱,可她……做不到。淚眼朦朧中她不由自主看向段須眉,卻見那個人一點也不痛苦,一點也不迷茫,正與另一個人並肩大踏步往穀口走去。
    她模糊想到,那個人不再是多年前那個需要她擋在身前除了流血流淚什麽也做不了的少年了。他長大了,他變強了,他不管再遇到任何事、哪怕是一幕幕揭開他過去反複為之痛苦的事,他也能堅定去解決。
    那她,她也……
    從梅萊禾懷中掙出來,梅一諾抬手重重擦去麵上所有眼淚,隻瞬息間她整個人不可思議的平靜下來,望著段須眉背影一字字道:“不會再有第二次……讓自己生存的地方毀掉這種事。”
    *
    衛雪卿喚住了段須眉:“你先前不是說無意報仇?”
    段須眉停下步來,回頭環視這個一刻鍾前已被他與衛雪卿一番交手毀去大半的地方,損毀的屋舍總能重新修建,然而……段須眉淡淡道:“懶得再搬第三次。”
    眼前的這個地方,他絕不可能再讓人踏進來,哪怕一步。
    衛雪卿笑了笑,抬手向他扔來一物,卻是他已經很熟悉的——三顆繞青絲解藥。
    頭也不回將三顆解藥拋給杜若三人,段須眉續往前走去:“你備好其餘解藥。那廟中如死一人,我便拖你整個長生殿為之陪葬。”
    衛飛卿仍然安安靜靜跟在他身邊。
    衛雪卿卻無聲無息……跟在了他另一邊,一邊走一邊喃喃道:“長生殿如真能一次給人解決了,我倒落得輕鬆自在……”
    衛飛卿無奈歎了口氣:“你此番到底來做什麽?”
    誠然他沒有提前來此對隱逸村中人下毒,但登樓既來此,難道段須眉的應對就會有任何不同?
    衛雪卿衝他眨了眨眼:“我來守著段須眉,生怕他手下這些別出心裁的人打著打著突然又要引頸就戮啊。”
    *
    隱逸村此時已被黑壓壓的人群占滿。
    領頭的的除了登樓千山堂堂主謝鬱,日暮堂堂主花濺淚,謝殷座下四大高手長風、破浪、雲帆、滄海,尚有武林七大門派之中的東方世家家主東方玉、慕容世家家主慕容英、神行宮掌門邵劍群、麒麟門門主段汝輝、蒼穹派掌門方解憂、千秋門少門主瞿湘南、南宮世家少主南宮秋陽。而昔日東方家中一幹吃過暗虧之人赫然也都在這幾人身後。
    這便是謝殷與眾人商討之結果——眾人可暫且瞞下關雎複出之時,但必要親身參與這二度圍殺關雎之事,一雪前恥。
    而七大門派之中,除了東方玉早已接任家主之位,慕容英、邵劍群、段汝輝、方解憂四人都是在這短短一月間接任掌門,理由如出一轍:慕容承、龍騰、段天行、方愁四人經東方家中毒一事身體受損,雖說性命無礙,卻俱得將養很長一段時間了。至於瞿湘南與南宮秋陽這兩人……
    眼看段須眉一行人走出來,瞿湘南與南宮秋陽上前一步,雙雙喝道:“姓段的,快快交出我爹爹以及我千秋門(南宮家)之人!”
    卻原來千秋門與南宮世家之事雖終得登樓插手而幸免於難,但當日在東方家壽宴前失蹤的千秋門主瞿穆北、南宮世家家主南宮曉月極其家人卻至今遍尋不到蹤影,瞿湘南與南宮秋陽認定其必然為段須眉擒至關雎,這才態度十分強硬隨登樓來此救人。
    衛飛卿不動聲色看一眼衛雪卿。
    衛雪卿似笑非笑。
    段須眉目光落在謝鬱身上,十分專注,眨也不眨,一星半點餘光也懶得分給旁人。七大門派在武林中終究是有頭有臉,瞿湘南與南宮秋陽作為隻差一個接任儀式的實際掌門人何時受過這等輕視?一時各自大怒,立時就要衝上前去,卻被東方玉抬手攔下來。
    旁人沒有見過段須眉武功威勢隻當他是黃口小兒,當日在東方家親眼見過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往他麵前一站。
    東方玉上前一步,精神氣比東方渺壽宴當日自然好上許多,但他未至不惑,滿頭青絲當中竟真個夾雜了大半白發,可見當日打擊於他甚大,心境隻怕再不能與從前相比了。朝段須眉抱一抱拳道:“段令主,當日下毒之仇,殺子之恨,今日東方玉前來向閣下一一討回。”
    段須眉目光終於舍得從謝鬱身上移開,微微瞟他一眼:“當日我一人鉗製你們全部,今日所有人再殺回來向我尋仇,倒也公平得很。”
    人群中不知是誰冷哼一聲:“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段須眉並不抬頭去尋何人說話,隻微微笑道:“奉勸諸位管住自己的嘴,否則我也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手。”
    一幹人想起他當日七步殺一人的威勢,一時紛紛色變。
    謝鬱與他一般,自見到他便再不看別人,到這時看向他身邊,與衛飛卿目光一觸,不由微微皺眉,開口喚道:“衛兄。”
    衛飛卿亦朝他抱一抱拳:“謝兄,久違了。”
    謝鬱道:“衛兄不過來麽?”
    衛飛卿微微一笑:“小弟且在此看著,不拘地處。”
    謝鬱又看向段須眉左邊,看著看著,他臉色便起了變化:“長生殿主衛雪卿?”
    他與衛雪卿之前並未打過照麵,但好像每一個知道這世上有名為“衛雪卿”的人見到他,第一眼總可認出他必然就是衛雪卿。
    他聲音不大,卻不妨礙在場所有人都聽清“長生殿主衛雪卿”這七個字。
    一時之間,人人悚然。
    長風、破浪、雲帆、滄海四人各上前一步,齊齊抽出己之兵刃。
    衛雪卿隻如不見,十分好風度朝謝鬱笑道:“謝堂主,久仰了。在下來此與段兄敘舊,不料在此見到堂主,雖說一心想與堂主結交,卻也該等候堂主與此間主人家先好生說道說道。”他說話這話,竟當真後退數步,退到段須眉身後站定。
    眾人一時驚得呆住。隻覺這人這行徑哪有半分與傳說中甫一出現便聯手關雎耍弄了半個江湖、炸毀大明山一整座山、折損清心小築與登樓大批高手的長生殿主想象?
    但無論他多麽不像,謝鬱既說他是,他必然就是!
    更要緊是:眾人既在此地見到長生殿主,足見這兩地之間關聯比他們事先以為的更要深!
    “閣下何必後退。”慕容英幾人齊齊上前,與東方玉站成一排,“閣下今日既在此出現,那便是天意,咱們正好與閣下一並清算舊賬!”
    段須眉手輕輕放上刀柄。
    但有一個人,卻比他更先動作。
    不,是兩人!
    兩個人,兩把劍,挾雷霆之勢朝謝鬱刺去。
    謝鬱疾退,抬刀,擋!
    兩人一左一右掠至他身邊,謝鬱看向右邊那人,震驚之下稱呼幾要脫口而出,卻又生生忍住。
    但他不說,不代表在場就沒人認識來人。
    梅萊禾自己更不會承他這份情。
    梅園小劍一點劍尖直指謝鬱,梅萊禾冷聲道:“當日在大明山我問你可曾抓獲關雎之人,你其時回答我之時可另有想法?”
    謝鬱愕然之後頷了頷首,直認不諱:“我那時察覺前……您可能有所隱瞞,想看看您究竟隱瞞些甚。”
    “然後呢?你明知徐攸人心術不正要拿一諾要挾段須眉,你卻應允下來,你為何應允?”
    謝鬱坦然看著他:“我想看看您會不會前去營救。”
    “你該慶幸一諾還有命在。”目光冷如寒冰,梅萊禾一字字輕聲道,“否則方才那一劍就已要了你的命。繼續說,不要停,然後你還做了什麽?”
    “然後由我來說好了。”衛飛卿突然上前一步道,“謝兄一心追著梅師傅與關雎之人有所聯係這線索,此時又有一人助謝兄一臂之力,我說得可對?”
    謝鬱愕然後默然。
    衛飛卿深吸一口氣,看向人群的最後方,提高聲音道:“阿筠,你出來。”
    一幹人紛紛回首觀望。
    果然便見一人分開人群行了出來,待行至衛飛卿身前時,抬手掀開頭上笠帽與紗幔,露出一張美麗至極的臉孔。那張臉與當日衛飛卿在東方家所扮殊無二致,不是賀修筠又是誰?
    衛飛卿與她靜靜對視片刻,忽地輕歎一聲,回頭朝段須眉苦笑道:“段兄,你看這如何是好呢?似乎此番為你們招來這禍事的,正好是我師徒二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