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千山獨行,不必相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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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飛卿自幼在清心小築長大,最親近之人並非賀春秋與衛君歆,畢竟賀春秋常年忙於公務,而衛君歆比起他必然會更關照身為女孩兒的賀修筠。況且他甚早知曉自己身世,早早明白比起賀修筠,他是不能從衛君歆身上苛求太多並未主動給到他的關注。
    他最親近的人,排第一的自然是賀修筠。兩人一起長大,一起創建望嶽樓,一起麵對人生前二十年遇到的大大小小的難關,將對方視為如同自己生命一樣重要的存在,不消多言。
    第二個便是梅萊禾。梅萊禾是他的師父,在他蹣跚學步的時候就開始教他舞刀弄棍,教他如何保護自己,某種意義來講,性情如同沒心沒肺大小孩兒一樣的梅萊禾也是他第一個同性友人,這位亦師亦友之人亦曾為他當下各種大災小禍。
    還有一個人,他從某種意義之上取代了賀春秋在衛飛卿心目當中關於父親的一部分——代表溫情、教誨、陪伴的那部分。
    那個人就是萬卷書。
    萬卷書是個很奇特很矛盾的人。
    他武功很高,卻總說自己從來不是一個江湖人。他性情似個潑皮無賴,坑蒙拐騙從無障礙,但他卻飽讀詩書。他胸有丘壑,在清心小築中一呆數十年,卻從未為賀春秋生意或江湖中事出過半分主意,隻當個閑適的西席先生,每日喝得東倒西歪教授衛飛卿賀修筠兄妹課業。他雖十日之中有八日總是醉著,但他卻是個內心透亮、心細如發的醉鬼。
    他對衛飛卿投以無微不至的關心。
    當衛飛卿七歲時第一次得知自己並非賀氏夫婦親子,他在賀春秋麵前十分鎮定的接受,麵對衛君歆愧疚擔憂的目光笑著投入她懷中,撒嬌自己有他二人為爹娘已是一生幸事,與親生父母實是沒有緣分。但他終於隻剩自己一人獨處時,卻忍不住喝了人生第一壺酒,辣得狂咳不止眼淚直流。萬卷書在屋頂找到了他,給他換了另一壺不太辣口的酒,陪他一言不發醉了一場,又將不省人事的他抱回房中,第二天仿佛忘了這回事一般,再未與他提過半句那晚他的啜泣與懼怕。
    衛飛卿十歲時從段須眉處得知了衛君歆的另一重身份,他放走段須眉時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回頭卻見到醉醺醺的萬卷書就躺在距離他不遠的草叢之中。那是衛飛卿人生第二次感到懼怕,不是怕萬卷書將他的秘密告知賀氏夫婦,而是知道衛君歆的身份之後,他那對所謂因故離世的父母的“故”不由自主困擾了他。究竟是什麽樣的“故”呢?他不由自主向爛醉的萬卷書吐露了心事。萬卷書卻漫不經心與他說,已然離世之人想太多又有何用,難道得知他們是被仇殺又或者死於任何人為的災難他就心滿意足?又或者他要為此就毀掉原本好端端的生活?衛飛卿感激他如此一語中的,但他最感激的仍是他第二天醒來的甚事也不記得。他當然知道他並非真的忘記,隻是這個人知道自己不願再提,於是便體貼的再不提及。
    衛飛卿十四歲決意要走出賀府自己行商,賀修筠出言相隨。此舉遭到一向疼惜兒女的衛君歆激烈反對,原本對他這想法十分激賞的賀春秋因愛重妻子,便也駁回這決定。向來不幹涉賀家任何事的萬卷書突然一反常態出言支持衛飛卿,賀氏夫婦意外之餘,卻也不得不重新考量此事。後來衛飛卿得以出府,少不得萬卷書與梅萊禾兩人二話不說便承諾賀氏夫婦將會隨他兄妹二人出去保護兩人。
    衛飛卿念的第一冊書是《詩經》,第一首詩是《關雎》,是萬卷書將他抱在懷裏念給他聽,手把手教他寫這幾個字。而他教會他記住這首詩的方法,是告訴他‘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便是說他父母之間的情誼。
    衛飛卿最厲害的保命絕技其義自見是萬卷書傳授給他,那同樣也是萬卷書的保命絕技。萬卷書之所以成為二賢之一的書賢傲視武林,正是因為他一身功法神秘無比,從無人看穿。但他傳授衛飛卿這一身由他自創的輕功卻毫無保留,隻因他原本就是在衛飛卿一次意外受傷以後決定教他,隻是希望他能在打不過對手時至少能夠跑的比對手快。
    衛飛卿所謂的暗器最初不過因為他喜愛擺弄銅錢,萬卷書看他頗有天賦,便有意無意指點他手法,他這才慢慢將從不離身的銅錢變化做出其不意的護身利器,甚至還從中演化出黃金屋這等高妙絕倫的暗器手法。
    衛飛卿一切的江湖經驗、一切關於江湖之中的信息都由萬卷書處得來。他喜歡聽江湖軼事,萬卷書便渾然不顧身份,隨他走出清心小築後在他開設的望嶽樓中當個成日醉酒的說書先生。他的書並非說給樓中客人,而是說來逗最喜愛此道的衛飛卿與賀修筠兄妹一笑。
    是啊,書賢萬卷書就是望嶽樓中那位從不管事逍遙自在滿口胡說八道的萬老先生,是照顧了衛飛卿整整二十年的人。在那位說書人萬老頭的口中,“書賢”隻是個誤被傳為武林高手的西席先生。他不是在騙人,隻是在他心裏,萬卷書從來都不屬於江湖,更遑論他在清心小築呆了十數年,在望嶽樓呆了數年,他是個酒鬼,是個西席,是個說書人,早已沒有一分一毫的心思與江湖有關。
    這樣的萬卷書,誰來告訴衛飛卿,他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萬卷書席地坐在書桌前,身上穿著皺巴巴辨不出原色的長衫,滿臉醉容與倦意,頭上歪歪斜斜紮著文士方巾,他看起來就像半醉半醒間被誰強行召喚匆匆趕來此處,到此時還宿醉未醒。
    衛飛卿看著他麵前那唯一的一冊書,想,他是被這冊書招來,還是被書冊的主人招來?若是書的主人,又是哪一位主人?
    他心中有千頭萬緒,終於有力氣開口卻問道:“您每天得喝一盅桓衣那丫頭熬的雞湯,今日沒喝成,是不是頭疼得很?”
    桓衣原是清心小築中自幼就服侍賀修筠的貼身丫頭。後來二人出府行商仍帶她在身邊,不是賀修筠舍不下家中舒適,而是桓衣熬製的雞湯最合總是宿醉的萬卷書口味,有她的雞湯在,萬卷書醒來便不至太難過。
    這習慣一晃這麽多年,以致衛飛卿或賀修筠出行一向都由梅萊禾隨行,舍不得雞湯的萬卷書從來都留下看家。然而這一次,他卻就這樣醉醺醺亂糟糟臭烘烘的出現在了距望嶽樓千裏之遙沒有桓衣雞湯的光明塔頂。
    萬卷書有氣無力道:“還是你懂得疼惜我,我頭疼死啦。”
    衛飛卿也頭疼死了,他簡直比萬卷書還要頭疼十倍。
    今日哪怕是賀春秋出現在此也不會讓他比這更頭疼。隻因他一身本領,若說有兩成是賀春秋有意無意教授,那至少有五成都由萬卷書親傳。
    他了解萬卷書,萬卷書也同樣了解他。
    他真是遇到了這世上對他而言最難纏的對手。
    但他倒不至於為萬卷書出現在此而傷心甚的。同樣也是因為他了解他,明白這人頂著宿醉出現在他眼前,必定事出有因。
    不傷心,卻不代表不奇怪、不警惕。
    衛飛卿隻得歎道:“是以您這又是何苦呢?”
    “難道我願意麽?”萬卷書也歎道,“我曾與你講過,昔年你爹曾救過我性命,又花重金請了當世神醫替我治傷。我傷好之後一無去處,二來又胸無大誌,索性就留在清心小築了,萬幸你爹家大業大,倒也不嫌我白吃他太多米飯白喝他幾壇好酒。隻是你爹雖說大方,謝殷可就沒這麽好說話了。昔年救我性命,也有謝殷一份,我曾應允有生之年將為他做一件事以報答救命之恩。這件事耽了二十年,他終於在昨日傳訊給我了。”
    衛飛卿心念急轉。
    謝殷請萬卷書前來,應當並非是針對他。隻因他傳訊給萬卷書,想必是在鳳凰樓出事後即可就做出的決斷。鳳凰樓有丁情坐鎮,萬言堂有他親自坐鎮,他請萬卷書前來,想必是要光明塔中同樣有一位絕頂高手坐鎮,這才能確保萬無一失。隻可惜段須眉與他突然前來,打亂了謝殷全數計劃。
    但謝殷料不到第一個登上光明塔頂的是全不在他預計之中的衛飛卿,衛飛卿同樣沒想到自己要麵對的是萬卷書,他二人這可是無意之中給對方出了個一模一樣的難題。
    衛飛卿歎道:“您原本是如何打算?”
    “自然是全力助謝殷擊退登頂強敵。”萬卷書道,“雖說我不愛爭鬥,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遑論我所受的乃是性命重托。”
    衛飛卿道:“那如今呢?”他這個如今,指的自然是見到他以後的如今。
    萬卷書看著他,兩人就像過去二十年間無數次那樣對視。良久萬卷書方道:“我早知你來了。適才我頭疼,趴在窗邊想要吹吹風,探出頭一眼就看到了你。”
    他看到了衛飛卿,然而他並未出言招呼,也並未離開,而是就等在這直到與衛飛卿麵對麵。
    衛飛卿心中有了淡淡的疲憊與失望。
    果然萬卷書道:“我見到你,原本心裏那些不願意不高興就全沒了……我甚至很慶幸謝殷此番找我前來,隻因我並不願你見到這書冊之上記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