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千山獨行,不必相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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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卷書就是如此坦白,坦白到衛飛卿想要欺騙自己眼前這人並未如爹娘一樣對他有諸多秘密、諸多隱瞞也不能夠:“如此說來,您也很清楚這書冊上都記錄了甚?”
萬卷書有些無奈朝他笑一笑:“我可是說書人啊。”
他是說書人,是書賢,他原本就知道許許多多旁人不知道的江湖隱秘。更遑論他與賀春秋相識數十年,對與其相關之事又豈會不了解?
衛飛卿淡淡道:“您最了解我,應當明白我下定決心之事向來無人可阻。”
萬卷書歎道:“過往之事,已逝之人,又何必一追再追?難道你就要為此自苦,也讓你身邊關心你的人為之痛苦?”
衛飛卿想了想,才想起這句話萬卷書早在十年前他第一次得知衛君歆身份之時也對他講過。隻是那時候他覺得有道理的,這時候聽來卻隻餘荒謬與可笑:“過往之事?已逝之人?賀春秋與謝殷私底下追蹤那個‘已逝之人’追蹤了整整二十年您可知道?我險些在無意間死於他二人追蹤那人的陰謀之中您可知道?隨我一起前來的就是那個已逝之人的兒子您可知道?甚至還有人告訴我我也是那個已逝之人的兒子您可知道?如今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已逝之人並未逝去您可知道?甚至……”猛然刹住話頭,衛飛卿深吸一口氣,“我如今就像個任人欺騙與唬弄的傻子,早已厭煩了所有人都在我麵前擺出一臉‘這些事不該你知道’、‘這都是為你好’的故作高深的煩人模樣。如果那個時候,十年前,我如果那個時候就開始追查這些事,想必不會淪落到今日這傻模樣。”
萬卷書愈聽臉色愈是震驚,以衛飛卿對他了解,明白他當真是對他口中所言一無所知,但他聽到衛飛卿最後一句話,卻突然脫口問出了一句無關之言:“難道這十年你過得不開心麽?”
衛飛卿猛然轉過頭去,半晌方啞聲道:“我……過得很好。”
他過得很好,因為有賀修筠、萬卷書、梅萊禾陪伴在他身邊,因為清心小築之中許多人真心愛護他,因為與賀春秋衛君歆始終維持最緊密的關係。是以他口中如何說都好,但他心中並未後悔十年前那決定。
萬卷書喃喃道:“我知道他們一直在暗中追查衛盡傾下落,但我一直認定他們隻是白費力氣,隻因我始終是相信那人早已死了。一個人但凡活著,又豈能無心無情到連自己的……萬沒想到這人真的……隻是、隻是,”他看著衛飛卿,雙眉緊蹙,凝重神情與望嶽樓中那無憂無慮的說書人判若兩人,“隻是他死沒死都好,你即便為此遭受了很多的罪也好,我仍不會為此改變主意。你說早已厭惡了我們‘都是為你好’,但我……唉,你討厭我也罷,難道你還能討厭我一生一世?你縱然可以氣怒我一時,但我說不改變主意,便絕不改變。”
他說最後一句話之時,未嚐就沒有一些惴惴不安。隻因衛飛卿從小到大無論有任何心願,他總是竭盡全力滿足他,從未真正違背過他任何意願。衛飛卿將他當做父親看待,他又如何不將衛飛卿視為親子?
“我厭惡別人,卻又怎會厭惡您呢。”衛飛卿歎道,“您當真不肯讓?”
萬卷書生怕自己會反悔一般,狠命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
衛飛卿無奈道:“我也絕不肯走,那看來咱們隻好手底下見真章了。”
萬卷書十分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你竟妄想打敗我?”
“往日自是不能,但如今……”衛飛卿目中狡黠忽一閃而過,“您想必也看出我身受重傷,咱們就以招式論勝負好了,若不然您難道當真打算要我的命?”這便是他站在這半晌思考出的他麵對萬卷書的最大優勢了。其一萬卷書再想阻攔他都好,但他絕不可能當真來傷他性命。其二他在外奔波這些日子,領悟到的新的武功招式便是他用來製勝萬卷書的方法。
衛飛卿拔出了斬夜刀。
萬卷書看他勉力提著刀麵如金紙連站都站不穩的模樣,心中一陣疼惜無奈。他看得出衛飛卿早已到了極限,自己哪怕伸出根手指頭隻怕也能戳倒他。但他更明白自己決不能在此時心軟,隻因他聽完衛飛卿那段話後雖說心疼他遭罪,卻也更明白自己若退後一步,他從此隻會遭受更多的罪。深吸一口氣,他想道,拚招式也好,至少不會讓他受很重的傷。
他便自書桌前站了起來。
他沒有武器。
他傳授衛飛卿的,盡數是防禦、逃命、自保才能用到的功夫。
因為他原本就隻會這些功夫。
衛飛卿說手底下見真章,便是指二人從前無數次交手的方法——衛飛卿出招,萬卷書拆招。
衛飛卿抬刀之際,卻忽聽身後傳來一道聲:“不如由我來領教書賢的高招?”
說話的自是衛雪卿。他早就上來了,一直冷眼旁觀到此時,見到衛飛卿要動手這才忍不住開口。
衛飛卿卻頭也不回冷冷道:“這裏沒你的事。”
他說這話自然不是為了同樣傷重的衛雪卿考慮,他隻是決不允許任何人有一絲一毫傷到萬卷書的機會。
他背對著衛雪卿是以沒看見,萬卷書與衛雪卿麵對麵卻看得十分清楚,衛雪卿麵上出現罕見的猶疑、可惜之色,一閃過後終究輕歎一聲,退後數步擺出觀戰姿態。
衛飛卿勝過萬卷書之前,想必他是沒機會摸到那冊書了。隻因萬卷書縱然對著衛飛卿有萬般無奈,卻絕不可能放任他去拿到書冊。
衛飛卿出招。
他清楚萬卷書實力,是以一出手就沒有保留。他出手第一招甚至並非他自己領悟招式,而是段須眉的刀法,是天下第一的斷水刀。
他與段須眉相處月餘,看他出招卻已有許多次。他固然學不來他刀中之意,但恰巧的是,他這時候原本就隻需要使出斷水刀的形而已。
斷水刀實則沒有形。
這就像你很難形容風霜雨雪這些自然產物究竟是何形狀。
但既然是招式,就必然會有軌跡。
衛飛卿便順著他看過數次的那軌跡,使出了斷水刀法之中第一次驚豔他、也在他腦海之中刻下非常深刻行跡的那一招。
他甚至不必刻意回想,就能使出那一招。
那一招恰巧喚作斷水式。
那是他與段須眉掉落在九重天宮舊址、段須眉揮刀斬斷地道的一招。
抽刀斷水水更流。
如若段須眉在此,他會發現衛飛卿此刻使出的斷水式當真與他當日所使完全一致。這一招固然空有其形,那形卻接近完美無缺。
而如若衛飛卿此刻在外間,他也會發現正與謝殷交手的段須眉同樣正使出這一招。
隻可惜他們兩人都不知道。
這可真是個美麗的巧合。
衛飛卿的斷水式未能讓刀法主人看到,但落在一生都破解旁人功法以保全自己性命的萬卷書眼裏,卻讓他不由自主瞪大了眼,提起了神。
他在這個時候,忘了去想衛飛卿短短時間內怎會學成此等刀法,忘了去琢磨這刀法出自何門何派。
他在這個時候,麵對這一刀,遠離江湖二十年的心一瞬間就如同被曾經的“書賢”附體,滿心滿眼,隻有這一刀,隻有該如何破解這行跡妙至巔毫的一刀。
衛飛卿的刀劃過了半空。
萬卷書在思考。
衛飛卿的刀距離他麵門不足一尺。
萬卷書還在思考。
衛飛卿這一刀當真會斬下去麽?
但他即便斬下去,他這不帶絲毫內力的一刀也不可能真個傷到萬卷書。
衛飛卿的刀已落至萬卷書眼前。
萬卷書就在這個時候,終於從發呆之中醒過神來,仿佛發現再不出手他便要輸了,他微微抬起了手。
可衛飛卿卻猛然在這時候變了招。
原本輕飄飄毫無力道的斬夜刀忽然之間像是注滿了靈氣與力氣,在即將觸到萬卷書麵門、在萬卷書手指即將與其相觸之時忽然輕輕一顫,然後以快得如同一陣輕風的速度從萬卷書眼前抹過,帶走他的一縷發絲,抹向他身後。
因為速度太快,那刀身上的力氣到這時才猛然爆發開來。
轟然一股氣流轟得從頭到尾並未對衛飛卿有過一絲提防的萬卷書後退三步,轟得萬卷書身後桌椅盡數被卷上半空,轟得桌上書冊高高彈起,隨著那刀流直直往後飛去。
萬卷書失手也隻是這一瞬間。
他在後退那三步的過程之中已反應過來衛飛卿真正目的。
是以他真正退後的隻有兩步,第三步他以退為進,伸手便去奪卷入半空的書冊。
他快,衛飛卿卻也不慢。
隻因全天下最厲害的輕功,原就同屬他二人。
適才連站都站不穩的衛飛卿這時候一掃先前頹氣,整個人連同他手中斬夜刀化作一道輕影,鬼魅一般迎在萬卷書前方,左手往後一甩,一枚銅錢直擊在書冊之上,將書冊擊落在一躍而起的衛雪卿手中,頭也不回厲聲喝道:“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