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芳蹤杳杳何處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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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髒六腑都仿佛同時被灼燒的極度的痛苦之中,段須眉仿佛總能聽到一縷若有似無的琴聲。那琴聲分明從未在他記憶之中存在過,卻不知為何聽在他耳中總令他有熟悉、安詳之感。琴聲循環了一遍又一遍,清淡卻恒遠的安撫著他的痛苦。
    段須眉想要睜開眼睛。
    在過往的無數次灰暗與絕境之中,他很多次都想要閉上眼睛一了百了,卻每一次都又因為種種不甘而強迫自己睜開眼睛。他這一次沒有不甘,他赴死之時分明很從容,可他卻前所未有的,聽到琴音以後有了一種比過往無數次加起來還要更強烈的想要睜開眼的欲望。
    他就這樣在痛苦與急切中不知掙紮了多久。
    段須眉猛然睜眼。
    他許是閉目太久了,乍然睜開隻覺眼前全是一團刺目的白光。適應一陣,他才反應過來那團白並非虛無。
    那是天空之中雲彩的顏色。
    然後他漸漸適應過來的餘光看到周圍的山與水,逐漸恢複感知的身體感受到拂麵的清風與陽光打在身上的暖意。
    然後他感受到渾身那令他昏睡之中猶如被刀絞千萬次的痛苦。
    最後他聽到了那道琴音。
    那道讓他在醒來的瞬間便已自發將其當做錯覺的琴音。
    段須眉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令他在聽到琴音的一瞬間便猛然坐起身來。
    順著琴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他看見距他五六丈遠的一棵樹下有一人席地而坐,懷中置了一張古琴,正隨手撥弄。樹上不時有葉子飄落,那人一襲白衣襯葉落,飄飄兮恍如謫仙。
    段須眉屏息看著那處。
    他在這個時候忘了周身疼痛,忘了他連昏睡之中也不時掛念的衛飛卿,忘了周遭一切,他眼裏隻有樹下撫琴的那個人。
    直到那個人又彈奏兩遍琴音後,終於起身朝他走過來。隨著那人走近,段須眉看清她有一張十分美麗的臉,美麗之中又有兩分英氣,若非她一身氣息太過成熟雍容,隻看她的臉,隻怕很容易就將她當做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
    她終於走到段須眉身前站定,伸手捉他脈搏探查片刻後歎道:“你渾身經脈盡斷,如今雖說已沒有性命之憂,短時間內卻也很難好轉。立地成魔太過霸道,隻怕你如今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那衝擊,我日日以凝心曲試圖替你減輕痛苦,也不知有用沒有。”
    她原本注意力都放在段須眉傷勢之上,這時抬頭看他的臉,卻一下愣住了。
    段須眉不知何時已滿麵都沾染了眼淚。
    隻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隻因他這時正在積蓄一生之中最大的勇氣。
    當他覺得自己終於準備好的時候,他終於開口問道:“娘……你是我娘嗎?”隻一句話,他聲音已顫抖不成形。
    說完這句話,他原本靜靜流淌的眼淚就化作洶湧之勢。
    他在問出這句話的這一刻,才終於完完整整體會到了他自己的內心。
    為什麽從小到大他沒有問過池冥一句有關他自己的身世,為什麽梅萊禾當初提到他的娘親他會聽如不聞,為什麽他選擇與謝殷一戰時沒有如封禪所願向他詢問更多與他爹娘相關之事。
    他爹死了。
    此事早已成定數。
    然而他娘呢?
    原來他不是漠不關心。
    原來他不是隻顧自己活著而放棄追究有關親生父母的一切。
    原來他不過是……以為隻要自己不問,不聽,不知,他的娘親就還會在世而已。
    那時候眼前這個人從謝殷刀下卷走了他。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睜眼看了她一眼。
    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雙與他一模一樣的眼睛。
    他想,原來他暗中乞求二十年的事情,竟然當真會成真。
    段須眉瞪著早已被眼淚模糊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眼前之人。
    然而這個被他以為是他娘親的美麗女子卻隻靜靜回望著他,平靜的目光中蘊含著一絲奇異的悲傷,看他無聲流淚半晌,才終於輕聲道:“我名叫岑江穎,我不是你娘。”
    段須眉渾身無法控製的一抖。
    卻聽岑江穎緊接道:“你好好將養幾天,等你身體好一些能走動了,屆時我便帶你去看你娘親。”
    段須眉緊緊咬著牙關,才能勉強克製那咯咯的顫抖:“不能……現在就去嗎?”
    “她等了你整整二十年。”岑江穎看著他,目中那一絲悲傷濃鬱得幾乎化不開,“你要這樣去見她嗎?她會心疼的。”
    *
    因為她這一句話,段須眉接下來整整三天都在盡全力配合岑江穎助己療傷。
    三天之中他除了岑江穎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外人,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但他並不在乎,至少此刻並不。
    他隻是經曆了自以為失而複得隨即又得而複失的心情過後,驟然之間心情又恢複了死水一般的平靜。
    岑江穎擔心他身體承受不住經脈盡斷後立地成魔在體內肆掠的衝擊,但其實他駕輕就熟,畢竟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們兩人就這樣再沒說過一個字的度過三天。
    三天之後,岑江穎帶終於能夠下地走動的段須眉離開。
    一直到離開的時候,段須眉才發現他這些天原來一直待在一座宮殿的後方小院裏。
    這座宮殿的名字,喚作丹霄殿。
    *
    段須眉出宮之後,才發現這宮殿乃是修建在一座山峰之上。
    兩人走了很遠的路。
    一直順著山路往下走。
    段須眉呆的那座小院子,氣候宜人,暖意融融,十分適宜他養傷。
    而他隨岑江穎下行到目前所在山穀之時,才明白岑江穎那日不許他前來的另一個理由——整座山穀之中寒氣逼人,以他數日之前內傷之重,來此必定承受不住。
    若說丹霄殿上溫暖如春,這座山穀便有如寒冬,然而此處依然不是兩人的終點。段須眉眼見岑江穎一晃手間有如分開簾幕一般隨意就分開山穀之中溪流盡頭的瀑布,但覺這世間人外有人,武學一途當真永無止境。
    二人進入那瀑布之中,段須眉才發覺裏間竟然是一座山洞,而他往前又走了數裏,才終於發覺這山穀如此嚴寒的原因。
    隻因山洞的盡頭,堆積了一座冰窟。
    那冰窟還在山洞往下數十丈的地方。
    而段須眉隻站在最上方,已然被凍得須發凝霜。他看著發間點點星白,忽然有一絲出神。
    岑江穎一直未開口與他說話,是因看出他從聽到她不是那娘親那句話後便整個人失去了說話的欲望,卻不代表她不關心他。這三天、不,從她救出他那刻開始,她全副的心神便始終隻放在他一個人身上。
    她其實很想了解他。
    這時候她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麽?”
    段須眉道:“想起了一個朋友。”他最後一眼見他時,恰巧便是見到他白發如霜。
    他說到“朋友”二字時仿佛微微笑了笑,岑江穎便也忍不住隨他一笑:“你也有朋友麽?不……我的意思是說……”她一時有些著急,有些赧然,隻因她原意並非是想要諷刺他沒有朋友。她不過是……為之高興罷了。
    段須眉卻顯然並不放在心上:“原來是沒有的,遇見他以後便有了……不,應當說,遇見他以後,才知道從前那個自以為沒有朋友的我當真渾得很。”
    他不知他昏迷了多久,在此處又呆了多久,也不知關雎如今是什麽情形,不知十二生肖與隱逸村眾人是否還活著。他從前始終將十二生肖當做不得不待在一起的陌路之人,然而他們分明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是生死與共的關係,他們分明一直都是他的朋友。
    饒他在七年前竟因為結識了謝鬱自以為有了人生之中的第一個朋友而沾沾自喜。
    若是沒有衛飛卿,他一定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愚昧。
    可他這時候,卻並不很想要想起衛飛卿。
    岑江穎看出他的不願多談,便道:“我們要下到最底處去,你可以麽?”
    段須眉聞言看她一眼:“你不是心知肚明才會帶我來此?”
    岑江穎頓了頓,輕歎一聲道:“立地成魔這門功夫太過霸道,當真有百害而無一利。然而之所有世人還對它趨之若鶩,正因為練此功大成之人但凡還有一口氣在,就必定能憑借功法本身的強勢霸道修複內傷,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幾可說擁有不死之身。”
    這腳下的區區數十丈冰窟又算得什麽呢,段須眉數年來生死間徘徊數十回,終究他直到此時此刻也還好端端站在此處。
    這些天岑江穎眼看段須眉是忍受了何等旁人之不能忍的痛苦而熬過來,然與之相對的,他那一身落在旁人身上必定十死無生的沉重內傷放在他身上,竟在短短數日間便好了大半。想到此她不由再歎一聲:“你昏迷期間,有人提議我廢掉你一身內力,索性一切從頭來過。我卻因擔心你會因此再也醒不過來而無法落手……如今看來,也不知這決定是對是錯。”
    段須眉睜開眼的瞬間,她便透過他的眼睛了解到他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她知道過了他任人擺布的那個時刻,她再想廢掉他武功這事,也隻能是空想了。
    段須眉對此卻沒什麽反應,好像那個險些在無知無覺間就失去一身縱橫天下的武功的人不是他。他隻是取出懷中繩索,直接便朝著數十丈下的大冰窟躍了下去。
    岑江穎緊隨他跳下去。等她著地的時候,便見段須眉渾身都已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正呆呆跪在冰麵之上。
    那從上方看來一片白茫茫的冰麵之上竟置了一座冰棺。
    那冰棺之中有一個緊緊閉著雙眼橫躺著的人。
    那人與岑江穎有著一模一樣的麵容。
    段須眉是看見岑江穎的眼睛而將其當做他娘親的。
    他看不見這冰棺中人的眼睛。
    可他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便知道他不會再認錯人了。
    他手撫在冰棺之上,很想要揭開那棺蓋,可他又不敢。
    這時候在他眼裏的她,就像一座美麗的雕塑。
    可他知道他一旦揭開那棺蓋,她頃刻間便會從雕塑化作死屍。
    他怎麽敢?
    岑江穎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她靜靜道:“她叫岑江心,她死於……二十年前你出生之際。”
    段須眉雙手緊緊抓著那棺蓋。
    “二十年前那一晚,你爹被圍攻於孤絕峰頂,她獨自在宮中臨盆。你爹之事耗盡她的心神,她臨盆之前身體與精神便已繃到極致了。那晚真是下了好大的雨啊……她一直哭,一直叫,哭叫了不知道多久。她活了二十多年都是個灑脫又雅致的人,何曾那樣失態過?我見她委實太痛苦了,我當真不忍見她那樣受苦,恨不得她……可她卻無論如何也決意要生下你。後來你終於平安出生,她那個時候已經……我也不知她為何還能堅持下去,從你爹離開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閉過眼睛。她又等了三天三夜,我知道她想等你爹平安逃脫的消息,可是她等來的卻是從神霄殿一路殺來丹霄殿的池冥……池冥跟她說,你爹已經死了,並且從她的懷中搶走了你。池冥那時候早已殺紅了眼,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你娘她……死不瞑目。”岑江穎一字字訴說往事,不知何時也已走到段須眉身邊蹲下,同他一起看著那冰棺之中時光早已在二十年前便停駐的靜悄悄的女子。
    她對著那張臉,仿佛攬鏡自照。而那個與她互為鏡子二十年的人,卻早已不會再睜開眼了。
    段須眉抓住棺蓋的雙手早已滲出鮮血,和入冰雪之中,紅得刺目,半晌啞聲道:“……不是的。”
    岑江穎一怔望向他。
    “我義父……池冥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想要讓我娘傷心。”段須眉聲音啞的仿佛一字字都從磨刀石上碾過,“他隻是……我爹死了,他大概看出我娘也要死了,他不想讓我親眼見到我娘的死。那時候圍攻我爹的主謀便是賀蘭兄妹,我娘死了,他便不可能再將我留在九重天宮,他隻能帶走我。”
    是的,九重天宮。
    從他跟隨岑江穎從那小院子裏行出來,看到宮殿之中的“丹霄殿”三字,看到許多令他熟悉的布置,他便終於知曉了他的娘親出自何處。
    九重天宮。竟然、是九重天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