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芳蹤杳杳何處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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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江穎愣怔半晌,回想往事,半晌方黯然一歎:“竟然……是這樣子麽?”怪不得,怪不得岑江心固然死得那樣悲傷,她卻至死沒有要求她去搶回那孩子,是她……是他們都想岔了。
    是啊,就是這樣子。
    段須眉直到此時此刻,才終於完全理解到池冥對他的一片苦心。
    他不知道池冥當年在段芳蹤死後獨闖九重天宮時是什麽樣的心情,也不知他見到他瀕死的娘親、不得不告知她段芳蹤的死訊、不得不將他從她懷裏奪走時是什麽樣的心情,但他卻終於知道了他撫養他長大的那十幾年從未告訴過他他的身世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情。
    那是因為他看穿了他心裏麵對於父母存活在世的寄望。
    哪怕他明知道他的寄望絕不可能維持一生一世。
    然而哪怕隻多一日,他就是願意那樣一心一意的替他維持。
    他沒有讓生為嬰童的他親眼見到母親的死亡,他也在活著的十幾年中盡全力替他維係了那一絲明知道並不真實的期望。
    盡管那代價是他至死也沒能親口告訴他他的爹是他視如性命一樣重要的結義兄弟。
    段須眉伏在冰棺上,眼淚和著手上鮮血一滴滴流入棺蓋縫中。
    為何總是要他在塵埃落定後才知曉世間一切的真理,原來世界從來都對他報以最大的善意。
    為何他要在父親過世二十年後才知曉那個人從來沒有拋棄過他們母子。
    為何他要在母親過世二十年後才知曉原來她隻在他的生命裏存在過短短數日,而她無法瞑目的死是為了他拚盡全力的生。
    為何他要在義父過世好幾年後才知曉原來他不是有意對他冷漠,早就不想活的他隻是為了他才在世上多活了那十幾年,他已經將能夠給他的一切都給了他。
    為何他曾經會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淒慘的人?
    他分明……早就擁有過一切。
    段須眉死死壓抑著啜泣,卻依舊哭得不能自已。
    岑江穎聽著他哭泣之聲,半晌澀聲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她其實再重新得回他消息之時就已從旁人口中聽說了,但她卻想再聽他親口聽一遍。畢竟她直到剛剛才知曉,她這二十年來的認知原來是與真相有著巨大的出入。
    不料段須眉卻搖了搖頭:“不好,一點也不好。”
    岑江穎呆呆看著他。
    “一點也不好。”段須眉一字字重複一遍,“可是……已經是所有人能給予我最好的了,我……很感激。”
    “是這樣麽?”岑江穎出神半晌,忽然垂淚,“我一直……這二十年我不知你是生是死,一直反複回想當年,想著如若當初能將你找回來,必定能讓你安然長大,可我現在卻又不能肯定了……但有一件事我卻一定要讓你知曉,當年池冥擄走你,我因為顧念你娘委實無法親自追上去,但有一個人,他為了將你找回來當真曾竭盡全力,我們並不是……”
    “我知道。”段須眉忽然柔聲打斷她的低泣。
    他並不是傻瓜,他現在已經知曉他的娘親當年是如何將他視如生命,也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必定是他娘親的親姊妹,必定曾經為了找回他而做出多番努力。隻是世事不盡人意,她不想讓他有被拋棄之感,卻不知他已然不需要這解釋。隻是他雖理解了這一重,卻還有另一件事是他極欲弄懂的——
    “這二十年您都沒有我的消息,何以忽然之間又得知我下落,甚至趕得及從謝殷手中救下我?”
    岑江穎擦去麵上淚痕:“有人傳信給我告知你的消息,我接到以後立即啟程趕往中原,謝天謝地叫我趕得及。”她到這時候回想當時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仍覺心有餘悸。她從九重天宮趕往中原,先至關雎再至長生殿,最後趕來登樓,若中間有任何一點差錯,隻怕她當日趕到時都隻能見到段須眉的屍體。
    段須眉道:“您適才說,當年有一人為找回我曾竭盡全力,那人與寫信告知您我下落之人可是同一個人?”
    岑江穎頷了頷首。
    段須眉緊緊盯著她,澀聲道:“那人的名字,可是喚做梅萊禾?”
    岑江穎聞言一怔:“你怎會知曉?”她分明記得與梅萊禾匆匆會麵時那人說過段須眉一切都還被蒙在鼓裏。
    段須眉閉了閉眼。
    他腦海之中一瞬間閃過太多畫麵。
    梅萊禾初見他時,堂堂武功絕頂的大男人卻哭得像個三歲孩童。
    那人在關雎與杜若訴說別情,曾直言當年之所以錯過是因為他的姐姐死了。他的姐姐,與杜若的姐姐幾乎死於同時。杜若的姐姐是謝鬱的娘親杜雲,而他的姐姐……則是他的娘親岑江心。
    這世間之事究竟是巧合還是命運?
    段須眉顫聲道:“他……當年可是追尋我義父而去想要奪回我?”
    “不錯。”岑江穎輕聲道,“他那個時候太年輕了,池冥乍然前來奪走了你,姐姐她……你娘親命懸一線,他朝你娘親磕幾個頭,誓言一定要找回你便追著池冥去了。三天之後他回來,沒能找到你也……沒能見到你母親最後一麵,他失魂落魄的離開,此後二十年再未回來過。”
    三天……
    杜若曾說過,她等過梅萊禾三天。
    那三天也許並不是梅萊禾拚命尋找他的那三天。
    一來一回,中間有太多的時差。
    然而終究還是因為找他而耽誤掉的那三天,使得梅一諾二十年都過著沒有爹的日子。
    他究竟……曾經究竟有多少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為他拚盡全力過?
    段須眉輕聲道:“他也是娘親與您的兄弟麽?”
    “他原本是個孤兒,很小時候就被當時天宮的少主人帶回宮中,隻是少主事務繁忙,便將他放在丹霄殿,托姐姐照管他。”似想到當時情境,岑江穎說話間連眼神也跟著溫柔起來,“他自幼就缺根筋的模樣,梅萊禾這個名字其實……噗,其實是姐姐總拿他沒奈何,沒奈何……梅萊禾,他這名字,委實是取來與姐姐互相調侃的。我們一起長大,彼此之間從未視作外人。後來他稍大一些,少主離宮闖蕩,他向往外麵的世界,便也跟著去了。幾年之後他回來,我們再見,從那以後滄海桑田,一切都已不一樣了。”
    段須眉能夠想象她口中的不一樣。
    賀蘭春離宮又回宮,從此九重天宮永遠缺失了第八任宮主。這對於常年隱居世外的九重天宮而言,不啻天大的動蕩。
    而曾經岑江心姐妹膝下的小朋友長大成人,也在外麵的世界嚐到了情之一字的滋味,至於岑江心本人……
    段須眉道:“您是丹霄殿殿主?那我娘呢?”
    他見識了岑江穎那一手分開瀑布的功夫,又在丹霄殿中過了幾日無人打擾的日子,自不會曾岑江穎視作等閑人。
    “最初的殿主實是你娘。”岑江穎微微笑道,“我們江家世世代代長於天宮,你娘與我雖是孿生姐妹,可我們倆除了容貌一樣,她當真樣樣都比我強,甚至有的時候我看到我們倆明明一樣的臉,都會覺得她分明比我好看許多。她自幼被當成丹霄殿主教養,後來長大成人理所當然繼承殿主之位,至於我……”
    她沒說完,段須眉卻聽懂她自是在他娘親死後才繼承殿主之位。他問道:“娘親是丹霄殿殿主,照理她應從未離開天宮,她卻又如何與我爹相識?”這正是他得知岑江心身份後最想不通之事。
    “一個九重天宮丹霄殿主,一個江湖中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癡,聽來很不可思議是不是?”岑江穎撲哧笑道,“實則你娘親確未曾離開過天宮,實是你爹自個兒送上門來,就在……這個地方。”她說道最後幾字,適才還笑意盈盈的麵孔陡然靜默下來。
    段須眉初覺不可思議,但他細思之下便反應過來:“那是賀蘭春隱居之後事?我爹他是想要來此尋找賀蘭春?”
    江湖中關於武聖段芳蹤的傳言多不勝數,其中最著名的一條正是他奪得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後仍不肯滿足,欲找尋在他之前的天下第一高手賀蘭春一較高下。
    隻是世人隻怕做夢也想不到,段芳蹤為了尋找賀蘭春竟然一路找上了九重天宮。
    岑江穎頷了頷首:“當年少主在江湖之中的威名我們也有所耳聞,你既提到他的名字,關於他的事想必亦有所了解。後來他攜他的心上人離開,我們也不知他究竟去往何處。隻是你爹……段大哥他不知為何竟以為少主還在宮中,更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天宮下落,竟莽莽撞撞就此一個人殺上天宮來。他固然武功絕世,但天宮中人又豈是任人欺淩之輩?他連闖三殿,震驚了整座天宮,人人都對這個幾十年來第一個膽敢闖宮之人十分好奇。當時你娘……唉,我也不知該怎麽說她那性子。她愛武成癡,倒與你爹相差無幾,從底下人口中得知你爹如何勇猛,便一心盼著他殺上丹霄殿來。隻可惜左等右等沒將人等來,卻等到他在碧霄殿中遭受重創不知逃往何處的消息。你娘聞言立時便急了,她竟……唉,她跑去碧霄殿大鬧了一通,鬧得宮主都不得不出來訓斥她,可她還不肯消停,此事驚動了宮主,她不敢大張旗鼓找你爹,但九重天宮又有哪處是你娘去不到之地?她四處搜尋你爹下落,眾殿之人也都睜隻眼閉隻眼由得她去,後來她終於在這山穀之中找到昏迷不醒的你爹。
    “其時你爹練功的路子十分威猛,他在碧霄殿中岔了內息,險些走火入魔。你娘為了救他,便將他搬到這冰天雪地之中來替他療傷。她一心盼著將你爹治好,實則是為了要與他一較高下。而你爹也並未叫她失望,他養傷期間兩人便時常交手,一交手之下便引為知己,你娘讚他委實比當年的少宮主更有武學天分,而你爹固然麵薄未曾誇讚你娘,但他從養傷到後來完全好轉,當真再未提過一句要尋少宮主一較高下的話。他二人除了武藝之上棋逢對手,在那之外竟也無話不談。你爹熟知江湖軼事,而你娘自幼通讀典籍,幾可說無所不通。他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逗不盡的樂子,他們就這樣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候休說丹霄殿中人,便是宮主也默認了你爹的存在,將他是做你娘親未來夫婿看待,可是他們兩人本身卻……或許那時候他們都還太年輕罷。
    “你爹此生最得意的武功,就是他自創的斷水刀法,但他的斷水刀中存有不少缺陷,他為此而十分苦惱。你娘得知以後,便花了整整半年功夫與他共同研習那套刀法。半年之後,你爹刀法大成,其時你娘便直言,他從此縱橫天下隻怕真真再無敵手。但你爹身為武癡,又豈是聽了你娘這兩句誇讚便能知足的?他那時候因為你娘的緣故,不好再與天宮中人動手,便存了要出去的心思。你娘……唉,她就十分痛快的讓他走了。你爹邀她同行,她未嚐就沒有動過心思,隻是宮中之前經曆過一番動蕩,宮主卻是不會允了。由此你爹便帶著全新的斷水刀法,再次回到他的江湖中去。”
    岑江穎一口氣說到此處,隻聽得段須眉心動神馳。他看著自己的手,再聯想到當年自己從傅八音手中接過破障刀後拚命練刀的日夜,想到他這些年一直試圖將斷水刀推至更精之處。突然之間,他但覺熱淚盈眶無法自已。
    原來……原來……這一套刀法,就是他們一家三口之間的生死不能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