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刀捅破九重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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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須眉說是要去尋段芳蹤遺體,可在那之前,他於九重天宮卻還有著不得不去解決之事。
段須眉真的相信衛飛卿已經死了嗎?
他自然是不信的。
固然衛飛卿當日身中雙毒,在他跌落在地之時已被衛雪卿判斷為斷絕生機,固然段須眉那時候已經做好二人同死的準備。
可他沒有死。
是以他也不相信衛飛卿死了。
他之所以這些天不太願意想起衛飛卿,是因為他自身難保之下,對於衛飛卿人在何處、是何狀況半分頭緒也沒有,他一想起這個,便覺分外挫敗與煩躁。
但他對於接下來要做的事既已有了決定,那在那之前,即便衛飛卿此刻在海角在天邊,他也必須先去找到他確認他安危才行。以及衛飛卿一心想探查的事,他也得先去替他查個明白。
他不知道衛飛卿在光明塔頂之時與萬卷書那一出,以及他們幾人已拆穿幕後的賀修筠。他隻是知道衛飛卿若有機會來到九重天宮,他必定是要去麵見賀蘭雪朝她問個明白的。
衛飛卿不在這裏,所以他隻好代他前去了。
段須眉是這樣與岑江穎直言的,然後被全不留情麵地拒絕。岑江穎沉著臉道:“二十年前你爹初來闖宮,也不過闖到第三重碧霄殿便險些一命嗚呼了,你莫不是以為你要比你爹當年更強了?”
“卻也絕不會比他當年弱。”段芳蹤闖宮之時斷水刀尚未完善,而他如今業已將斷水刀與立地成魔都練到極致。況且,段須眉道,“有姨母你在,我也並未存闖宮的心思啊,姨母不能直接帶我去見賀蘭雪?”
沉默良久,岑江穎道:“我二十年未與她照過麵了。”
她聽從岑江心遺言,不曾叛離九重天宮,繼承殿主之位日日夜夜守在此地。她因為衛盡傾已死而懶得再去找賀蘭雪麻煩,卻不代表她能夠就此原諒賀蘭雪。她一生一世也絕不可能原諒她,如若可以,她也一生一世都不願再見她。
段須眉笑了笑道:“如此看來,我隻好去闖宮了。”
他能夠理解岑江穎。
他也慶幸當日答應岑江心的是岑江穎而不是他。
如今他想要怎麽亂來,就可以怎麽亂來。
岑江穎蹙眉道:“你去見賀蘭雪究竟所為何事?”
“也沒什麽。您不必擔心,我從未將她當做是害死我爹娘的大仇人,也未打算向她尋仇。”段須眉淡淡道,“不過想要問問她,當年她生下的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她又是如何對待那個孩子而已。”
他不知道衛飛卿親口拆穿賀修筠的事,卻不代表在那之前他們二人心裏頭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岑江穎道:“你為何想要知道這個?”
段須眉道:“是我朋友之事。”
岑江穎呆得一呆,苦笑道:“你與你爹,真不愧是兩父子。”一句朋友,為此拋頭顱灑熱血,上刀山下火海當真在所不惜。半晌搖頭歎道,“罷了罷了,你想去,我帶你去便是。”
這回卻輪到段須眉搖頭。
岑江穎不由得十分不解。
段須眉柔聲道:“您不想去見她,便決計不用勉強自己。至於我,”他看著她總帶有一絲鬱色的臉,忽然笑道,“您想要在這鬼地方大鬧一場出一口氣的願望,就交給我好了。”
岑江穎呆呆望著他。
段須眉笑著朝她一揖:“您放心,我答應過您全家團聚之事,便絕不會食言。”意為,他絕不會在這時候就丟掉性命。
深吸一口氣,岑江穎澀聲道:“我是不是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你?”
段須眉目中忽然閃過一絲幾乎從未在他麵上出現過狡黠之意:“當年我爹決定要做的事,我娘也好,您也好,可有成功阻攔他之時?”
岑江穎苦笑出聲。
是啊。她有些慨歎想道,何時成功阻攔過呢?
*
段須眉走在山路上。
由第四重丹霄殿通往第五重景霄殿唯一的一條山道。
這裏與段須眉衛飛卿曾在大明山中見過的天宮舊地很不一樣。
甚至可以說,大明山舊地不過是真正九重天宮的一個縮影。
那處是九重天各自為殿,此地則是九重天各自封山。
九重天宮在在距今一甲子年前便已從從武林之中淡出,從大明山搬來距離中原萬裏之遙的此地。
當時的九重天宮在武林之中如日中天。
但當時的天宮宮主已知曉天宮但凡在武林中多呆一日,便距離自取滅亡更近一日。
世上永不會有長盛不衰的天下霸主,而當時的天宮宮主比起霸主,不過是希望天宮能夠更長久的獨善其身。
他這想法在江湖人看來未免自私與小氣,卻是他能夠為天宮後人做出的最好抉擇。
事實亦證明,他做出了一個對的決定。
天宮退出江湖以後,武林之中各派起起落落,霸主已不知輪換過幾輪,而天宮之人卻在遠離紛爭的地方安家落戶,甚有些占山為王、逍遙世外的意思。
那位天宮之主為此而甚是得意。
他便仍未改變名頭,仍以九重天為他們遷來此地後霸占的九座山頭命名。若不能穿過丹霄殿所在的更天山,段須眉則永遠到不了景霄殿所在的晬天山。而他若不能同時穿過晬天山、廓天山、減天山、沈天山,他便永遠到不了成天山上的太霄殿,永遠見不到鎮守太霄殿的天宮宮主賀蘭雪。
段須眉想著臨走之前岑江穎對他說過的話。
她仍不對他獨自闖宮抱有任何希望,便給了他兩個選擇:若在達到減天山之前遭遇性命危險,則呼喚她前來救他;如能夠到達減天山,屆時則可直接求見振霄殿主,請他相助。
段須眉隱隱猜到那位振霄殿主是什麽人。
但他既然拒絕了岑江穎直接領他前去麵見賀蘭雪的好意,自然也就不打算再在這地方尋求任何人幫忙。
他的確沒有將賀蘭雪當做害死爹娘的大仇人看待。
他無意與一個其時被欺騙、被情感衝昏頭腦、自以為正義又遭受過磨難的女人計較。
但不代表他心裏沒氣。
他要想法子好好撒一口氣。
他這樣想的時候,他一隻腳已經跨出了更天山,邁入晬天山。他也在同一時刻將破障刀握在了手中,腳下悄無聲息改變了步法。
他有一件事未曾告訴過岑江穎。
那便是他與衛飛卿當日在大明山舊址,曾花了幾天幾夜的功夫一一觀察九重天宮每一殿的護殿陣法並將其一一刻入心底,此後無論如何奔波,兩人卻未放棄在閑暇的任何時刻研討那些陣法的破解之法。
衛飛卿當日怎麽說來著?
你又知道你或者我,有朝一日就不會與九重天宮對上了?
其時對他這深謀遠慮嗤之以鼻的段須眉,這時委實想當其浮一大白。隻因他不但當真就這樣與九重天宮對上了,更重要是,他一路從無人攻擊他的丹霄殿所在更天山行過來留心觀察之下,發現一切都與衛飛卿當日揣測一模一樣。
更天山上除去岑江穎外共計六十八人,果然與當日天宮舊址的丹霄殿石像數重合。
天宮舊址的護殿大陣,果然就是九重天宮各殿的護山大陣。
段須眉雙腳邁入晬天山的一瞬間,眼前景象驟變,山石、草木、甚連天上雷雲、地上塵土都氣勢洶洶朝他湧來。
段須眉不為所動。
閉目。
揮刀。
下刻身前不足三尺的地方便響起一聲痛呼。
段須眉睜眼,撣刀:“第五十六個。”
他身前之人麵上閃過一絲警覺:“閣下姓甚名誰?怎知……”怎知晬天山守山之人,乃是五十六人?
段須眉笑笑從他身邊走過:“我姓天下無雙名刺客,乃是即便進入九重天宮也有實力有信心在其中來去自如之人。”
段須眉當日聽到這段話時很想卸了那個拍著自己肩膀笑笑跟自己說話之人的手臂,可他此時卻很想念那手臂的主人。
正因為那人博學才思與不倦研習,他才有今日這不懼此間一切阻擋、閉眼破陣傷人的底氣。
身後風聲襲來。
段須眉鬆手,落刀,再握手,握刀。
破障刀刀尖往後,輕輕捅出去。
那人沒有死。
他從前出招必見血,見血即封喉。
但今日他的刀,隻捅入那人心髒尚差幾許的位置,便不再動了。
為什麽呢?
段須眉輕聲道:“二十三年前有個人,隻身前來闖宮,隻闖到碧霄殿便作罷了。我猜他後來是沒機會亦沒借口,不然他必定想要再接著闖下去。”
大概因為,岑江穎說過,當年段芳蹤初來天宮那一段,所有人都對段江二人情事樂見其成。
那人從他刀下直直往後退出去,一掌拍在地麵之上。
段須眉眼前方才熄滅的種種異象再一次騰起,風起雲湧。
段須眉再次閉眼。
他眼前沒有那些異象,隻有當日在天宮舊址所見的景霄殿完整石像陣法清晰呈現在他眼前,以及衛飛卿為破解那陣法曾草草畫過的數十張圖解。
“二十年前,又有一人隻身前來,隻闖入丹霄殿便達成他目的後離開了。他當時有更重要之事,否則以他心性,我猜他一不高興,必定是想要將所謂的九重天也捅個窟窿。”
段須眉再是一刀揮出去,輕聲一歎。
“我身為人子,今日既機緣巧合來到此地,說不得隻好替兩位長輩實現心願了。”
那人得他三刀而身受重傷,聽他話語更是連瞳孔也放大:“你是段芳蹤之子?你今日來此是想替你爹複仇?”
九重天宮避世已久,但關於段芳蹤的斷水刀與他死因前後,天宮之中無人不知。
段須眉第三刀揮到一半停下,有些無奈再歎一聲:“我若是報仇,你此時還能好好與我在此說話?我說了啊,我就是來完成父輩心願。”
以及替自己撒一口氣,而已。
第三刀後半刀落到實處。
那人吐出一口血,終於再無力講話。
段須眉往前行去。
為什麽呢?
大概還因為,這裏是他娘親出生之地,長大之地,亦是付出一切之地。
以及他自己,如今亦成為心中有愛之人。
段須眉走到第五十五步,眼前景象又變。
段須眉揮刀。
“第五十五個。”
從前的他不是濫殺,也不是天生冷酷,他隻是根本不懂何謂餘地。
在他十五歲以前,他所練的功夫是從無數人、無數獸、從屍山血海裏堆積出的功夫,那不是一門可以給他自己、給敵人留任何一絲餘地的功夫。
“第五十四個。”
在他十五歲之時,他被謝鬱廢去武功挑斷渾身經脈,他的義父池冥瀕死之際抓住了他的手,告訴他要活下去,然後將他練了半生甚導致他自己走火入魔的立地成魔內力盡數傳給他。
那滔天魔功帶給他的煎熬與負擔足以讓他受盡人世間最悲慘的痛苦而死。
池冥想要他活,唯有拚其中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的一絲幾率,這其中同樣沒有任何餘地。
“第五十三個。”
他以往的每一次生,都是拚盡他自己的全力,而不是別人曾給他留過一絲餘地。
“第五十二個。”
但他自從結識了一個人,仿佛好運氣就從此紛遝而來。當他開始學會去關注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發現原來這個世界給他留下了許許多多的餘地。
“第五十一個。”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他得到了什麽,他就回報些什麽。他懂得了什麽,他也不去嫌太晚。
是以他依然握緊他的刀,但心裏已經沒有過往鋪天滅地般的殺意。
“第四十一個。”
今日的他。
“第三十一個。”
不想殺人。
“第二十一個。”
隻要痛快而已。
“第十一個。”
……
段須眉轉過身來。
他已經站至晬天山最高處。
滿山都是他大戰過一場的痕跡。
滿山都是血。
滿山卻沒有一個死人。
這就是他今日想要的痛快,一人鏟平一座山、不,一人鏟平九座山的痛快。
段須眉回過頭來。
他以為他還要再麵對十人。
但他眼前隻有一個人,以及一座小茅屋。
小茅屋前插了一根樁,樁上隨意用劍尖龍飛鳳舞地勾畫了“景霄殿”三字。
這座小茅屋就是景霄殿。
小茅屋旁邊的那個人自然就是景霄殿主——秦清玄。
他從段須眉踏上山第一步開始就已經從小茅屋行出來,站在那處。
他原本早就該行動了。
可他發現晬天山上沒有死人。
是以他始終站在那處,看著那人一路破陣,一路傷人,一路披著血雨行上山來。
他看著段須眉,目中充滿激賞。
段須眉也正在看著他。
他心裏也正覺得很佩服。
不止眼前這個人一身氣息讓他感受到遠超旁人的強大與威脅。
更因為強大到如此地步的一個人卻隨隨便便居住在這樣一幢小茅屋裏。
他這時候才明白到,原來九重天宮之人是當真在避世。
他們喜歡宮殿就住宮殿,喜歡草屋就蹲草屋。
他們每個人都很強,身手很強,內心也很強,強到根本不在意這些外物。
是以段須眉感到很佩服。
兩個互相感到激賞與佩服的人雙雙朝對方一揖。
秦清玄笑道:“感謝留手之恩。”這個人若有心開殺戒,隻怕他這晬天山此時早已堆成了一座屍山。
段須眉道:“感謝虛位以待。”這個人若在他上山之初便出手,他隻怕不會破陣破得這樣痛快,傷人傷得如此瀟灑。
秦清玄歎道:“二十幾年前未能與令尊一戰,今日得見少兄刀法絕世,足慰生平之憾。”
兩人說完這三句話,便交上了手。
段須眉出手便是他已日趨成熟的斷水刀與立地成魔合招。
若有機會,他自然願意與眼前這位難得一見的高手戰上個三天三夜。但他這時候委實很忙,他得想法子速戰速決。
他隻是不知道那個讓他變得很忙的人,實則此刻正在更高的山頭上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