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芳蹤杳杳何處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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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須眉道:“我爹當年究竟是自己想要挑戰各大門派,還是有人刻意誤導他?”
“是衛盡傾教唆了他。”岑江穎麵無表情道,“你爹之所以與衛盡傾結識,是通過他結義大哥的引薦。據你爹說衛盡傾此人博古通今,武藝高強,風度翩翩,委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初時他一直對他十分信任。他斷水刀大成以後回到中原,第一時間便去尋衛盡傾印證武學,衛盡傾自然對他十分讚賞,更自承不是他的對手,但他又說中原武林,藏龍臥虎,各派均有底蘊絕學,他雖然自己不是你爹的對手,但你爹若覺寂寞,不妨前去挑戰各派高手,印證武學的同時說不得還能更進一步。你爹一副赤子之心,一聽之下便十分高興,當真老老實實去給各派下戰帖,一個接一個的挑戰,一個接一個的打敗了人家。
“在他與你娘道別要回到中原去解決這些事之時,他當真是未曾將此當做什麽大事的,因為他到此時仍不覺自己有什麽違背武林道義的地方。他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已經掃了整個中原武林的顏麵,他不知一人絕頂會讓其他人產生多大的恐慌,他更不知為何明明隻是‘敗’在他手下的武林眾高手,為何在他再次回到中原之時已一個接一個的橫死。他一夕變作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唯有他的結拜兄弟仍相信他,他大哥……也就是你的義父甚至傾關雎之力來維護他。然而關雎是個什麽名頭?你義父也好,你爹也好,都是全然不在意這些名聲之人,可他們不在意,卻有人在意。這時候便有流言說你爹乃是關外牧野族的少主,他之所以橫掃整個武林,就是為了與關雎密謀之後要讓牧野族大舉入侵中原。這流言愈演愈烈,這個時候衛盡傾突然掉轉頭來追殺你爹,甚至出動長生殿之力與關雎對抗。竹君之名,名滿天下,儼然一躍成為正道領袖,一時之間連重出武林的長生殿名頭也跟著正派起來。到此時你爹若還不知他也好、他的大哥也好這數年來都是遭到此人利用,他豈不就當真成了傻瓜?”
段須眉雙眉緊蹙。
段芳蹤之所以與衛盡傾結識是因為池冥,而池冥最初信任衛盡傾,自然是因衛君歆之故。隻是在那個時候衛君歆早已叛出關雎與賀春秋隱居,若說池冥當初將衛盡傾引薦給段芳蹤之時兩人還當真是朋友關係,但在那以後池冥必定該察覺他是遭受衛盡傾利用了,為何還會……
段須眉問道:“這些事您是從何得知?”
岑江穎淡淡道:“有一些是他期間斷斷續續寫給你娘的書信中提及,更多是他後來回到宮中親口講述。”
段須眉追問道:“他隻說了這些?他沒有說更多與我義父相關之事?”
岑江穎有些詫異看他道:“為何你會如此問?我以為你絕不會有絲毫懷疑你義父會做任何對不起你爹之事?”
“我義父那個人……”段須眉不知該如何表達,半晌忽苦笑一聲道,“或許他們二人正因為性情如此,才會結為兄弟吧。”
岑江穎聞言一呆,亦隨他苦苦一笑:“原來……此事應該要如此理解麽?虧得我與阿禾……”
段須眉道:“是以我義父當年確曾做過一些事?”
岑江穎頷了頷首:“被你爹打敗的那些人之所以橫死,乃是被關雎之人一一暗殺。你爹知曉此事後一力便將一切都擔在自己身上,改口各大門派高手確是他所殺,也正是因此他後來才會陷入再也難以脫身的境地之中。”
段須眉隻覺頭疼欲裂:“我義父為何會……”他之所以會察覺池冥在這其中的作為有問題,正是因為明白他乃是個無所顧忌的性子,但池冥再無所顧忌都好,他也想不出他為何會幫忙誣陷段芳蹤。
岑江穎沉吟片刻道:“前任少主與他夫人之事,你可有所耳聞?”她先前並未正麵提及賀蘭春姓名,反倒段須眉幾番提及。
果然便聽段須眉十分幹脆道:“一清二楚。”
岑江穎歎道:“據你爹所言,池冥恨透賀蘭春衛君歆二人。”
池冥正如段須眉所言,是個與段芳蹤一般無所顧忌縱情任性之人。
在衛君歆叛出關雎之後,他已然明白自己是從頭到尾被衛君歆衛盡傾這對姐弟給利用了。然而他對衛君歆的感情無法就此磨滅,便已注定他即便了解事實真相,他最痛恨之人仍是賀蘭春。衛盡傾在這時候找他尋求合作,坦言當初之所以利用他是因為長生殿與九重天宮世仇,他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毀掉九重天宮,但他內心是想要撮合池冥衛君歆二人再借關雎之力殺死賀蘭春,他萬萬沒想到衛君歆竟同時背叛了他們。
池冥滿腔恨意難以宣泄,便幹脆的選擇與衛盡傾合作。
賀蘭春化身賀春秋,仍在為了武林中事而不斷奔走。
池冥便任由衛盡傾去與賀蘭雪談情說愛,而他帶領關雎中人不斷擊殺被段芳蹤打敗的武林各大高手。這事在他眼裏原也沒什麽不對,他就是要不停惡心賀蘭春,不停給他找麻煩,不停提醒衛君歆她做了何等錯誤的抉擇。他甚還想的好好的,衛盡傾要奪取九重天宮任由他去,而他助段芳蹤打敗整個中原武林以後,再順便讓段芳蹤當上武林盟主,將甚九重天宮清心小築通通踩在腳下。
他從來不關注衛盡傾這個人,自然也就不明白他的目的從來不止是一個九重天宮,而是整個武林,又或者說整個天下。
他以為段芳蹤一心隻沉迷於武學的最高境界,當上天下第一人便是他最大的願望。他於是也沒有問過他的意見,甚至不知道他人生之中已然有了比天下武功第一更高的目標。
所謂性情決定命運,這話無論放在池冥又或者段芳蹤身上,當真一點不差。
“你義父一朝知曉衛盡傾根本是想要害死你爹以後,立即向你爹坦誠一切,而你爹知曉他所做作為,則趕在他之前向整個中原武林承擔了殺人之責。”岑江穎喃喃道,“我理解不了你爹這樣的舉動,但你娘想必是理解他的……我每每想到這二十年來你落在池冥這樣一個人手中,心中當真半分也不敢存你還活在世上的期望……”
她與岑江心一起聽過段芳蹤對池冥所做一切的解釋,也見識過後來池冥為救段芳蹤又在他死後獨闖九重天宮是何等瘋狂。然而正是因為這個人委實太瘋了,她對這個人隻有驚懼與戒備,她從不敢奢望被他帶走的段須眉有一點好。
段須眉卻默然。
池冥的一生,他為何會由最初的模樣變作最後的模樣,每當他了解多一點,便欲能理解多一分。
他並不是理解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
但對也好,錯也罷,終究都是他們自己走到了那一步。
池冥與段芳蹤,都為了曾經那個肆意妄為又漫不經心的自己付出了最為慘痛的代價。
段須眉喃喃道:“我爹是何時回來?他為何會回來……”
段芳蹤那樣天然的英雄主義,按理他不該將任何一點危險帶來給岑江心才對。
岑江穎麵上忽然掠過一絲慘笑:“是因為我……那時候你爹被整個中原武林討~伐之事愈演愈烈,可他甚至還不知你的存在……你娘那一年改變太多了,她日日夜夜為了你爹而憂心,再也不是曾經的她了,她甚至絲毫也不考慮將你的事告訴你爹。她從小到大都活得像星辰一樣閃耀,她能夠委屈自己成那等模樣,我卻……我背著她偷偷傳信給你爹,告知你即將出世的消息,你爹……背著整個江湖的仇殺奔赴萬裏趕了回來。”
她其實後來無數次都想過,這兩個人其實在一起的時間委實太短太短了。
他們從結為夫婦到一夕死別,真正相處的時間竟連一個月也不足夠。
但他們都是那樣的人。
他們認定了一個人,就肯為了那個人生死不顧。他們認定了一段情,就會為了那段情而此生不渝。
是以他們才會認定彼此。
那一段無法相守卻又彼此在內心之中永遠守候的愛情,一定是他們各自人生之中最大的光彩。
“你爹回來了,你娘終於又露出笑臉了,我以為我是對的……”岑江穎麵上笑意愈發慘烈,連不斷滴落下來的眼淚之中都充滿悔恨與絕望,“可是九重天宮根本不是什麽世外桃源……賀蘭雪,她與你娘原本親如姐妹啊,她卻因為受到一個別有用心的男人蒙蔽而要將你爹往絕路上逼……我數十年來都以為我們姐妹在天宮之中橫行無忌無所避諱……卻原來隻要宮主一聲令下,我們什麽也不是……你娘即將要臨盆了,你爹沒有法子,他跪在老宮主的靈前發誓他會承擔一切,求賀蘭雪放過你們母子……他臨走之前說他一定會回來接你們母子,可是、可是……”
段須眉靜靜聽著,眼淚一滴滴落在冰棺之上。
可是他終究還是食言了,他終究還是死在了誰也尋不到的深淵之中。
可是岑江心終究還是沒能等到他。
可是他們終究就那樣一前一後的死了,留他一人在世間踽踽獨行,直到二十年後才終於原本聽到這一切。
段須眉手指無意識摳著棺蓋,良久澀聲問道:“為何……不曾將她下葬?而是、而是……”而是將她放在這冰天雪地之中,淒清孤冷二十載。
“是她臨終之前自己要求的。”靜靜看著冰棺之中比冰霜更冷的倩影,岑江穎輕聲道,“她說你爹言出必踐,既承諾回來找你們,無論生死必不會食言,無論多久,她都等他。無論多久,她都希望他回來的時候還能再見她一麵。”為了那一麵,她即便死後也仍願意付出一切。
段須眉落在冰棺之上的眼淚很快凝成了冰花,連同他之前手指摳在棺上的血跡,仿佛要替棺中寂寞二十年的女子添加一絲豔色。
“她雖沒能等到你爹,但今日能夠這樣與你見一麵,想必她也很是知足了。”岑江穎回過頭來凝視他,目中蘊著微微笑意,“她是不是很美麗?她必定願意讓你見到她這番美麗,而不是一座黑漆漆的墓穴。況且你或許不知,你渾身隻有眼睛與她相似,一張臉可生得與你爹像極了。世人見到你,想必都能知道你是段芳蹤與岑江心的兒子。”
靜默半晌,段須眉忽道:“不。”
岑江穎一怔。
“她見到我,或許高興,但一定還不夠高興。”段須眉將手掌貼在冰棺之上,“她這樣的人,一定會認為我的人生就是我的自己的,而她的人生卻一定是與我爹在一起的。她或許很開心能見到我,但她最願意的必定還是與我爹團聚。……我會替她實現這個心願。”
岑江穎遲疑道:“你是想……”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段須眉靜靜道,“過往二十年我渾渾噩噩,不孝之至。將我爹屍身帶回來與我娘團聚,乃是我為人子理所應當去做的事情。”
“……她過世以後,我為了完成她遺願,曾經親自去孤絕峰下尋找你爹遺體。”岑江穎麵上閃過一絲痛苦,“我翻遍了孤絕峰下每一寸,沒能尋到他。我提劍闖入太霄殿逼賀蘭雪交出他屍身,可她說沒有。你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是這二十年來,我既未見到人,也未見到屍……已過去二十年了,你現在說要找到他,談何容易。”
她沒說出口的是,二十年過去,即便曾經他的屍體確曾擺在他們誰都未能找到的某一處,可如今也早已該化作一具再無人識的枯骨了。
段須眉聽到她這話語,心裏反倒更多出一絲清明。他不知岑江穎也曾尋找過段芳蹤屍身,但他卻知曉傅八音曾尋找段芳蹤屍身而無果。這兩個人無論是誰,論心意論人力,必定都曾竭盡全力。他們竭盡全力卻也未能找到的,想來就並非是疏漏,而是……
段須眉道:“您說過曾有傳言稱我爹與關外牧野族有所關聯?此事是真是假?”
岑江穎呆得一呆:“你是想……”
段須眉淡淡道:“我隻是不想放過任何可能性。”
“我所知之事大多是你爹親口所述,至於其他的,我也並不太清楚。”岑江穎有些黯然道,“當年那事,賀蘭雪插手其中,你娘卻說江家世代忠於九重天宮,我們姐妹更由老宮主撫養長大,身受大恩,至死不許我與賀蘭雪反目。我沒有法子,原想著至少也要殺死衛盡傾替你爹娘報仇,後來就得知衛盡傾緊隨你爹被賀蘭雪親手擊殺的消息。我心裏痛快極了,隻覺賀蘭雪隻怕已受盡世上最大的侮辱,卻也不用我再去找她的麻煩。那時候我心灰意冷,便再未關注此事。隻是我隱約聽說,當年你爹幾位兄弟聯合多方勢力欲去營救他,其中似乎也有牧野族,但不知為何後來都……”
段須眉心下雪亮。
當年被謝殷賀春秋等人設計阻攔在半路上的,恐怕遠遠不止一個封禪而已。
既能確定段芳蹤與牧野族確有關聯,他至少前路也不算一片迷茫,思及此他道:“您放心,我說到必定做到。”
岑江穎看著他。
在她的眼中,這個少年是個極為內斂的人。
他哭的時候永遠不發聲,仿佛永遠不會笑,能用一個字表達的話語絕不會說成兩個字。
可他分明又極為直白。
他悲傷的時候就哭,認定一件事的時候就立刻要去做,他說他說到的話,必定就會做到。
她看著他,仿佛還在看著當年那兩個性格迥異卻又俱都熱烈直白、言出必踐的人。
良久岑江穎忽長歎一聲,探身將段須眉整個摟入懷中。
“姨母信你。”她一字字十分溫柔道,“我與你娘等了二十年終於等到你,想必我的有生之年,必定也能等到你們一家團聚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