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長路漫漫伴你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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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萊禾愁眉苦臉看著他。
段須眉回看他。
這時候兩人才雙雙想起相互之間的關係來,各自有些尷尬別過頭去,梅萊禾輕咳一聲道:“你見過她了麽……你娘親。”他原本滿臉不正經的神色,在提到這幾字時便自發沉靜下來。
段須眉點了點頭。他在心裏思量對梅萊禾稱呼,張口欲叫,但那兩字到了嘴邊,不知為何卻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梅萊禾有些黯然道:“我……我還沒去看她,你別怪我。唉……你如實在要怪我,你就怪好了。”
他原本是想給自己找點借口,思來想去發現自己膽小這事委實找不到別的借口來替代,便也不好說讓段須眉體諒他這些話了。
二十年前他離開之時便未與岑江穎一同將那人下葬,其時他頭也不回離去,想著他走遍天涯海角也得將她的兒子尋回來,屆時他再來見她。可如今他分明已將她的兒子尋回來,他卻又想著這孩子重傷至此,他更加沒臉見她。
說到底,他拖拖拉拉思前想後,也就是他膽子小而已,他過了足足二十年都還是不太願意麵對她早已死掉這事實。
那個人對他而言是他的母親,是他的恩師,是他的姐姐,是他的摯友,是他生命之中出去愛人以外的所有角色。他一夕失去她,就如同失去世界。
段須眉卻搖了搖頭,道:“多謝你。”謝他當年發瘋一樣找尋他三日之情。
“以及對不住。”對不起他因為那三日錯失了他的心上人,也錯失了他的女兒整整二十年。
梅萊禾看著他,忽道:“你為何闖山?”
段須眉淡淡道:“從姨母口中得到了我爹娘當初身死前後。”
“這樣啊。”梅萊禾笑了笑,將帶鞘的梅園小劍握在手中,“如此說來,我也有著與你相同的責任了。”
他與段芳蹤從頭到尾都並不熟悉。當年段芳蹤上山與他姐姐結識前後,恰逢他下山去江湖之中闖蕩。待他趕回他姐姐身邊來,那人卻又已被逼得走入絕境。
但這並不妨礙那人是他姐夫的事實。
他身受天宮教養大恩,二十年前縱然滿心鬱鬱,除了一走了之卻也不能做任何事。可今日……段須眉真是給了他極好的理由與借口啊。
萬卷書忽然也跟著長歎一聲:“如此說來,我也很不痛快啊。我一想到賀春秋那老家夥頭也不回就扔下瀕死的飛卿離開,就恨不能把他老巢捅個窟窿。”他說話間從腰間摘下了一冊書。
這書冊自然不能將賀春秋老巢捅個窟窿了,但讓他從不痛快變為痛快那是可以的。
段須眉是個很直接的人。
他的直接在於,即便這兩人與他與衛飛卿都關係匪淺,但他既說了自便,那他二人是離開又或者雙雙拿出武器都已與他不相幹。
他直接便一腳邁入了廓天山。
“我適才便想問你了。”雖然驚動廓天山護山大陣的是段須眉,連劍帶鞘第一個迎向廓天山第一個來人的卻是梅萊禾,“你怎會懂得九重天宮陣法?”要知即便他們身為九殿之主,卻也隻會主持各自殿中陣法,對於其餘殿中法門,便不說一無所知,但也決不能做到了若指掌。
倒不是他們之間還需彼此防備,純粹就是……大家夥兒都已懶慣了。
段須眉一刀迎向緊接第一人掠過來的第二人:“我與衛飛卿曾落入大明山底,你忘了嗎?”
梅萊禾聞言一呆,隨即怒道:“必然是衛飛卿那處心積慮的臭小子夥同你研習過當中陣法了!”他雖從未親自去過天宮舊址,對於其中都有些甚卻一清二楚。
段須眉笑笑不語,一刀斬向對手之人:“第四十四個。”
玉霄殿殿主以下,主持護山陣法共計四十四人。
梅萊禾不自覺分神看了一眼那個人。
發覺那人隻是暈過去而已。
他又看了一眼段須眉手中破障刀。
赫然發現他手中刀竟是刀刃向上,刀背向下。
這說明段須眉在進入廓天山拔刀之時便已是如此的姿態。
而他在晬天山與秦清玄以及滿山傷患動手之時絕不是如此。
這代表什麽?
明知段須眉這人決不能以常理揣測,但梅萊禾還是忍不住喜滋滋的想,這難道是因為他在這裏,是以段須眉想著要賣他麵子不將人打傷得太過難看麽?
他正如此沉醉之時,卻見萬卷書哇哇大叫著從兩人身側竄出來,仿佛正被鬼追一樣,渾身也都有些狼狽:“要死了你們倆,明知這鬼陣法要人命,為何無人朝我搭一把手?”
適才雖未研究過玉霄殿陣法細節卻深諳九重天宮陣法之理的梅萊禾迎向了廓天山第一人,見識過九重天宮所有大陣發動狀態的段須眉輕輕鬆鬆攻向第二人,唯有萬卷書一腳踏進來立即就被陣法給卷進去。他被纏在陣中雖說見不到這兩人,卻將二人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一時氣怒之下竟也生生將陣法撕開一道口子暫時給闖出來質問二人。
段須眉有些莫名看他一眼:“你要我助你?”
他適才聽萬卷書那話,還以為這人是有意來助他呢。
段須眉話中絕無諷刺之意,萬卷書一滯過後卻不由麵上一陣紅一陣白。如此也就罷了,偏生梅萊禾幸災樂禍笑道:“我可是隻有自保之力,隻是萬書賢您老號稱學貫古今,生平最擅破解別人武功陣法,這時候敢情就隻打算跟在咱們後麵當個吃白食的?”
萬卷書怒氣衝衝瞪二人一眼,再一次紮入那陣法之中。
梅萊禾哈哈大笑,一鞘砸暈與他動手之人。
“第四十三人。”段須眉說話間看一眼梅萊禾,“你身為振霄殿主,竟也會被其他殿中陣法攻擊?”
梅萊禾瞪他一眼:“你與衛飛卿那臭小子真個越發相像了,說話間一股‘天下一切皆在掌控世人皆蠢唯我聰明’的討人厭的味道。”
段須眉迎向第三個來人,他有些想笑。
但他承認他確是有些改變了。若換作以往,他凡事講求實事求是,即便內心認定梅萊禾就是振霄殿之主,也必然會先在言語間與他確認一番。
而他適才那說話方式,確實是衛飛卿的,而不是他的。
“你可知九重天宮的護山大陣真正厲害在何處?又可知你們倆當日在大明山所見的陣法與此間有何差別?”梅萊禾迎上廓天山上第四人,“差別就在大明山上都是些石像,此間卻都是活生生的大活人啊,臭小子!”
而護山大陣的真正厲害之處,自然也在於結成陣法的所有人都是大活人。
是人,就會有變通。
當日段衛二人在大明山所見若非是石像而是此地這些人,隻怕他們再如何慧眼如炬博古通今,也很難看透此間陣法更遑論破解。
也正因為守山的都是大活人,是以即便許多人都未見過消失二十年的振霄殿主梅萊禾,卻所有人都知道眼前這個就是振霄殿主梅萊禾。但這卻不妨礙他們動手——因為是梅萊禾率先向他們動手。
他們護山殺人毫無壓力,他們可以沉著一張臉既不向梅萊禾行禮,更直接當做不認識這個人,梅萊禾卻使著一把帶鞘的梅園小劍憋屈至極。
段須眉冷冷看他一眼道:“別給我找麻煩。”
梅萊禾氣得怪笑一聲,使力刷刷刷就逼退身前之人。
段須眉不知為何又有些想笑了。
他今日想笑的念頭似乎格外多。
若說他收拾景霄殿一座山,與秦清玄大戰一場是痛快,見到梅萊禾萬卷書二人是意外之中有些驚喜,那他得知衛飛卿此刻就在山頂上等他、又有身邊這兩人二話不說與他並肩作戰,這感受便是十分痛快又見十二分開懷了,開懷得從來不知大笑為何物的他也忍不住三番兩次想要笑出聲的衝動。
梅萊禾喃喃道:“我放著好好的宮主不當,放著老裴的敬酒不喝卻非要此陪你喝罰酒,這可真是……”
“你為何會是振霄殿主?”段須眉打斷他連篇廢話問道。
“我自幼被大哥……也就是賀春秋帶回宮中,長於你母親的丹霄殿中,修習武學雖說由他二人帶進門,但我真正的師父卻是上一任振霄殿主洛櫻紅。”梅萊禾手中不停,腳下不停,口中同樣不停,“恩師膝下無子,不僅教導我武學,更欽點我為振霄殿下一任殿主。後來大哥下山闖蕩江湖,我亦隨他去了。原與恩師說好待我從中原回來,弱冠之後便繼承殿主之位,誰知後來發生太多難以預料之事……當年我原本不知你爹娘之事,我回到宮中是因為想要求得恩師與你娘親諒解,然後隨大哥一樣自請離宮,前去迎娶杜若。誰知回到宮中方知恩師病重,你的娘親又……再後來我便離宮了。”
那幾年九重天宮風雨飄搖,前後兩任少宮主先後離宮,老宮主病逝,仿佛開啟了上代眾人辭世之門,從那以後前任殿主便一個接一個的離去了。梅萊禾回到宮中,他那原本就沒享受過幾天他孝心的恩師洛櫻紅已病得無法下床,卻從未叫人傳信給他。梅萊禾麵對此景又如何還能再說出口自己要離宮之言?他日日守著洛櫻紅直到其闔目,另一頭段芳蹤與岑江心堪堪相聚卻又分離,他辦好洛櫻紅後事趕去照管岑江心,從頭到尾卻也未能見上段芳蹤一麵,從頭到尾也未能將他有了心上人、想要離開九重天宮回到江湖之中與他心上人過日子這話告知他的師父與姐姐。
這兩人雙雙辭世以後,他一向是個隨波逐流的性子,既沒有了需要他交代之人,他也未能找回段須眉,這時候離他與杜若約定之日業已晚了數日,他匆匆趕去,卻終究未能見到那人。
他仿佛就那樣輕飄飄失去了心裏珍視的一切。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一切究竟怎麽發生的。
九重天宮他不願再回,索性便去到賀春秋當日那名不見經傳的小院子裏,二十歲的人原想著就此渾渾噩噩了此殘生。
若他當日就得知清心小築日後輝煌,他也不知自己當初還會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但他若不留在清心小築,他又如何能陪著衛飛卿與賀修筠成人?他又如何能與杜若梅一諾重逢?他又如何能找回段須眉?
是以說世事皆有定數,梅萊禾這時候乍然想到這一切,終究也隻餘一聲歎息。
“我也是直到此番回來,才知道振霄殿竟空置二十年無主。”
與梅萊禾交手之人突然收招,後退數步,冷冷看著他。
梅萊禾有些莫名。
那人道:“你難道不知道振霄殿為何空置二十年?”
沉默半晌,梅萊禾長歎一聲:“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九重天宮隱居世外數十年,所謂九霄殿主,其實不過是個名頭而已,有或沒有,大家也都是一樣生活。而振霄殿主之位之所以空缺二十年,不是九重天宮就隻得他一人有資格當振霄殿主,也不是洛櫻紅就沒有別的弟子,而是……他師尊一直想著要給他留個歸處而已。
梅萊禾從未有過家。
但他從未察覺過這一點。
他不知自己父母是誰,但他記事開始便被賀蘭春帶回天宮,他長於丹霄殿,學於振霄殿,後來他決然離宮,卻又在清心小築一呆就是二十年。
一直到他為了衛飛卿段須眉之故不得不頃刻趕回九重天宮,想要安置杜若母女,在那一刻他才突然之間發現,原來他這幾十年來,竟連可以安置自己家人的屋舍也沒有過一間。
而在這個時候他又明白到,原來振霄殿一直在等他回來,原來……他的家在這裏。
那人怒道:“你知道,你還幫著外人來打我們!”
梅萊禾在每一座山頭的熟人其實都不老少,這時候廓天山所有人都不約而同裝作不識得他,說到底是氣不過他這行為。
豈料適才還十分傷感的梅萊禾這時聽聞他話語卻又翻個大白眼冷笑道:“外人?我姐姐的兒子怎麽就是外人了?你們這些渾人當年眼睜睜看著宮主犯渾,累得我姐姐慘死,如今還不許我們甥舅撒一口氣了?”
那人聞言一滯,狠狠瞪他一眼,再次挺身與他鬥在一起。
梅萊禾提劍相迎,怒氣衝衝想道,都是一群各撒各氣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