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萬水千山縱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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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頂山在戎州最西,想要出關,須得橫穿戎州與中州,再經由鳳辭關前往楚地。
    若是單論腳力,區區半個月兩人隻怕都還行不到鳳辭關,少不得又得段須眉的大雕護送二人前往。
    兩人四度一起乘雕,次次心境各有不同。衛飛卿回想頭一次二人乘雕從大明山底飛出來,那時堪堪脫離虎穴,他頭一次見到段須眉引來萬鳥朝拜,那驚訝、驚喜與驚豔仿佛還曆曆在目。衛飛卿不由笑道:“每一次咱們一起在天山飛,總要經曆一件極為重大的倒黴之事,不知這一次又如何?”
    段須眉沒好氣瞟他一眼:“這當口還能滿口渾話,除了你也再找不到第二個了。”
    “那不然如何?”衛飛卿懶洋洋靠在他背上,“發生的事情已不能改變,還未發生但即將發生的事好像也很難改變。既然如此,那不如見招拆招,能快活一時是一時。”
    段須眉半晌伸手握一握他的手。
    這人如今竟也學會安慰人了。衛飛卿不由失笑:“你又如何?你的內心,究竟是想看到一個死的段芳蹤,亦或是一個活的段芳蹤?”
    “活的。”段須眉半分猶豫也沒有。
    衛飛卿不由偏過頭凝視他:“即使這個活的段芳蹤二十年來對你不聞不問?仿佛從來不知世上還有你這個兒子?”
    段須眉沉吟片刻道:“起碼我能聽到一個大活人向我解釋。”
    衛飛卿不由一笑:“不愧是你。”
    段須眉已習慣將他類似言辭都聽作讚賞。
    “關外範圍太大,牧野族乃是遊牧民族,常年蹤跡不定,咱們要從哪裏開始尋找?”衛飛卿問道。
    段須眉有些躊躇。
    衛飛卿觀他神色,又道:“據說在荒涼的楚地之中,除了牧野族這一大勢力,另外還有一處勢力與其不相上下。但與牧野族全然相反的是,那處勢力從不遷移,據說已在楚地最北之處存在數百年。因地勢太過偏遠,又從來不問世事,連朝廷也對其無甚約束力。那處勢力,名喚作枉死城。”
    段須眉凝目看他。
    衛飛卿亦正在看著他:“我聽說二十年前營救段芳蹤的行動,除了牧野族與關雎,連枉死城也在其中摻了一腳。”
    段須眉半晌方頷了頷首:“沒錯,我的師傅傅八音就是枉死城主。”
    衛飛卿輕籲一口氣:“真是了不起啊,池傅封段四兄弟。”
    各自躋身所在時代的頂尖行列,各自名噪一時,各自統領一方勢力。
    “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段須眉淡淡道,“師父原本也是鄉野村夫,後來與枉死城少主相戀,這才入贅枉死城。他們幾人看似風頭無倆,實則命途多舛,到最後竟隻有他一人得以存活,委實沒有半分值得驕傲的地方。”頓了頓,他又道,“這話原是我師父親口說給我聽。”
    這幾兄弟倒各個都是明白人,衛飛卿心下暗歎一聲:“如此,咱們不妨往枉死城一行。”
    他說出這話來段須眉並不奇怪,他適才躊躇的也正是要不要前去枉死城,聽衛飛卿主動提及,便知他必定懷有這心思了。
    “牧野族與枉死城同在楚地,如若有任何關於你爹的消息,你師父身為枉死城主必定能最快探知。”衛飛卿道,“無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十有八九都能從他那處打探而來。”
    段須眉思索片刻,便頷首同意了。
    他現在想來,六年前傅八音有可能透露給他知的許多事都被他無聲所拒。如若他當時有現在這清醒,會不會他早已求得一個結果?
    但如果他當時能夠有此刻的清醒,段須眉又不是段須眉了。
    *
    枉死城位於楚地邊緣,黃沙深處。
    枉死城與其說是一座城池,不如說是一座城堡。蔓延數十裏,在這漫天的風沙裏鑄造了一抹神魂,一種氣魄,一方水土。
    在數百年成長在此的枉死城城民眼裏,沒有朝堂,沒有皇帝,枉死城就是他們的朝堂,枉死城主就是他們的帝王。
    這很危險,但這原就是他們關起城門來內部的事。
    枉死城很少接受外來者。
    他們會時常救助途徑此地迷路或重傷的人或者商隊,但他們的救治和送離往往都了無蹤跡。
    近三十年來,枉死城隻接受了一個外人入城生活。
    後來那個人成了現任的枉死城主。
    那個人名字喚作傅八音。
    傅八音就是枉死城而今的君王。
    君王無論做什麽,總歸不會有人反對。
    哪怕六年前他帶回一個不屬於枉死城的完全陌生之人,更任由那個陌生人在城主府住了一年之久,也無人有過半句異議。
    六年之後,那個人又來了。
    不是橫穿楚地站在城門之外禮貌的通過層層關卡求見,而是騎著城主昔年馴養的大雕從天而降,直直便落在每隔十年才舉辦一次的全城民眾參與的祭祀大典的祭場中央。
    大雕背上一人白衣,一人黑衫,相攜而立,容姿出眾,氣勢逼人。
    一時數萬城民都看得呆了,渾然忘記口中吟詠之詞。
    正在主持大典的城主夫婦也停下了動作,共同望向擅闖者。
    “不好意思。”那白衣青年率先舉起了雙手,俊秀臉上堆滿無辜討好的笑,“純屬失誤,如有打攪請別跟我們一般見識。諸位請繼續,繼續。”
    那黑衣青年在他不間斷的聳動下被迫舉起手,跟他保持一模一樣的動作雙雙從場地中央退下來,一口氣退到十丈開外這才停步。
    站在祭壇中央的氣度從容神色肅穆的中年人不動聲色收回目光,口中淡淡道:“繼續。”
    他語氣雖淡,那“繼續”二字卻猶如在場中數萬人每個人的耳邊響起,自然也包含冒冒失失闖到人家祭禮中來的衛飛卿與段須眉。
    衛飛卿聞聲不由咋舌:“好雄渾的內力。”
    距離二人不遠的幾個城中百姓聽到他說話,立時狠狠瞪他一眼。
    衛飛卿嚇得跳到段須眉身後去,低聲嘀咕道:“難道這枉死城不但名字凶,城裏人各個都很凶……”
    段須眉輕咳一聲:“這大典每隔十年才舉辦一次,對城中百姓而言極為莊重。”
    冷不丁旁邊傳來一聲冷笑:“既然知道,你還敢眾目睽睽整這麽大一出風頭,這是有意給我爹找不痛快來了?”
    段衛二人聞聲回頭。
    說話的是個與他二人年歲相當的年輕人,長得十分討喜,令人一見而不由自主就要滋生三分好感。麵上雖掛著冷笑與不耐,但他眼裏的驚喜與光彩熠熠卻更為明顯。
    段須眉歎一口氣:“傅西羽。”
    名喚作傅西羽的年輕人驟然丟掉麵上那兩分做派,以衛飛卿全然沒看清的動作撲入段須眉懷裏,雙手摟他脖子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段須眉!你這殺千刀的!終於想起枉死城裏還有個小師弟在等你麽!”
    衛飛卿目瞪口呆。
    段須眉猝不及防之下也被撲得呆在當場,直聽到衛飛卿撲哧一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被迫在他麵前丟了這麽大個人,一時氣惱交加,使力把傅西羽從身上扒下來扔下地去,冷冰冰道:“你再敢往我身邊靠近一步,我就立即將你捅成個馬蜂窩。”
    衛飛卿今日也算長見識了。
    他竟在此見到第二個跟他一樣完全將段須眉冷臉當成個屁的人。
    傅西羽從地上站起身,委屈地揉了揉鼻子:“做什麽這樣子?難道你就不思念我麽?咱們可是分別了足足五年半啊,我日日都念著你,你答應時時回來看我,卻一次也沒回來過。”
    段須眉渾身一陣惡寒。
    衛飛卿輕咳一聲。
    段須眉醒了醒神,依然覺得有些丟人,也不去看他,徑直道:“他是我師父的兒子傅西羽。”
    “少城主好。”衛飛卿朝傅西羽拱手笑道,“在下衛飛卿。適才莽撞之舉,委實是我二人急著麵見城主,事先也不知城中正在舉辦大典。貿貿然前來,失儀之處,還請少城主見諒。”
    他言行舉止無不風度翩翩至極,就好似方才那個失笑之人不是他。
    段須眉冷冷瞟他一眼。
    他知曉枉死城的規矩,原本是要在城門外落地再來求見的。衛飛卿卻說那一套規矩下來一整天的功夫又沒了,非常時期自然得非常行事,強行要求他直接在城中降落。此時闖了禍事,立時又成了“我二人”了,這人臉皮也真是厚得讓他看不到盡頭。
    “好說好說。”傅西羽麵對的不是段須眉,立時也就有了個人樣,亦朝衛飛卿拱手還禮,“衛兄是我段師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講究虛禮。隻是咱們還是先離開此地的好,不然等到稍後大典結束……”
    衛飛卿稍微想象一下數萬人同時像適才那幾人一樣瞪向他,不由打了個寒顫,立即行到傅西羽身邊去:“少城主此言有理,咱們這就走吧。”
    段須眉見此暗笑一聲,也不去拆穿他,便隨在他二人身後往城主府行去。
    周圍自然也有不少人在注意幾人,隻是大典中途,即便見到這兩個擅自闖城之人離開,卻也沒人敢出言留下他們來。
    *
    “段須眉你可真是個闖禍頭子,上次是橫著進來,這才幹脆從天而降,也難怪你這麽多年都不肯回來看我了。你若多來幾次,咱們城中之人都跟著你不學好,那還不得氣死我爹娘。”
    傅西羽一跟段須眉講話,立時便又化作喋喋不休的話嘮。
    段須眉眉頭一皺:“那大典還有多久?”
    傅西羽雙眉一挑:“你很急?”
    “確實很急。”衛飛卿歎道,“若非十萬火急,咱們今日當真不會出此下策。”
    要知兩人接近地麵時已看到底下黑壓壓一片的人群,衛飛卿當時便被嚇得雙腿都在打閃了,從大雕上跳下來之時,兩人委實懷著下一刻就被眾人踩死的危思。
    能如此輕易走開,自然是賴得傅八音威儀之盛。
    傅西羽若有所思:“如此急著來找我爹,究竟何事?”他雖句句不離段須眉多久多久不來看他,但枉死城與中原並未全然不通消息,再加上傅八音與段須眉關係,他們一家人自然也知道段須眉在中原做些什麽,輕易隻怕不會回到枉死城來。
    段須眉道:“有些事情想要跟師傅問個明白。”
    “關於何事?”
    “我爹。”
    “你爹?段師叔?”傅西羽訝道,“這倒奇了,他老人家前腳剛走你後腳便跟過來了?你怎知他在此?還是你一路追著他老人家行蹤前來的?”
    一句話,不啻驚天。
    段衛二人同時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