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萬水千山縱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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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須眉隔了不知多久才聽到自己聲音極力抑製顫抖問道:“段芳蹤?活的?”
傅西羽更加詫異地看他一眼,隨即頷首肯定:“段芳蹤,活的。”
衛飛卿無聲無息自後方扶住段須眉。
段須眉這時才敢放任自己渾身發軟,一時心神倶震,數度張口,難以成言。
傅西羽看他這震驚的模樣不由皺起了眉:“怎的你們並非追著師叔來此?”
“我們來此,原本確是想著向城主打探武聖的消息。”衛飛卿歎道,“隻是我們來此之前根本不能肯定他老人家是死是活,又如何能夠追蹤他前來?更未料到他竟……”
傅西羽看一眼段須眉木然神色,心下便有些了然,一時也跟著不好受起來:“實則師叔來此原本是個秘密,他老人家是三天前的夜晚闖入枉死城,城中守衛竟無一人發現。師叔前去與我爹娘會晤,我因事前去求見我娘,這才撞見他三人談話。師叔在此停留隻得數刻,他便再次離開了。”
段須眉閉了閉眼,複睜眼時麵上已無多餘表情:“第一,他來找師尊與師娘所為何事?第二,你可知他去往何處?”
傅西羽有些不願開口,但他看段須眉神色便知他是非要知道答案不可,沉吟片刻終究歎口氣道:“其一,他是特意來磕頭感謝我爹當年收你為徒,代他傳你刀法;其二……他之所以選在這時候前來,是因為他要去做一件事,也不知還能不能活著回來,是以趕來見我爹最後一麵。這些都是我在門中時聽到的,其餘的我便不知了,你不妨等我爹回來後再行問他。”
段須眉幾乎連路都走不穩。
好在三人此時已行進城主府中。
“還真是……最壞的結果啊。”衛飛卿喃喃苦笑,“看來他已經趕往中原了,咱們隻怕也得立刻趕回去,但願能在中途截住他。”
“急什麽?來都來了,先不忙走。”
一人隨著這道聲音現身,寬袍廣袖,大步流星,正是枉死城主傅八音。
段須眉呆呆看著他:“師父……”
傅八音卻不看他,率先對衛飛卿道:“他這模樣,若不能了解一切前因後果,即便你硬拉著他回去也做不出什麽好事來。”
衛飛卿沉吟片刻,頷首道:“城主所言在理,還請城主不吝賜教。”
傅八音這時候看向段須眉,目中滿是憐惜,連語聲也不由自主放輕柔些:“我已收到封禪來信,得知你近日之事,傻孩子,你受苦了。”
段須眉聞言渾身一震:“三叔可無恙?”
“他好得很,隻是暫無無法前來與我相見。”傅八音道,“他與你爹,此時想必已見麵了,你稍後從此離開後便趕去見他們吧。”
段須眉點了點頭。
段芳蹤還活著。
有這一重事實在前,無論傅八音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段衛二人委實也不會再感到驚訝了。
想到來此的路上二人閑談段須眉還說過傅八音感慨四兄弟隻餘他一人這話,衛飛卿不由無聲苦笑。
這可真是,一言難盡。
四人在廳中依次坐下,傅西羽忍不住問道:“儀式已完成了?”
“剩下收尾的功夫,由你娘來主持便可。”傅八音說話間沒好氣瞪他一眼,“我便是料到你嘴上沒個把門,生怕眉兒聽了你的話急著見他爹又匆匆離開,這才放下事務趕回來。”
傅西羽紅著臉撓了撓頭,小聲辯駁道:“他是我師兄麽,師叔又是師兄的親爹,我總不成瞞著他呀……”在傅八音麵無表情注視下越說越小聲。
“與阿羽無關。”段須眉淡淡道,“我們來此,原本就是為了向師傅詢問關於他的消息。”
傅八音聞言挑眉:“你原本想問些什麽?”
“我剛從九重天宮下來,答應姨母將我爹屍骨撿回去與我娘安葬。”段須眉道。
傅八音詫異看他。
段須眉簡單將九重天宮之事複述一遍,傅八音尚未有何表現,傅西羽卻已聽得眉飛色舞:“師兄你當真豪氣幹雲!瀟灑之極!衛兄也好生厲害!沒想到與爹爹齊名的書賢竟也是個性情中人!可惜我不在場,否則也必定要與幾位一道給那勞什子天宮一個好看!”
傅八音冷冷瞪他一眼:“再胡說八道,你就滾出去給你娘幫手。”
傅西羽吐了吐舌頭,不甘不願閉上嘴。
但傅八音話雖如此說,他心下又如何不震動?看向段須眉目光不由得便有幾分得色,暗想道,這便是段芳蹤的兒子,是他傅八音的徒弟,是他們四兄弟無論生死存亡都記掛二十載的小子。
“我聽聞他身世很有可能與關外牧野族有所關聯,便想著他的屍骨既未被你與姨母找到,有沒有可能被牧野族人撿了回去,便想前往牧野族一行,但我二人委實對牧野族知之甚少,唯有來此向您打探一些消息。”段須眉道,“第二重原因,我們猜測半月後衛盡傾很有可能現身中原,我們也做好了……他如未死,可能會前往中原一行的準備。”
傅八音聞言神色變得極為複雜:“你……你竟猜到他有可能未死?”他堪堪與段芳蹤見過麵,自然知曉段芳蹤有關他自己的一切從未透露過一星半點消息給段須眉。段須眉在段芳蹤“身死”二十年“屍骨無存”的情形下竟能猜到他有可能未死,不但與他從前認知當中的段須眉有所出入,更……叫他心疼與內疚。
段須眉麵無表情道:“我什麽也未猜測,我隻信眼見為實。”
衛飛卿從最開始提出段芳蹤未死可能便十分小心翼翼,言辭間盡是“有這可能”、“不排除”這等不確定的說法。但段須眉又豈會不了解衛飛卿?但凡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所謂猜測也隻是他謙虛客套罷了,往往都是他不說十分卻也有八分把握之事他才會說出口。至於這件事裏他那樣的態度,也不過是顧及他的心情。
但事涉段芳蹤,即便說衛飛卿如此說,段須眉依然不去想太多,他隻信奉他口中所言:眼見為實。
傅八音沉默半晌,終於長歎一聲:“我之所以留你在此多呆半刻,全因昔年有對不住你之事,須得向你賠禮道歉。眉兒,實則……實則六年前我初初帶你回來,其時我便知你爹未死,隻因他亦聽聞關雎變故,打探到你消息後匆匆趕來見你,他那時與你一般……也是被人抬著進來。”
休說段須眉,便是衛飛卿也被這一轉折驚得目瞪口呆。
傅西羽聞言亦瞪大了眼:“六年前師叔就來過咱們家?為何我不知道?”
傅八音全然不理會他,續道:“你三叔來信之中簡述他這些年遭遇,實則你爹遭遇與他相差無幾。區別在於一個是醒著活受罪,一個是在病榻上如活死人一樣躺了整整十年。你爹當年的確為人所救,隻是他在被人救下來的十年裏也隻是吊著一口氣而已,不能睜眼不能動……至他來枉死城見你,實則他醒來也沒兩年,渾身癱瘓,做什麽也要仰仗別人。我見到你三叔的來信,不知為何竟有些好笑的想,這兩人真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兄弟,同一時間竟連際遇也相差無幾。隻是、隻是……對於這兩人來說,那樣活著真是比一死了之還要令他們更痛苦千萬倍,之所以兩人都從那苟延殘喘中挺過來,眉兒你可明白他二人內心所想麽?”
段須眉明白。至少封禪那時候內心所思是直言告訴過他——再見一見牽掛至深的親人,再會一會血海深仇的敵人。那,段芳蹤也……
衛飛卿喃喃道:“怎會如此……”
“怎麽不會如此?”傅八音淡淡反問,“當年他與賀蘭春、賀蘭雪、謝殷、衛盡傾四人大戰一場,本就重傷垂死,又從萬丈深淵跌落下去,按理死個十次八次也足夠了。卻不知上天是垂憐他還是沒耍弄夠他,他下落時被卡在樹上未能摔個粉身碎骨,也因此留下了一口氣。隻是以他當時的狀況,這口氣能留多久也很難說。我從他口中得知這經曆後曾數次想過,若當年率先救下他的人是我,在那樣的情形下我能否保住他一口氣、還一保就是十年?雖說我為當年沒能尋到他而耿耿十餘年,但實則我慶幸當年找到他的不是我。”否則段芳蹤,很有可能便真真死了了二十年前。
衛飛卿插口道:“不知當年救下段前輩的是何人?”
傅八音對他這問題置若罔聞:“眉兒你就沒有想過,我撿到你爹的刀卻沒有尋到他的人,這說法可合乎常理?他的斷水刀並非傳承,而是他鑽研而成,他那人從來即興,連每一招一式的名稱也是遇到你娘以後由你娘為其命名,我又何來完整刀譜?實則刀也好,刀譜也好,都是當年他來見你之時托付給我,令我在你傷好之後傳授給你。他醒來的那兩年即便躺在病榻之上,卻未放棄專研武學,你所練的斷水刀,是他回憶當年與四大高手一戰再次完善以後的刀譜。他知你義父死前以立地成魔保你性命,便再次修整了其中一些地方,希望你在日後融合斷水刀與立地成魔的路上少走些彎路。他說他欠池冥的,也唯有在你身上才能償還了。”
段須眉呆呆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從十四歲那年提起了破障刀,此後數千個日夜裏,他沒日沒夜的練刀,不知揮舞那把刀究竟有幾千千次,幾萬萬次,他那個時候還在心裏怨怪著段芳蹤,暗暗決心他所成有朝一日要超越他最初得到的斷水刀譜。可原來,在他尚未握住那把刀之前,那個人已經在窮盡心力為他日後能夠超越他做打算。
這可真是……令人挫敗又令人驕傲。
“可師叔當年為何不親自教導師兄呢?他為何不肯讓師兄知道他還活著呢?”傅西羽聽得都快哭出來,“師兄那時候才失去池伯伯又受了那樣的重傷,如若師叔能留在師兄身邊照顧他,那師兄該多高興啊,也不會、也不會……”也不會在他們相處的整整一年裏,連個笑容也吝嗇給他。
“‘一身腐骨,何以為親’,他是這麽說的。”傅八音淡淡道,“他半生驕傲,自幼就是武學天才,稍大之後縱橫武林,未逢敵手,何曾在任何人麵前展露過軟弱無力的一麵?他說與其讓眉兒見到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如就讓眉兒以為他這個不中用的爹早就隨他娘一起去了,但……”
“但這並不是段前輩不肯見段兄的真實緣由吧?”衛飛卿忽然輕聲道,“他或許隻是不願讓段兄背負仇恨而已。他若見段兄,必要將當年情由一一告知段兄,即便他不願段兄參與其中,但段兄又如何再能夠置身事外?他是不是想著,待他傷好以後親自去報仇,此事最好從頭到尾都不讓段兄知曉?”如他死了,段須眉什麽也不會察覺;如他能夠活下來,屆時再與段須眉相認不遲。
段芳蹤那樣天生的英雄主義,即便渾身骨頭都碎成一塊一塊,連吃飯也要人喂,解手也需人搭把手,卻還是不肯將他認為屬於他自己的責任轉移給旁人,即便那個旁人是他的兒子。
傅八音有些詫異看他一眼:“你這小兄弟倒是知他。不錯,他年輕時縱情任性,一朝睡醒後卻變得極為清醒,他一口斷定衛盡傾必定未死,隻說那人野心不死,必有朝一日卷土重來。他須得在那之前想盡辦法恢複實力,靜待時機。”
而那個時機,自然就是眼下了。
衛飛卿輕籲一口氣。
“他懇求我對你隱瞞一切,我……唉。”傅八音黯然長歎一聲,“我心中委實猶豫不下。當時你若纏著我問及你父母之事,我恐怕無法隱瞞你,可你心中有礙,半句也不肯發問,我便以此為借口權當實現對你爹的承諾。可這幾年來,我心中委實沒有一天安定。尤其他此番前來道別,顯是已抱定很有可能一死的念頭,我心下為此更加後悔,正猶豫不定間你便來了,或許這就是緣分吧。上天讓你在這時候前往九重天宮了解了一切,又讓你不顧一切來到關外尋他。我若再對你隱瞞,當真是要違背天意了。”
段須眉默然半晌,發覺自己無話可說。他當然不會怪罪傅八音當年的隱瞞,也並不怨段芳蹤所做決定,他就隻是……無話可說而已。
(關於段芳蹤的伏筆,我寫到這裏的時候其實是猶豫過的。他是本書中我唯一認為符合江湖豪俠幾字的人物,其實他死在當時或許是更好的,能夠圓滿貫徹他的英雄主義,算是從一而終吧,而如果他活著的話,難免要寫到一個與當年完全不一樣的他。但關於他未死的伏筆是最初的時候就埋下的,一是這根線的情節都比較重要,二是最終我還是覺得也不能因為我喜歡這個人物就幹脆的不去麵對他後半段的變化,所以還是決定跟著原設定走了。and,本文詐屍的已經有不少人了,目測這段劇情可以改名叫詐屍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