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萬水千山縱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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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須眉無話可說,衛飛卿卻不能隨他一起沉默:“段前輩想要報仇,難道他就一個人前往?城主適才說段前輩與封前輩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這是何意?難道四位不是偶然相識彼此意氣相投這才義結金蘭麽?”
傅八音再次為他敏銳所攝,忍不住又多看他一眼,頷首道:“我們幾人的確是的。我與池冥皆是自幼失怙的孤兒,各自長大,到十來歲時因故結識。芳蹤也是孤兒,但他出生牧野族,自幼被身為少主的封禪撿回去養在身邊。在我們四人結拜很久以前,他們兩人便已是兄弟了。”
衛飛卿若有所思:“果然封禪才是牧野族之主。”他與段須眉對照所知以後,但覺封禪、段芳蹤皆有可能是牧野族之主,卻未料這二人竟是自幼長在一處的兄弟。
“當年他們費盡心力要阻止的,原就是枉死城與牧野族的勢力。”傅八音麵無表情道,“至於我們兄弟幾人的個人武力,那幾人又豈會放在心上呢?他們算計得了我們當中最厲害的芳蹤,自然也不懼我們幾個。”他與封禪雖然各得了一個後來數十年未曾衰敗的武林中厲害的名號,但究其根本,他們兩人都算不得江湖中人,又如何能夠與機關算盡的衛盡傾、謝殷等人相提並論?
衛飛卿忍不住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的事你們不是早已知曉麽?”傅八音淡淡道,“謝殷暗中指派杜雲暗殺封禪,再利用他朝中耳目透露給皇帝牧野族欲入關攻占中原腹地,最終使得牧野族在群龍無首的情形下與鳳辭關守關大軍大戰一場,最終慘敗退走。而我帶去的枉死城人馬卻被謝殷與賀蘭春手下勢力阻攔,等我即將突破之時……卻已太晚了。”
原來當年那一戰竟還摻雜了朝廷勢力,也難怪謝殷後來一路順風順水、屢得朝廷扶持,原因就是為此麽?衛飛卿想到連朝廷軍隊也敢利用的當年尚且年少的謝殷,隻覺有些不寒而栗。
“我當然也可以趁那機會殺死謝殷與賀蘭春手下所有人,為芳蹤報仇。隻是芳蹤已死了,我……總得為枉死城之人考慮一二。”傅八音說這話時語聲淡淡的,其中沒有愧疚,隻有遺憾——身為枉死城主身負護衛城民的責任、未能殺死所有阻攔他前去救段芳蹤之人的遺憾。
衛飛卿卻完全能夠想見他當時艱難的處境。
枉死城能夠經曆數朝更迭而不倒,不止因其足夠強大,足夠神秘,最重要則是因為枉死城從不理外事,不參與任何權力更迭之中。某種意義上而言,有如世外桃源。
可這座世外桃源二十年前卻因為傅八音這位外姓城主而破了戒。
一方麵是傅八音對段芳蹤兄弟情深,另一方麵,傅八音背負的壓力可想而知。
再者說二十年前的登樓與清心小築勢力遠不如今日,傅八音帶領枉死城之人卻硬是未能勝出。可見枉死城之人常年安居,已非江湖之中常年爭鬥之人對手。在那等情形下,想要援救之人已死,傅八音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保存枉死城之人不必枉死更多了。
池傅封段四兄弟,當真各個都是血性男兒。
衛飛卿心中感歎,口中問道:“此番呢,枉死城可會再次襄助段前輩?”
傅八音沉默半晌,驟然失笑:“你們可知段芳蹤那小賊此番為了不讓我參與其中做了何事?他深夜跑到我家裏來向我磕頭,跪謝多年兄弟之誼以及我代他教導眉兒。我叫他在此留宿,這邊剛給他備好房間,那一頭他就像隻老鼠一樣偷偷溜了,幹脆是連要去做什麽、要怎麽做、預備何時再做一個字也未與我多說。”
衛飛卿聞言怔了怔,竟也失笑。
傅八音挑眉:“你笑什麽?”
衛飛卿嘲道:“我笑我小人之心,度你們這幾位風光霽月的君子之腹。”他適才還在想,段芳蹤特意來此,難道就為了在傅八音麵前一跪?
結果,還真是就為了在傅八音麵前一跪。
兄弟之誼,君子之心。衛飛卿想,或許他人生之中就缺了這些東西吧,是以他才會對段須眉一見如故,才會與段須眉生死與共。
段須眉就如同他人生之中所缺失的那部分的映照。
感慨過後,衛飛卿續又問道:“可我們來了,關於他要做什麽、怎麽做、何時做,我們都可以給城主答案。如此,城主又打算如何做呢?”
這一次傅八音沉默得更久,久到衛飛卿以為他已不會回答時方緩緩道:“我依然會承他的情,按照他所想的去做。”
段須眉下垂的睫毛微微一顫。
衛飛卿對他這回答並不太詫異,隻道:“城主就不擔心段前輩再一次出事麽?畢竟他此番要麵臨的凶險比之二十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次傅八音尚未回答,傅西羽已搶著道:“我爹心裏必然是千萬個想要去與師叔並肩作戰的,可他不能那樣做呀。二十年前爹之所以能夠率領枉死城軍隊前去營救師叔,那是我娘以葉家……也就是我娘親家數百年城主之位才能夠換來的。事後爹娘要退下城主之位,卻被全城百姓共同攔住了。爹娘無法,我爹便跪在宗祠跟前起誓,一生護枉死城周全,決不再做半點有損枉死城安危利益之事。”
段須眉猛然抬頭。
饒是他曾在枉死城呆了一整年,關於這件事他卻從來沒有聽過半字風聲。
衛飛卿同樣震撼難言,喃喃道:“可見英雄人物,能夠與之共結連理之人同樣巾幗不讓須眉……”
他也就是適才隔著老遠的距離模模糊糊看了一眼站在傅八音身邊那女子,甚連她長什麽模樣都沒看清。
但他能夠想象二十年前那個為了成全丈夫的信義決然走下王位、在事情並未發展到最差一步的情形下依然履行諾言摘下王冠的女子,她必定美得驚心動魄。
這份豪情,同樣動人心魄。
傅八音看著衛飛卿,忽道:“你是不是在想,我內人對我這份情誼難能可貴?而我與芳蹤的兄弟情誼同樣難得?”
雖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衛飛卿仍舊頷首。
“那你呢?”卻不料傅八音緊接著問道,“你對眉兒,可也有這等情誼?”
衛飛卿聞言一呆。
傅八音自然不是心血來潮這才有此一問。
他適才一見衛飛卿,便知他就是衛飛卿。
隻因封禪在書信之中便有提到衛飛卿,話語不多,唯有八字:眉兒摯友,有如你我。
他又從枉死城密探處得知衛飛卿與段須眉共同經曆之事。
衛飛卿在關雎為段須眉衝冠一怒。
衛飛卿在登樓為段須眉縱身一躍。
他從前一直很憂心以段須眉性情以及他曾經曆之事,他可能一生也再難交到如同當年他們幾人那般身家性命足以交托的朋友。
段須眉能交到衛飛卿那樣的朋友,這讓他很欣慰。
可他見到衛飛卿之後才發現,這個人委實太聰明、太精細、太完美無缺,乍眼看去與段須眉全無半點相似之處,他忍不住就問出這樣的話來。
但他沒能聽到衛飛卿的回答。
他聽到了段須眉的回答。
一向都不喜歡說話、不喜歡表達感情的段須眉在衛飛卿出聲之前十分平靜說道:“是,衛飛卿於我,就是如同幾位叔伯於我爹一樣的朋友。”他說這話時,心裏委實有一絲怪異。並非靦腆赧然,而是總覺得“朋友”二字不足以表述衛飛卿在他心中地位,哪怕是如同池傅封段這樣的朋友。但他言語匱乏,一時也想不出旁的詞來表示。
他卻不知就他這一句被他自己嫌棄不夠的話,卻險些將其他三人魂都震飛了。
衛飛卿回過頭呆呆看著段須眉。
他知道這個人內心是怎麽想他、怎麽看他的,他也知道這個人不說出口是因為他不愛說話,而不是羞於表達,他隻是、他就是……他單純的就隻是在看著他發呆而已。
傅八音則想道,能讓段須眉說出這句話來,衛飛卿這朋友當真、足矣。
而傅西羽呆呆問道:“這麽重要呀?比我還重要麽?”
段須眉淡淡瞟他一眼。
傅西羽看樣子委屈得都快哭出來了。
段須眉隻得道:“你是我師弟。”
他這句話說了跟沒說沒兩樣,但傅西羽卻神奇的被安慰到了,立時化解滿麵愁雲,喜笑顏開。
衛飛卿發完呆後,不知為何總覺有要臉紅的趨勢,他心道這萬萬不妥,便立時另尋了個話題道:“話說回來,既然段前輩是偷偷離開,城主又如何得知他與封前輩即將會麵的消息?”
傅八音道:“他來此之時,我將封禪的書信拿給他看,他二人做了數十年兄弟,又俱是死過翻身,他既特意來此看我,必也會循著信中線索前去與封禪見上一麵。”
衛飛卿原是隨口發問,不想竟得來意外之喜,精神一振道:“封前輩有在信中表明他前往何處?”
傅八音歎了口氣:“他說要回他從前舊居一行。他那人向來有主意,我雖不知那裏有什麽值得他返還的,但他想必也有自己的想法。”
“舊居……”段須眉聞言心中一動,“可是當年杜雲將他……”說到此,他卻說不下去了。如傅八音所言,那個地方正是他二十年痛苦的起源,必定也是他一生一世痛苦根源所在,又有什麽值得他返還?
“難道他在這當口還要特意回去緬懷杜雲?”衛飛卿喃喃自語,“這可不像前輩的性情。”
封禪當年固然對杜雲情深,但他同時也是一個十分果決之人。
“他總歸有主意吧。”傅八音淡淡道,“他舊居便是鳳辭關數十裏外淩雲山下的青燈古刹,你們乘雕前往想必今日內可至。”
段須眉忽然跪倒在地朝傅八音磕幾個響頭:“請師父代我向師娘賠罪以及致謝,我解決完眼前之事,再親自回來向師娘磕頭。”
“你們父子動輒喜歡磕頭還真是一脈相承。”傅八音喃喃道,“其實你這樣一路跟著他去又能做什麽呢?即便是你也阻止不了他的。”而他私心裏,不、不止是他,應說段芳蹤、封禪與他三人,即便到了這地步也依然不願段須眉參與到這其中來。段須眉日後或許也會遇到許多別的、甚至比這更危險百倍之事,可無論如何那也是他的人生,可不是如此刻一般與他們一起陷在數十年前根本不屬於他的恩怨之中出不去。
卻不料段須眉淡淡道:“我沒想要阻止他,隻是想要見一見他而已,要不然我就隻有在修羅場上再去見他了。”終歸那是他二十年未曾照過麵的親生父親,他如今的願望,也不過是趕在天下人之前,作為兒子,能夠率先見他一麵,而已。
傅八音聽得愣住,半晌歎一口氣:“你啊。”
段須眉的想法總是與常人不同,而也正是因為他的這份不同,他們才總是忍不住格外的憐惜他,同時也忍不住要敬佩哪怕身為晚輩的他。
段須眉與衛飛卿走了。
他們來此,甚至沒有好好看過一眼枉死城。
他們甚至沒有麵見過傅夫人。
甚至沒有去看一眼段須眉在此的舊居。
可他們這時候卻多一刻鍾也無法再停留。
眼看大雕消失在雲端,傅西羽喃喃道:“父親為何傳授師兄馴雕之法,卻不肯傳授我呢?”
傅八音淡淡道:“我若傳授給你,隻怕你此刻早已跑到天邊去了。”
“那師兄?”
傅八音麵上隱隱浮現一層感慨:“他注定一生坎坷,隻是希望他在關鍵時刻能夠多一重保命的手段而已。”
“您當真能做到對段師叔之事不聞不問麽?”
“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以及肩負的責任。”
“那我呢?父親明知師兄前路坎坷,為何又不許我前去助他?”
傅八音轉過頭來看他:“因為你師兄走的也是他自己選擇的路,而你也有你自己須得肩負的責任。”
“好不公平啊……”傅西羽喃喃。他想到傅八音與他幾位兄弟之間的豪氣幹雲,想到適才段須眉直言衛飛卿於他是足以生死相托的朋友,一時心中再分不清是羨是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