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請君一杯斷頭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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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雎隱心穀中。
月前一戰,原就簡陋至極的隱逸村已被摧毀殆盡,隱逸村眾人無法,隻得暫且遷到隱心穀中住下。
隱心穀雖說不太大,容納關雎與隱逸村區區百人倒也不成問題。但這時候原本不成問題的隱心穀卻格外顯得擁擠起來。
隻因此時此地遠遠不止百人。
露天席地的一方石桌兩旁,一方坐著杜若、十二生肖之首龍皇,另一方坐著……衛雪卿與梅萊禾。
杜若身後站著梅一諾、十二生肖與隱逸村眾人,而衛雪卿身後則站著長生殿青龍堂主上官祁、白虎堂主覃有風、朱雀堂主煜華,三人身後這才是長生殿眾人。
單看人數,長生殿委實勝過關雎數倍有多。
若論戰力,倒也還有一拚之力。
杜若瞪了梅萊禾一眼,淡淡向衛雪卿問道:“閣下上一次未能如願一舉滅我滿門,此番是再接再厲來了?”
梅萊禾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
“梅夫人說笑了。”衛雪卿十分真誠眨了眨眼,“實則在下是帶著家裏人來投奔諸位來了。這我也是沒辦法了,段令主好身手,倏忽來去就把在下住了二十年的地方掀了個底朝天,在下除了來向段令主尋個借宿之地,又有什麽別的法子呢?”
他笑嘻嘻渾不正經,杜若臉色卻冷肅至極。非但杜若,她身後十二生肖眾人臉色也各自精彩,隱逸村眾人盯著長生殿人群之中數人更是戒備中透著隱隱恐懼。
“咱們這些人一向睚眥必報,衛尊主當日暗算之情可誰也不曾忘懷。”維持十二生肖特色、長相氣度俱不出眾的龍皇漫不經心笑道,“無論尊主此番來此為何,倒是不妨礙咱們先清算舊賬。”
“龍先生這話說的,要我說諸位該感激我才是。”衛雪卿笑道,“在下是跟諸位開了點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到頭來可有傷到任意一人?反倒是我提前告知了登樓率各門派前來圍剿之事,這才給了諸位準備的時機,不然今日能夠坐在此地與我說話也不知還剩幾人。諸位以為然否?”
眼看關雎眾人在他愈發不著調的說辭下各個咬牙切齒,梅萊禾不得不接過了話頭:“從九重天宮出來以後,飛卿和眉……和須眉囑我前去尋衛雪卿,我尋到他,他卻執意要來此地,我隻好與他一同前來了。雖說關雎與他之間仇怨不能輕易化解,可眼下情勢緊急,咱們不妨先聽一聽他怎麽說。”
關雎眾人可以全不將衛雪卿放在眼裏,卻不能不將梅萊禾放在眼裏。其一梅萊禾與杜若母女關係在圍殺事件前後早已公開,其二不管他為了什麽原因維護關雎,但他確在那次行動之中不遺餘力,第三卻是因為段須眉。
從前關雎中人並不在意、也從未關注過段須眉身世。
到這時候即便他們依然不關注,卻俱都已知曉了。某種意義上來說,梅萊禾是段須眉實打實的的舅舅。
因這三重緣故,關雎眾人固然眾怒難消,卻也不得不先聽衛雪卿將話說完。
衛雪卿插科打諢夠了,此時麵上終於收斂起漫不經心神色:“其一,我身後這群人隨我前來可不是為了與諸位拚死拚活,咱們可還要作為稍後那場盛大婚禮新娘的娘家人完好無損去參加喜宴;其二,我此番確是來與段令主尋求合作。段令主為了飛卿兄的緣故,想必也會全心全意去婚禮上搗亂,既然如此,咱們雙方又為何不能就此事從長計議呢?”
梅萊禾提醒道:“你也說了你是新娘的‘娘家人’,段須眉卻是注定要去婚禮搗亂的。”
“是這個理啊。”衛雪卿坦然道,“我身為新娘娘家人,明知她絕不願履行這場婚事,自然要竭盡全力幫她悔婚了。”
不是悔婚是玩命吧。梅萊禾內心腹誹,口中問道:“你為何不選擇與衛莊合作?”他在衛雪卿一行人前來關雎的路上截住他們,一路上無論他問什麽,衛雪卿總以一句去那再說堵他的嘴。
衛雪卿沉默片刻方道:“我不清楚衛莊此番究竟是何態度。”
梅萊禾聞言挑眉:“我以為衛莊之中即便你不能如阿筠一般做主,好歹也算個話事人。”
衛雪卿淡淡道:“我們從不討論有關那人之事。”
他與賀修筠其實甚少見麵,但他們互相通訊當真已很多年了。
如梅萊禾所言,賀修筠不方便出麵時,他也會代為打理衛莊之事。
隻是他們從沒有半個字討論過有關那個人。
那個人自然就是衛盡傾。
他沒有對賀修筠說過他對衛盡傾的態度,賀修筠同樣沒有對他說過。
盡管彼此心裏都能夠隱隱猜到。又或者不是隱隱也不是猜到,而是肯定。
但互相心眼太多,實則他們誰也不能盡信對方。
哪怕他們掛著一個同父異母兄妹的名分,但衛雪卿的記憶之中,他與賀修筠從第一天認識開始兩人就隱隱默契的拋棄了兄妹這層身份,而隻選擇當個同路人。
他們誰都不是相信親人的人。
他們更相信自己的眼光,以及自己選擇的盟友。
梅萊禾忽道:“據飛卿推測,這一場婚事真正的目的是等候衛盡傾大駕光臨,請君入甕。”
衛雪卿頷了頷首。
“你知道?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我想要如何?”衛雪卿笑著反問,“衛盡傾是段須眉的大仇人,他如現身婚禮,段須眉必定不顧一切也要宰了他。我此番來向段須眉尋求合作,自然他怎麽想,我就怎麽想。他要如何做,我隻好也跟著如何做。”
他這話一出口,他身後除了煜華,包括上官祁覃有風幾人也都震驚不已。隻因他們都已知曉了前後因果,卻從來不知衛雪卿究竟怎麽想的。
隻是今日隨衛雪卿前來的,俱都隻忠於衛雪卿這個人。無論他怎麽想,他們也都隻會聽從,哪怕擋在前路上的是長生殿舊主。
是以,也就是震驚一下而已。
梅萊禾卻皺起了眉頭:“那可是你親爹。”
“那又如何?”衛雪卿淡淡道,“若說段須眉的悲劇是從他出生、他爹卻被衛盡傾陰謀殘害至死開始,那我的悲劇從我還在娘胎之時便已注定了。親爹是什麽東西?我可從來沒有過。”
全部都是騙局。
若說他在十四歲以前在長生殿所過的日子是因為關成碧是他娘親這唯一一個理由,那麽當他有一天忽然收到一封書信,從那書信中原原本本了解了有關衛盡傾的一切,他從那一刻開始,所做一切唯一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讓衛盡傾跪在他的麵前,後悔生下過他這個兒子。
親爹?可真是個讓人一想起來就屈辱到渾身發抖的詞。
梅萊禾若有所思:“是以你找關雎合作,真正的目的是怕清心小築與登樓聯手都殺不死衛盡傾,想要為其多加一層保障?”
衛雪卿微微笑道:“若能順便徹底瓦解登樓殘餘勢力替關雎報仇,再好生打擊一番清心小築,最好使其身敗名裂,那自然更好。”
站在杜雲身後的梅一諾聽到此不由呸地一聲:“就當關雎的仇人名單裏沒有你似的。即便令主當真要前去殺死衛盡傾,咱們卻也不必和你這奸險小人合作。你數次利用令主,又有哪一次不是讓他九死一生?”
段須眉在大明山墜入山腹,在關雎與江湖各門派一場混戰,在長生殿一人獨挑一座宮,在登樓差一口氣就見閻羅,認真算來,還當真事事都與衛雪卿有著或多或少的關聯。
衛雪卿到這時卻不摘開自己責任了,隻淡淡道:“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與梅一諾站在一處的令狐淵忽道:“你找段須眉合作,明知他此時並不在關雎而來此地,目的為何?”
“諸位還是沒有聽清我的話啊,我找的是‘段令主’,而非‘段須眉’。”衛雪卿微微一笑,“段須眉委實有些太喜歡逞個人英雄,我不太喜歡。能夠調動十二生肖的段令主那自然又另當別論了,畢竟諸位的實力已在月前一戰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令在下欽佩不已。”
十二生肖究竟有多厲害?
段須眉衛飛卿走後,關雎一方隻剩梅萊禾杜若與十二生肖抗衡各派。
足足三日三夜的死戰。
十二生肖原本總共有四十二個人。
此時站在這裏的尚有三十四人。
八人重傷,臥床不起。
死者,無一人。
令人恐怖的戰鬥力。
若非謝鬱中途走脫、登樓與各派同盟但凡還能再維係片刻、那邊足以讓他們不惜一切也要瓦解關雎的恐怖的戰鬥力。
衛雪卿那時候早就離開了。
但不妨礙他清楚知曉之後的情形。
是以他來了。
關雎眾人愣怔過後,當真已不知該怒還是該笑。
梅一諾氣得聲音都在發抖:“你……你真當我們好欺負不成?”
衛雪卿尚未答話,另一道聲音已道:“他當然不敢當你們好欺負,他隻是沒有別的選擇而已。”
數百人聞聲而回頭。
在場一流與超一流高手少說也有數十人,在來人發聲之前卻誰也沒有聽到有人接近。
來人自然也是絕頂高手。
這位絕頂高手的聲音還讓眾人熟悉得很,十二生肖一聽到這聲音不由自主麵上就由適才的哭笑不得轉變為各有各精彩的笑容。
隱逸村眾人從見到長生殿一行人目中隱隱的驚呼忽然之間就消散了去。
梅萊禾輕籲一口氣。
梅一諾幾乎要跳起來,眼裏一瞬間便蓄出熱氣。
一身黑衣、腰間隨隨便便懸掛一把大刀刀尖拖在地上、麵無表情向著眾人行過來的不是段須眉又是誰?
一直正襟危坐在杜若身側的龍皇忽然像是被人抽去了渾身骨頭似的迅速癱軟下去,口中似是笑又似是罵:“你小子還舍得回來,我還當你準備在外野到替我們收屍再回了。”
當日段須眉在關雎情形最危急之時一走了之,而後不斷傳入眾人耳中的消息便是他如何生死一線九死一生,驚險得眾人都快忘記他們自己也險些麵臨團滅之難了。
關雎的人俱都不擅長表達感情,卻不代表他們沒有感情。
十二生肖擋在隱心穀前麵能夠堅持三日三夜,是因為段須眉臨走之前難得低聲下氣讓他們堅持。
十二生肖一個人都沒有死,是因為段須眉不讓他們死。
從來不管事的杜若與龍皇在衛雪卿率眾前來時坐在他們對麵,是因為段須眉不在。
段須眉回來了。
這真是……太好了。
段須眉冷冷道:“你們的屍隻怕無人敢收。”
十二生肖眾人哈哈大笑。
堪堪要露出笑容的梅萊禾驟然發現隻得他一人,不由又皺起了眉:“飛卿呢?”
段須眉道:“時間緊迫,分頭行事。”
梅萊禾點了點頭:“找到你爹了?”
此言一出,萬籟皆寂。
休說關雎與長生殿眾人,便是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衛雪卿也不由得微微色變。
段須眉的爹是誰?
如今大半個江湖都已知道段須眉的爹是誰。
可他爹不是早在二十年前就作古了麽!
段須眉自然看出眾人在想什麽,朝衛雪卿諷道:“據說你爹也在二十年前就該作古了?”
“這麽想的又不是我!”衛雪卿無辜大叫,“你做什麽隻朝著我一個人冷嘲熱諷?”
段須眉依然沒有收起他那幾分譏諷:“因為隻有你爹和我爹同時在二十年前‘作古’了啊。”
眾人:……
隻是梅萊禾為何要這樣問呢?是他少說了幾個字麽?
他自然沒有少說幾個字,他隻是和段須眉一樣了解衛飛卿而已,了解但凡那人說出口的話,就基本是既定事實。
他和萬卷書身為衛飛卿的長輩,卻從衛飛卿十四歲出府自立開始,就沒有懷疑過衛飛卿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做過的任何一個決定。
段須眉淡淡道:“沒找到他,是以我回此地來等他。”
衛雪卿隔了老半晌方吐出一口氣:“……峰回路轉,隻怕衛盡傾做夢也想不到這一茬。”
“他為何想不到?”段須眉淡淡反問,“他既然能從二十年前那一躍之中逃生,另一個人自然也可以。”
“你以為他是僥幸生還?”衛雪卿冷笑道,“你也太低估他了。他根本是早已為那局麵做好了準備,提前已在下方布置一番,段芳蹤難道也能做到他這地步?”
這事段須眉倒當真是第一次聽聞,蹙眉道:“你從光明塔冊子裏看到的?”
衛雪卿笑得愈發尖刻:“賀蘭春又不是神仙,又豈會知曉此事?我卻很多年前就知道了,不止我,還有賀修筠。不然呢,為何我們倆要走到這一步?”
憎惡、憎恨、惡心,俱不足以表達對那人的感觀。好好壞壞,他為自己的每一步都做好了周全的打算,然而他人生之中的任何一步,亦隻考慮了他自己,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
“或許是天道循環吧。”段須眉淡淡道,“一人機關算盡,一人絕處逢生。”
“這倒是更好了。”衛雪卿目中精光一閃,“我此番倒真是來對了,未料到真正的致命一擊在這裏,不過——”他忽的話鋒一轉,“你適才說我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選擇是何意?”
段須眉抬眼瞟一眼他身後眾人:“長生殿三分之一的勢力已分裂出去等待衛盡傾,三分之一折於零祠與清心小築之戰以及登樓之戰,剩下這三分之一固然都是你的親信,難道還有單獨抗衡清心小築與登樓聯手之力?”
段須眉少有這般話多的時候,衛雪卿聞言不由冷笑:“你還真是自作聰明到快成第二個衛飛卿了。”
段須眉卻不理他這嘲諷:“既然真正想要對付的是衛盡傾,又為何在登樓一戰中拚盡全力?”
“都是一群*奸險小人,誰又比誰更值得多活一天?”衛雪卿冷冷道,“若是能夠,將他們通通收拾了才最痛快。”他想到在登樓那一日,他拔劍分明已打算拿命來拚,那個號稱武林第一高手之人卻退讓了,退後三步,任由丁情撥開他的劍,轉身,頭也不回。
委實……令人反胃。
衛雪卿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
他大多數時候總是不動聲色,運籌帷幄,算無遺策,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之物。
段須眉最煩不過這種人,他卻在衛飛卿意願下幾次三番或主動或被動替這人解決了好幾樁天大的麻煩,要說原因——
段須眉淡淡道:“真是任性。”
或許正是因為衛雪卿身上甚少見到卻不可否認的這一點任性妄為吧。
或許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以這一點任性妄為為目的吧。
衛雪卿挑眉:“你這是同意與我聯手了?”
“你不是‘不太喜歡’我麽。”段須眉冷冷道,“我說過我在此等人,你大可以等他來後與他商議。”
以為,他就是段須眉而已,不打算當“段令主”。
衛雪卿目光不動聲色從關雎眾人身上一一掠過,果然見到從杜雲、龍皇到隱逸村眾人,無不是將目光與注意力全副都放在段須眉身上。
眼珠轉了轉,衛雪卿忽然一整神情笑道:“說來我機緣巧合,得知段大俠、也就是段令主父親昔日一切冤屈之事,不知諸位有沒有興趣聽上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