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請君一杯斷頭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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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飛卿坐在建州城中當日他與段須眉曾短暫停留的茶樓之上。
他已在此自斟自飲許久。
周遭卻沒有任何人看過他一眼。
因為他此時的模樣委實不起眼極了。
他在此從午後一直坐到傍晚,從登樓各方混戰、近日鳳凰樓流走凶徒不時在城中出沒的閑談一直聽到謝殷重整登樓為謝鬱準備大婚之事。
這才終於見到謝鬱從長街的那一頭走過來。
謝鬱還是那個謝鬱。
衛飛卿看著他慢慢走來的身影,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情形。
不是東方世家被困那次,而是更早以前、當他還隻有十四歲的時候謝鬱護送賀修筠回清心小築的那一次。
那時候的謝鬱也隻是個未滿十五歲的孩子。
但他就像今日這般,穿著一身青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明亮而年輕的眼神之中帶了一絲鬱氣,表情看似沉穩其實分明是沉默,尤帶稚氣的臉上一派老成的穩重。望向賀修筠的目光充滿眷戀不舍,行為上卻又守禮克製到近乎古板。
他說出他的名字叫謝鬱時衛飛卿想,啊,果然是這個名字,看麵相就該叫這名字。
他們二人全程都未說過一句見禮與道謝以外的話。
衛飛卿卻奇異的對那個態度禮儀看上去有三十、眼裏卻分明藏著一抹三歲孩童才有的極致的天真的十五歲少年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後來賀修筠答應與少年的婚事,衛飛卿心裏倒很是讚賞她眼光。
謝鬱除了他目中那一點鬱色,委實配得上賀修筠。
如今的謝鬱呢?
他還是穿著青衫,走路的動作隨意了些,更慢了些,不再時時刻刻像標杆一樣挺拔,頭發也隻隨隨便便紮在腦後,麵上的沉默不再用沉穩來掩飾,眼中的鬱色卻已擴散到渾身上下,就如同他的名字,渾身都寫滿一個鬱字。
衛飛卿看得直皺眉頭。
他忽然又不太同意這樁婚事了。
謝鬱行上樓來,在他對麵坐下,自斟自飲一杯,這才向他解釋道:“那位遣了人暗中看管我,我接到你傳信後先甩脫了身後之人,這才趕過來。”
衛飛卿再替他倒一盞茶:“他如此忌憚你,為何不索性將你關押在登樓之中?你可別告訴我登樓除了鳳凰樓再沒第二處暗牢。”
謝鬱自嘲牽了牽嘴角:“大概也怕激怒我做出甚極端之事吧。況且他一向自信,登樓看似出了天大的變故,他卻仍自信但凡我還在建州城裏,便永遠在他掌控之中。”
衛飛卿似笑非笑:“看來他對於你為何接受這樁婚事的懷疑比我更甚。”
謝鬱沉默片刻,道:“我告訴他事到如今他與我大抵永遠做不了一對如我從小想象到大那樣的父子了,二十年期望一朝落空,我總得想辦法填補內心。”
“這是你告訴他的理由,那麽真實的理由呢?”
這一次謝鬱沉默更久,半晌方啞聲道:“不管你信不信,當年護送修筠回賀家的那段路,當真是我此生走過最漫長又最短暫的一段路。我告訴謝殷的都是真的……至少是大部分的理由。”
衛飛卿慢慢放下手中茶盞,輕聲道:“我想知道的是那一小部分理由。”
或許賀修筠是謝鬱心中僅剩的救贖吧。
但他並不關心。
因為事到如今他再不能一廂情願的認為謝鬱也是賀修筠心中的良人。
都是……戲而已。
謝鬱道:“我離開關雎之前,修筠懇求我答應這件事情。”
衛飛卿心頭如同被針給紮了一下,疼得又綿又密,疼得他幾乎要失笑出聲:“所以呢?她是怎麽跟你說的?”
“她說,無論任何時候,麵對任何情形,如若兩家提出要操辦我二人婚事,希望我都能應承下來。”
衛飛卿不由冷笑:“然後你就傻兮兮的答應了?一絲一毫也沒覺出你心上人有任何問題?一時一刻也沒想過問她原因?即使到現在明知一切都是她的陰謀,她手下的人常年埋伏在登樓做內應,她故意失算落入賀春秋掌控之中,她早已猜到之後的情形算準了賀春秋與謝殷十之八九要選擇聯姻,她根本是在利用你,你知曉這一切,卻還是癡心情長的任由她利用?”
賀修筠。
賀修筠。
這個名字如今念來,竟如此讓他陌生。
她一步步引導衛飛卿揭開她的身份。
她說希望衛飛卿給她一個她所做究竟對是不對的答案。
她看似十分在乎衛飛卿。
實則她卻沒有預留給衛飛卿任何一絲麵對她說出答案、做出他的選擇的機會。
她也沒有給萬卷書、梅萊禾等任何一個真心對待她的人機會。
她選擇統統拋棄。
她繼續欺瞞,繼續利用,繼續一個人獨自前行。
衛飛卿直要咬牙切齒。
謝鬱道:“她有問題又怎麽樣呢?難道我能當場拿下她回登樓問罪?況且……那時候誰又沒有問題呢。”
衛飛卿望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心中一動。
謝鬱離開關雎之前是何情形?
正是梅萊禾告訴他關於他母親的身份、他父親的所作所為,令他覺得大概全世界都有問題的情形。
那種情形下賀修筠偏生還要在謝鬱麵前明著表現她有問題,真是很殘忍的利用。
那種情形下謝鬱還能一口答應賀修筠的請求,真是很深刻的感情。
謝鬱續道:“而我之所以繼續履行這承諾,是因為我已猜到她想要做些什麽。”頓了頓,他道,“她想做的事,大概與賀春秋、謝殷想做之事並無二致。隻是很奇怪,我希望她能夠達成心中所願,又希望謝殷能嚐到失敗的滋味。我更……我也不是沒有暗中期待過不要發生任何他們想象中的事,那樣我就能夠娶她為妻。”
衛飛卿挑眉:“你即便娶到她又能如何?”
謝鬱反問:“除此之外我又還能存什麽別的期待?”
“你存什麽期待,你怎麽活,你能不能洗刷一身那黴糟糟的味兒,那都是你的事。”衛飛卿站起身來,淡淡道,“永遠都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是以說我挺欣賞你人品卻始終無法與你做朋友呢。”
謝鬱茫然看著他:“你要走了?”
衛飛卿翻個白眼:“難不成我待在這陪你等著當新郎官?”
“你來這裏,就是想要聽那一小部分理由?”
衛飛卿自嘲牽了牽嘴角:“我來也是想要提醒你,做好承擔任何事的準備。”
他說不拿謝鬱當朋友,但這人又蠢又天真,身上當真有種讓人時不時就想幫襯兩句的氣質。
他總能提前就猜到賀修筠所作所為,但他偏生又要想方設法得到切實的證據才肯罷休。
“你要去哪?”
“去做當下任何人都正在做的事。”
任何人都正在做的事,那是什麽事?
賀春秋。謝殷。賀修筠。衛雪卿。段芳蹤。
任何人都在做的事,是準備殺死一個人之事。
*
賀修筠手中把玩著木梳。
還有三天她就要出嫁。
原本她應該是全天下最為風光的新娘。
她的爹娘是天下第一莊的主人,是天下首富。
她的師父是書賢與九重天宮傳人。
她的夫婿是天下第一樓的少主。
更何況——
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她還生了一張這樣美麗的臉。
她理當是全江湖女子都羨慕嫉妒的對象。
可她此時卻被軟禁在自己從小長到大的樓閣之中。整個清心小築都在忙著布置喜慶的氛圍,可整個山莊好像都忘了她這個新娘。
她近日見得最多的竟是以往二十年都忙到腳不沾地、偶爾有時間也更多陪伴衛君歆的賀春秋。
真是相看兩生厭。
她正這麽想的時候,就聽到了門響的聲音。
賀修筠有些厭煩撇了撇嘴:“你能不能不要再這麽難為自己難為我?”
進來的是賀春秋。
將餐盤擱在她梳妝台上,賀春秋仍是他一貫溫文爾雅、淡定閑適的模樣:“你不想見我,難道想見你娘?”
賀修筠愈發不耐:“什麽爹啊娘的,別再演戲。”
賀春秋靜了靜,在她對麵坐下,抬眼看她。
如今的賀修筠張狂,尖刻,霸道,冷厲,縱然臉還是那張臉,人還是那個人,她卻與從前的賀修筠分明乃是天淵之別。
“演戲的究竟是你還是我們?”賀春秋不緊不慢道,“我和你娘對你從無半分外心,而你從前每喚出一聲‘爹娘’之時,是不是心裏都如此刻這般感到不耐、厭煩,你是不是從來都不想叫出口?”
賀修筠幾乎要被他這賊喊捉賊的架勢氣笑了,冷冷道:“是啊,我不想叫,是以你也別再做戲,直接說你過來有什麽目的。”
哪怕她近日見到最多的人是賀春秋,那也隻因她幾乎見不到外人而已。
賀春秋始終還是那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賀春秋。
賀春秋道:“你不問飛卿的消息了?”
衛飛卿在登樓出事也恰逢賀春秋與賀修筠鬥法之時。等一切了結,賀修筠失去自由,縱然強撐著不去關注衛飛卿,賀春秋又哪會不明了她心思?便將得來的衛飛卿近況講給她知。
直到聽到衛飛卿為賀蘭雪所救再無生命危險,賀修筠心裏那根乍聞衛飛卿命在旦夕的刺又重新冒了出來,尤其她聽聞衛飛卿又在九重天宮與段須眉重逢兩人聯手闖宮,那刺幾乎戳得她整個胸腔血肉模糊。
段須眉。
總是段須眉。
就仿佛衛飛卿自從認識段須眉以後,就徹底忘記了還有賀修筠這麽個人。
哪怕她布了那麽長、那麽耐心的一個局,那樣細致的引導他一步步拆穿自己身份,她在等他來質問她,她在等他來選擇她,然而他卻一轉頭就為了另一個人而舍生忘死。
從她被賀春秋關起來她就在等。
然而等到現在、等到明知那個人早就回中原了她卻仍然沒有見到他影子。
她恨得幾乎要死掉了。
賀春秋歎息一聲:“他不見了。”
某一刻開始,他手下探子便失去了衛飛卿的消息。
賀修筠漠然道:“我的婚禮之上,你是希望他出現,還是不出現?”
“自然想他不出現。”賀春秋溫聲道,“那太危險了,他即便出現也做不了什麽事。”
“這就是親生與敵人之子的差別?”賀修筠冷笑一聲,“你怕他出現在危險的地方,卻將我當做布置這場危險的棋子。”
賀春秋溫和看著眼前這個矛盾之極的女孩兒。
她聽說他為了要控製她而舍棄陪衛飛卿去救命之後恨得幾乎要一劍刺死他。
她恨他們不給衛飛卿親生兒子應有的待遇,卻又恨他們隻將她這養女當做工具。
“你不必這樣。”他柔聲道,“你也好,飛卿也好,你們永遠是我和你娘的孩子,這一點永遠不會變,無論你們做什麽都不會變。”
“無論我們做什麽,”賀修筠冷冷道,“那都是被你們逼成這樣。”
沉默半晌,賀春秋道:“是以我希望日後你能夠不再承受任何逼迫,無論是別人的還是你自己的。若你能順利嫁給鬱兒,日後你就隻管自己好好生活就好了,其他的我都會替你做好的。”
賀修筠警覺地盯著他:“你想做什麽?”
賀春秋自從進房,他麵上表情始終溫和如初看不出任何變化,可他這時候看著賀修筠,那目中卻一點一點透出悲哀來。他道:“我始終沒有問你究竟從何處得知那些事,又從何時開始準備……但我自從察覺到一些事以來便忍不住想,若在你二人幼時我沒有因為阿雪來信中再三的懇求我傳你二人武功而心軟,若你二人始終隻當一對再普通不過的不通武學、隻管行商的兄妹,那麽是不是即便經曆沒有不同,但其中的心境也會有所改變?”
賀修筠麵色已變得極為難看,半晌嘎聲道:“賀蘭春!你敢!”
賀春秋溫柔望著她:“武功真的沒有什麽好的,那隻會讓你不斷淪入憤怒與複仇的深淵而已。”
“武功沒有什麽好?”賀修筠厲聲道,“那你當年為什麽就隻假惺惺改個名字,你怎麽不幹脆廢掉自己武功?!”
賀春秋語聲更輕柔:“因為我須得保護我們一家人。”
“然而你從始至終都隻給我們帶來痛苦而已!”賀修筠神情淒絕有如鬼魅,“你永遠隻會用正義來掩飾你的無能!你永遠都隻會犧牲別人!你敢這麽對我!”
賀春秋俯身將她攬入懷中。
賀修筠掙紮不得。
她一身大穴被製多時,無論賀春秋做什麽她都反抗不得,哪怕她惡心得想吐。
“你乖一些。”賀春秋麵目柔和,目中卻隱隱有些波痕,“不會難受的,爹保證。等那個人死了,我們以後都會好的,屆時爹娘再好好補償你們兄妹這些年所受的委屈。”
*
清心小築門外某處。
萬卷書死死捏著手中的紙條。
那是前一刻才落到他手中的衛飛卿的傳書。
上麵隻有三個字:不要動。
握著紙條的手上青筋一根一根暴起。
就在方才他從裏間逃出來了。
他知道賀春秋即將要做什麽。
衛飛卿早就猜到他要做什麽。
他無聲無息串通府內之人在此潛伏多日,也正是防著賀春秋做那件事。
然而衛飛卿讓他不要動。
他哪怕看著賀修筠怕得發狂的眼神心疼到幾乎要崩潰,他哪怕想立即就在賀春秋身上捅個十刀八刀,他也隻得死死咬著牙關從裏間逃出來。
他不知衛飛卿為何要這樣說。
但他隻相信衛飛卿。
他究竟有沒有做對呢?
為了殺一個人而已,究竟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
無論那個人死不死,終究也已經父子反目、親人成仇。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了?
萬卷書無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