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章 成敗不妨一戰罷(三)
字數:9938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斬夜 !
一時眾人俱都看得呆住了。
隻因這堪堪入門的兩人雖說年紀一看便知已不年輕,可容貌氣度與氣魄,生生便奪去了這廳中所有的光彩,一對新人立時被襯得黯淡無光,就連風度儒雅的賀春秋與恬靜秀雅的衛君歆與這兩人相比,也似稍微多出些江湖氣。
廳中不少人都想要問這兩人姓名,但不知為何,目光一觸到那女子麵目,便不由自主又閉上了嘴。
半晌賀春秋從座椅上站起身,似有些不可置信望兩人道:“……阿雪?天舒?”
女子當然就是賀蘭雪,聞言低頭向他施了一禮:“大哥,好久不見。”
賀春秋滿目不可思議:“你二人怎會攜手來此?天舒,你……不對。”他目光放在“沈天舒”身上,一時驚疑不定。
眼前這人似是沈天舒,又似乎不是沈天舒。
他與沈天舒二十年未見了,但少年時期他無疑是少數能夠與沈天舒親近亦了解他的人之一。
眼前這人麵目的確是沈天舒,但又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即便二十幾年未見,但他總不該連看到沈天舒的臉亦覺違和。
更重要是,沈天舒不會穿紫衣以外的衣物,沈天舒臉上不會有笑容,沈天舒目中不會有這種……混合了似笑非笑、攻擊、尖銳、成竹在胸的令他奇異的感覺到有些熟悉的眼神。
以他的眼光,一眼看出這人絕非易容,臉上亦並未戴人皮麵具,他長相與沈天舒如此神似,若他不是沈天舒,他又是誰?
這一切不過是賀春秋轉念間所想,實則眾人初初見到這兩人已覺不是一般人物,又見這兩人明顯與賀春秋熟識,這便放下了心,不少人已上前與兩人問好寒暄。
人群中不知是誰叫道:“賀莊主,這兩位身份,還請莊主為咱們引薦一番。”
知悉賀春秋身份適才又聽賀蘭雪叫了一聲“大哥”的瞿穆北、南宮曉月等人聞言不由得心內一跳,紛紛拿眼去瞧賀春秋。
賀春秋深深看一眼賀蘭雪。
賀蘭雪正在眼也不眨與他對視。
一眼。
賀春秋決定了接下來要說的話與要做的事。
深吸一口氣,賀春秋行到賀蘭雪身側站定:“這是舍妹,賀蘭雪。”
他們兩人沒有站在一起的時候,並無人覺出這二人有任何相似之處,然而賀春秋一旦站在賀蘭雪身邊並說出“舍妹”二字,立時所有人都相信這必是一對親兄妹無疑。
更重要當然是賀蘭雪這名字。
二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俠二賢三君四聖的名頭,其中三君之一蘭君的芳名便喚作賀蘭雪。武林之中其實有不少人都知曉,蘭君賀蘭雪便是奇俠賀蘭春的嫡親妹妹,這兄妹兩人不但共同躋身武林絕頂高手的行列,書寫了江湖之中的一段傳奇,更傳聞賀蘭春曾是匿跡已久的九重天宮少宮主,隻可惜後來賀蘭春一夕之間消失無蹤,而賀蘭雪——
一人小心翼翼問道:“可是二十多年前名動江湖的蘭君賀蘭雪?”
賀蘭雪頷了頷首。
“不知賀蘭姑娘……”
知曉眾人好奇為何,賀蘭雪輕聲道:“在下不才,執掌九重天宮。”
她語聲雖輕,卻已在廳內廳外掀起了驚天巨浪。
不知何時開始,廳外之人已盡數聚集在門口。這時候內外數百人盡數呆呆看著風華絕代又風淡雲輕的賀蘭雪。就算伯謹然與霍三通二人,目中亦充滿訝異之色。
她就是九重天宮宮主?
那個絕跡江湖距今已有一甲子之久、曾經叱吒江湖所向披靡如今早已被神化的九重天宮?
為何天宮宮主會突然在此現身?
因為她與賀春秋是兄妹,兄妹……賀……
數百道目光齊刷刷看向賀春秋。
賀春秋無論走到哪裏,總是有很多人盯著他的。
但很少像今天這樣,其中大多是充滿審視、驚疑不定的目光。
但他注意力卻完全不在此處。
他注意力始終都隻放在“沈天舒”身上,不止是他,謝殷的目光亦同樣牢牢釘在“沈天舒”身上,以及……衛雪卿。
一時賀春秋心裏幾乎已有八分肯定那明明荒謬無比刨除了一切不可能之後卻分明隻剩下可能的猜測。
他隻覺心內一陣陣發寒,冷汗順著他額頭、渾身一滴滴淌下來。
另一邊,蒼山派掌門俞秋慈正抱拳向賀蘭雪問道:“敢問宮主,您總共有幾位兄長,您的兄長姓甚名誰?”
賀蘭雪的名字是賀春秋說出口,賀蘭雪的身份是她自己說出口,在明知賀春秋自己身份都有問題的情形下,不知為何在場卻沒有任何人懷疑過賀蘭雪的身份。也許因為她站在那裏,除了九重天宮宮主這身份,所有人都無法將其他任何身份與她聯係在一起。
賀蘭雪斂衽道:“在下唯有一位兄長,單名一個春字。”
賀蘭春。
奇俠,賀蘭春。
賀春秋。
財聖,賀春秋。
眾人目光在賀春秋與賀蘭雪身上來回掃視。
今日能夠進到這內廳之中來觀禮的,俱不是無名無姓之輩。而但凡有些武林淵源的,又豈會不了解二十年多年前那一段膾炙人口的江湖往事?
細想一想,賀春秋確是在賀蘭春失蹤以後這才聲名鵲起於江湖,無人知其來曆身世,但當大多數人聽到賀春秋這名字時,他身家早已不菲,清心小築這樣一個聽來就是尋常院落的地方,在武林中地位卻一日日如同乘著飛鳶一樣扶搖直上。從賀蘭春失蹤、到賀春秋之名現於江湖、再到躋身四聖之一的財聖,也不過短短不到三年的時間。
普通人豈能做到這一步?
從前他們認為半點不會武功卻能統領武林一幹高手、疏財仗義數十年行事從無半分不妥當的賀春秋能夠做到,可現在他們知道了,他能,是因為他原就有這個資本。
賀春秋不通武學不要緊,隻要賀蘭春仍是那個曾經武霸天下的第一高手就對了;而賀春秋之所以能夠在短時間內發家成為天下首富,那是因為他背後有整個九重天宮做底蘊。
賀春秋也好,賀蘭春也好,都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俠義之士。
賀蘭春在武林之中闖蕩數年,從未做過半點有違俠義之事;賀春秋在武林之中經營數十年,更是整個江湖與大半個天下都曾受其恩惠。
這兩個名字分開的時候,無論說起哪一個,都足以令人滔滔不絕說出誇讚出一連串的英雄事跡。
這兩個名字合在一起,原本也與他們無甚關聯,畢竟人家愛是賀蘭春還是賀春秋那都是人家自己的事,況且無論人家是賀蘭春還是賀春秋,都隻幫過他們,從未害過他們。
然而……那種微妙的被戲耍的惱怒卻正充斥著整個大廳,或者說、已經飛快傳遍消息的整座登樓。
畢竟奇俠失蹤的時候,一段時間內整個武林都發了瘋似的想要把他找出來,尤其昔年受過他恩惠的一眾人,隻差指天發誓不找到他決不罷休了。
想到此,眾人目光忽然瞧向廳中一直默默不曾發聲的東方渺、慕容承等人,想起當年那群指天發誓的代表人物,似乎就是這七人。
東方渺幾人互相對視,各自在心頭苦笑數聲。從賀蘭雪進廳開始,他們幾人便恨不能自己能夠隱形,各自默默往後退到人群後方,可看這情形終究還是要被揪出來。
東方渺花甲之齡的老人了,上次之事身體和精神又都受了些損傷,這次來純粹是因著與賀春秋謝殷數十年的交情。他們兄弟七人能將七家帶上武林七大門派的席位,各個自然都是人精,不到萬不得已情形下自然不願表態站隊,但此時既已被逼到這份上,卻也是非表態不可了。輕咳數聲,東方渺率先從人群後方行出來,默不作聲走到賀春秋身後站定。
七大門派中其餘六人皆效仿他動作。
他們如此做派,自然已能說明一切。
俞秋慈大怒罵道:“好哇,你們七個老不死,竟然欺瞞整個江湖二十多年!”
他心裏頭滿是被耍弄的荒謬感,這股子邪火沒法直接對著賀春秋發作,對東方渺幾人可就沒那麽客氣了,畢竟都是一派掌門平起平坐,平日裏私交也說得過去。又想到當日在東方渺壽誕上段須眉現身討要藏寶圖,這幾人口口聲聲替賀蘭春收藏“遺物”,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東方渺幾人苦笑連連,方要解釋,卻聽賀蘭雪忽道:“我兄長之所以隱瞞身份,這其中乃是有一重極大的緣故,還請諸位靜待片刻,這緣故很快就能知曉了。”
方要準備將東方渺七人當做撒氣對象的眾人聞言又是一靜,不由自主就收住了聲。
賀蘭雪從進廳以來就沒大聲說過一句話,言語間更是極為客氣,但不知是為她長相還是氣魄所攝,每每她說出一句話來,這裏裏外外數百人便總也興不起反對的心思。
況且她話中也確是在理的。
她匿跡二十年突然現身,還打著九重天宮宮主的旗號,總不成就為了來參加侄女的婚禮。
婚禮……
眾人猛然轉向這半晌早已被他們遺忘到九霄雲外的今日廳中的兩位主人公。
謝鬱攜了賀修筠站立在旁,早將正中央的位置讓給賀蘭雪二人。賀修筠在婚禮未開始之前連番催促,到這時中途被人擾亂,反倒未見她發聲。
她不發聲,眾人反倒有些訕訕起來,青麓派掌門連青鳶道:“要不等謝少樓主與賀小姐婚禮完成之後咱們再……”
謝殷盯著“沈天舒”,這時卻突然開口問道:“這婚禮還有完成的必要麽?”
全不知他為何說出這樣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眾人一時呆在當場。然而謝殷從第一個字說到最後一個字,目光釘在“沈天舒”身上卻半分也未轉移過。
“沈天舒”從容一笑:“自然有必要了,不然咱們夫妻不遠萬裏匆匆趕來,意義又何在呢。”
“夫妻”二字一出,眾所嘩然。
賀蘭春原本就站在賀蘭雪身前,這時麵色一整,下意識將她整個都藏到自己身後去。
衛君歆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雙目眨也不眨盯著“沈天舒”,整個人搖搖欲墜。
衛雪卿不知何時,手裏已扣了幾枚飛鏢,忽上忽下,看似玩耍,實則目中一片森冷殺氣。
謝殷一字字道:“閣下尚未介紹自己,不知如何稱呼?”
“沈天舒”淺含著笑意的目光從他、賀春秋、衛君歆等人身上一一掃過,半晌似十分遺憾搖了搖頭:“再怎麽說大家也是故人相見,縱然相隔二十年,諸位也不該忘了我才是呀。這叫我如何能夠承受?隻好趕來讓諸位加深印象了。”
衛雪卿忽然上前一步。
因他這動靜,“沈天舒”便轉過頭來看向他。
兩人麵對麵站立。
一個青春少艾,一個不惑之年。
雖說都穿著一襲白衣,但麵目、氣度、風采委實沒有一絲一毫相似之處。
半分也沒有。
衛雪卿問道:“你適才說,你二人是夫妻?”
“沈天舒”麵上微微帶笑,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衛雪卿一字字輕聲道:“妻是誰,夫又是誰?”
“沈天舒”尚未回答,廳中又再傳來兩聲響。
第一聲響是輕響,是新娘子突然之間掀開頭上紅巾露出絕美臉龐的聲音。
第二聲響是重響,是新郎官拔刀出鞘、刀柄一頭接住新娘的紅頭紗、刀背擋在新娘子麵前的聲音。
謝鬱麵無表情注視著賀蘭雪“沈天舒”二人:“我不管你們是何人,來此有何目的,都先讓到一邊去,我與內子婚禮尚差一禮。”適才這兩人進廳,本不是他帶著賀修筠退讓到一旁,而是賀修筠強拉他到一旁。
難得謝鬱竟也有如此強勢之時,可惜他的新娘子卻不買賬,左手毫不在意拂向他刀背:“讓開。”
謝鬱心頭一慟,卻咬牙不肯相讓,重複道:“婚禮尚差一禮。”
“已經完了。”精心描摹了眉眼、紅唇如花、美若天仙又冷豔無雙的賀修筠看著他麵無表情道,“這場戲,已經做完了。”
謝鬱麵上表情聞那“戲”之一字終於一寸寸崩潰下去,手中刀漫無目的往前一送,仿佛要為他內心的慌亂無措找個缺口:“你適才不是想要與我拜堂麽?你適才說你什麽都不拜可是你……你難道不是想要與我拜堂麽?”
他知道是戲啊,他知道。
他也想配合賀修筠。
可是在那瞬間他分明看見了賀修筠微屈的頸項。
那瞬間他是什麽感覺,他已經回想不起來了。
他隻知道他已經不想配合任何人了。
他隻想成全他自己。
成全這場婚禮。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他幾乎是帶著哀求、帶著懇切、帶著前所未有的露骨情深與一身扒掉皮的軟弱望著賀修筠。
賀修筠卻仍是冷冷淡淡看著他:“誰知道呢,畢竟那刻已過完了,但我至少知道我現在要做什麽,滾開!”
她說著鬆開了手。
原本纖白的手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謝鬱這才發覺,他適才溫柔一刀送出的地方,竟是賀修筠手心。
他心下也不知是悔是痛,腳下倉皇後退。
賀修筠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直走到那兩人麵前站定,雙眼眨也不眨與“沈天舒”對視:“我適才說,即便賀春秋與衛君歆就坐在那位置上,即便我新婚行禮,我也絕不會跪他們,而我也確實未曾下跪,你以為如何?”
“我認為你做得對極了。”“沈天舒”柔聲笑道,“他們欺騙你,蒙蔽你,把你當傻子一樣耍弄,你若跪他們,又將為父的顏麵置於何地?你這傻孩子,你瞧瞧自己的手,怎的就不躲開呢?”
“我如何躲得開?”賀修筠輕聲道,目光尋向滿目震驚的賀春秋,“你擺出這麽一副不敢相信的臉孔做什麽?你三日之前親手廢了我一身武功,不就是謹防著我與這位聯手掉過頭來對付你們麽?你是不是以為我一口答應這場婚事目的同樣是取這位的性命?如此看來你倒是當真未料到我與他早有聯係了。”
賀春秋顫聲道:“難道你不想取他性命?”他想到自從揭穿賀修筠,他這些日子是如何來安慰自己?他一遍遍想,賀修筠固然現在怨他們,但她最怨最恨之人必定是衛盡傾,隻要解決了那個人,那他們之間總歸還有挽回的餘地,他們一家……總歸還能回到從前。
然而……
“我為何要取他性命?”然而賀修筠歪著腦袋奇怪地看著他,妍麗麵孔上盡是嘲弄,“你可別忘了,你才是那個欺騙我、耍弄我甚還親手廢了我武功的人,到底誰給你的自信,讓你如此理所當然認定我要借著你們的手來對付我的親生父親?”
“親生父親”四字出口,賀春秋如遭雷擊,踉蹌退後數步。
賀修筠看他這反應仿佛極為得趣似的,咯咯笑個不停。
賀蘭雪一手扶著賀春秋,低聲道:“別說了。”
賀修筠目光森冷掃她一眼:“這裏沒你的事,閉上你的嘴。”
“筠兒豈能對你母親如此無禮?”“沈天舒”看似真誠訓她一句,隨即轉向失魂落魄的謝鬱笑道,“鬱兒適才說你與筠兒之間隻差一禮,這話可著實不對。適才她高堂未在,你二人拜了一對假作父母的騙子,這可做不得數。依我說,你二人再完完整整行一遍禮好了,畢竟……我與阿雪作為筠兒父母,總歸還要親自接受你二人跪拜這才能安下心。”
“沈天舒”與謝鬱說完這句話,這才又轉向始終冷冷看著他的衛雪卿微微笑道:“妻是誰,夫又是誰?別人說話我可以當做放屁,你問的話我卻總要回答的是不是?那我現在就回答你,妻是賀蘭雪,夫是……衛、盡、傾。”
“衛盡傾”三字如同一聲炸雷,一刹那劈在了整座登樓、整座建州城、甚至整個武林的頭頂,劈得大廳內外數百近千號早已被他幾人對話震得神魂不符之人瞬間醒過神來。
也劈開了一個人的動作。
“傾”字末尾,衛雪卿手中一直把玩的幾隻飛鏢如同箭一樣射了出去。
眾人很難形容這幾隻飛鏢究竟有多快,多淩厲。
跟這幾隻飛鏢相比,那支如今有可能還插在清心小築門匾上的袖箭如同小孩子扮家家。
跟這幾隻飛鏢相比,那幾隻適才越過了謝殷、伯謹然、霍三通三大高手將禦賜牌匾劈得四分五裂的飛鏢如同路邊雜耍。
這幾隻飛鏢盡數朝著“沈天舒”、不,是朝著衛盡傾的麵門而去。
飛鏢出手的瞬間,衛雪卿已然拔劍在手。
這廳中從未有人見過衛雪卿出劍。
謝殷原本有機會見到的,但他退避了。
是以衛雪卿的這一劍,沒有任何人看清他如何拔劍,如何出劍。
隻知這道森冷的劍光同樣直奔衛盡傾麵目而去。
衛雪卿的聲音比他的劍還要更加森冷十倍:“既然你早已不要臉,我就替你剮下了這層皮吧。”
(還差三百字才到六千,於是不分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