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章 成敗不妨一戰罷(完)
字數:8312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斬夜 !
“是以說你婦人之仁,養虎為患。”這半晌都一言不發的謝殷忽地輕哂一聲,“你半生清醒,唯獨在子女之事上一再蒙蔽自己雙眼,這才導致今日之禍。”
賀春秋垂目不語。
謝殷盯著賀修筠與衛盡傾,忽道:“你二人何時勾連上?從賀修筠幼時?”
賀修筠搖了搖頭,柔聲道:“從前我羽翼未豐,有什麽臉麵去尋求爹爹合作?我爹爹是何等樣人,我心想我若能出人頭地,他眼光自然就會放到我身上來。我忍耐這些年,心裏要說沒有半分焦急,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你到底還是做到了,不愧是我衛盡傾的女兒。”衛盡傾溫柔朝她笑了笑,有些玩味道,“實則我倒當真險些就上了你們的當,險些以為衛飛卿那紈絝子便是我的孩兒。還在心裏埋怨我的姐姐姐夫可真會替我養孩子,竟處心積慮將其養成個不知事的商賈廢物。待到我的女兒與衛莊之名主動傳到我耳中來,大明山那一炸連九重天宮也給震動了……我這才知道原來是我錯怪姐姐姐夫了,原來兩位竟將我的女兒教導得如此出色。當弟弟的在此要多謝二位。”明明主持大明山之局的主人翁是衛雪卿,可他說這話時連望也不曾多望衛雪卿一眼。而他說著感謝賀春秋與衛君歆,竟當真似模似樣朝這兩人各施了一禮。
賀春秋拂袖避過。
衛君歆顫聲道:“阿傾,你……”
她隻說了三個字,忽然便像被人點了啞穴一樣,餘下的話再說不出口。
隻因衛盡傾抬頭看了她一眼。
他口中叫她“姐姐”,向她行禮,然而他看向她的那一眼,分明怨恨憎惡至極。
就仿佛她再多說哪怕一個字,他就會立時忍不住出手了結了她。
感受到這殺意的不止衛君歆,尚有衛君歆身邊的賀蘭雪。賀蘭雪不動聲色上前一步,擋在了兩人視線中央。
衛盡傾頗得趣味翹了翹唇角。
謝殷不動聲色看著他三人間互動,目光在他與賀蘭雪之間遊移不定:“是以你這二十年來龜縮在哪裏呢?老鼠就應該待在老鼠洞裏,可惜你比老鼠都不如,連自己的洞穴都一早拋棄了。”
衛盡傾聞言笑了笑,絲毫不以為意,踱步到他身邊去,在主席位——適才段須眉坐過的位置上坐定,看著堂下道:“閑話說了這半晌,不然咱們繼續將這婚禮辦完?”
……
堂下一幹人望向他的目光委實一言難盡。
但衛盡傾當然不是個需要別人來附和他、給他台階的人:“鬱兒,筠兒,你二人還不上前來。”
賀修筠自然從善如流上前。
而原本一動不動的謝鬱亦被滿臉玩味的段須眉推了一把,給推到賀修筠身邊去。
衛盡傾又朝賀蘭雪招了招手:“阿雪,你也過來。”
賀蘭雪垂著頭,委實看不出她是何心情,但她卻已聽話直直朝衛盡傾走過去。
賀春秋直覺想攔,卻被謝殷眼神阻止。
衛盡傾拉著賀蘭雪在他身邊坐下,朝底下謝鬱賀修筠二人柔聲笑道:“你二人一個是清心小築賀家的唯一傳人,另一個是登樓謝家唯一傳人。今日當著爹娘的麵叩首成親,你二人從此結為夫妻,至於清心小築與登樓勢力……從此自然也歸我九重天宮名下了。”
此話一出,先前連聽到他叫賀春秋衛君歆姐夫與姐姐都甚感麻木的眾人不由一片嘩然。
謝殷甚至打頭笑出了聲。
衛盡傾卻半分不介意,看著賀蘭雪柔聲道:“阿雪,你適才介紹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再好好向大家介紹一下你自己。”
賀蘭雪與他對視。
衛盡傾目光溫柔極了。
簡直就像對她有無盡深情。
一絲一毫的壓迫也沒有。
然而冷汗卻一滴滴從她頭上滑落下來。
在他溫柔又深情的目光中,在自己滿頭的冷汗之中,她開口一字字道:“在下賀蘭雪,是……九重天宮的前任宮主。”
那一片嘩然之聲忽然又靜下來了。
“謝樓主適才問我的老鼠洞如今安在何方。”衛盡傾聽完賀蘭雪的話似十分滿意,安撫摸了摸她一頭青絲,這才抬頭朝謝殷笑道,“在下不才,執掌九重天宮紫霄殿主位二十載後,蒙前任宮主青眼有加,如今在她讓賢下身兼天宮宮主之位。”
雖說謝殷賀春秋在確認他身份之時已隱隱猜到他這二十年藏身處恐怕與九重天宮脫不了幹係,聽聞此話仍是雙雙變了顏色。謝殷就站在賀蘭雪身邊,見她聞此話後仍低垂著頭半句也不反駁,盛怒之下當頭一掌便朝她拍去:“婦人之仁!果真難成大事!”
賀春秋大駭之下不及阻止,卻見謝殷手掌堪堪要落到賀蘭雪頭頂卻又忽然停下來,目光驚疑不定打量她:“你……武功是怎麽回事?”
賀蘭雪仍不說話,麵上冷汗卻落得越來越凶。
衛盡傾有些憐惜望她一眼:“謝樓主可莫要再繼續試探了,阿雪若忍不住動用內力,隻怕頃刻間落個屍橫當場的結局。本座如痛失愛妻,指不定就要做出些什麽事來呢。”
賀春秋證實心中猜測,一時不由驚怒交加:“你究竟將阿雪如何了!”
“本座怎舍得將她如何?”衛盡傾柔聲笑道,“隻是大哥你月前委人將你的兒子送上山來,我瞧他身中雙毒的模樣頗為得趣,要知我身為長生殿之主,可也是頭一次見到有人能夠身中朝聞道與繞青絲雙毒而不死呢。阿雪替你兒子解毒的辦法也很是新鮮,我心下忍耐不住,便也將這兩種毒同樣落到阿雪的身上了。就是要看看阿雪為了救你的兒子才落得如此下場,不知大哥你又肯不肯依葫蘆畫瓢也救阿雪一命呢?”
賀春秋如遭雷殛,望著賀蘭雪顫聲道:“他說的可都是真的?”
賀蘭雪閉了閉眼:“……是。”
謝殷冷冷道:“為了活命就將宮主之位讓給這個人?我看你是要比二十年前更加愚蠢了!”
賀春秋卻忽道:“天舒呢?你將沈天舒如何了?”
衛盡傾含笑望著他:“怎的大哥到此時還不肯相信我就是沈天舒?”
賀春秋看著他的臉,目光幾乎要透過他麵上的那層皮滲進他骨頭縫裏去。
隻因他臉上的那層皮與沈天舒是何等肖似,與二十年前的衛盡傾又是何等不同。
他的臉上簡直找不出一絲一毫“衛盡傾”的影子。他的身上自然也找不出一絲一毫“沈天舒”的影子。
賀春秋心裏寒氣更甚,嘎聲道:“你……”
“又或者說,從來都沒有什麽沈天舒,隻有我,二十年來……一直是我。”衛盡傾柔聲打斷他話,“我二十年來窩在那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整個人都快被悶得發瘋了,整整二十年啊……大哥你說要怎麽補償我才好呢?一個九重天宮?不夠啊,這遠遠不夠,是以大哥你將清心小築也給我吧,反正你的心願不過是要和衛君歆那賤人長相廝守,我答應留下她性命給你也就是了。”
賀春秋卻根本未聽他說話,頭疼欲裂反反複複想著某一個事實:“天舒……你是說天舒二十年前就死了?”
賀蘭雪忽然瑟縮了一下。
她被衛盡傾製住以後便未問過這問題。
……她不敢。
隻因明知事實如何。
“是啊。”衛盡傾輕聲歎道,“我殺了他,然後剮下了他的臉皮。換了其他人我必定是不願意的,好在沈天舒生得周正,不至於讓我太過反感。我將他的臉皮鑲到我自己的臉上……要說不舒服也是有的,但我想到我畢竟還有一雙孩兒,他們或多或少總會繼承我的麵孔,沈天舒就比較可憐了,他那變態的性情,又從來沒有個親近的人,我怕他死後不出三日隻怕所有人要將他長什麽模樣也給忘光了,我隻當是可憐他好了,從此就頂著他的臉孔活在人世間。”
他自來到此地,說話的聲音始終輕輕柔柔,不緊不慢,帶著春風一般和悅舒緩的氣息。
可每當他用這輕柔的語調多說一句話,廳內外上千人心裏的寒意便要更甚一分,待他用微微含笑又懷念的聲音說出“剮下他的臉皮鑲在我自己臉上”,一些人看著他那張俊美無儔找不出任何瑕疵的臉,隻覺胃裏一陣陣的翻滾。
賀蘭雪忽然從他手掌下逃脫出來,蹲在地上一陣撕心撕肺的幹嘔。
說不清她究竟是在幹嘔還是在痛哭。
而他那“一雙孩兒”,賀修筠麵上血跡已幹涸了,一塊塊的凝結在臉上,倒比先前流血時更加可怖三分,更遑論這張可怖的臉在聽那那段話時,上麵還掛著與衛盡傾一模一樣輕柔的笑意。
而衛雪卿手中不知何時都已多出幾隻飛鏢,仍是那扔上扔下、不知何時就要扔出去的動作,就不知他想要扔的究竟是衛盡傾那張臉,還是他自己這張被迫繼承衛盡傾昔年容貌五成相像的臉。
賀春秋固然一早看出衛盡傾的臉絕非易容,卻又如何能想到他竟當真戴了“人皮麵具”?還是……如此戴法!
不知隔了多久,他忽道:“不是的。”說完這三個字,他仿佛一下子清醒過來,注視衛盡傾那張此刻除了他根本無人去直視的臉,認認真真道,“天舒他不是變態,他也並不是沒有親近的人。天宮所有人心裏都待他十分親近,正因為親近,了解他的習性,這才竭力不去打擾他,想要保護他,也才會……給了你可乘之機。”他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終於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無論如何,沈天舒早已死了。
無論如何,他們都是時隔二十年,在這個人終於自己揭穿自己的情形下才發現,沈天舒早已死了。
其他人呢?
賀春秋緊緊盯著衛盡傾:“天宮之中的其餘人呢?”他不是謝殷,他不會以為賀蘭雪是為了護住一己性命而受製於衛盡傾。
“其他人啊。”衛盡傾目光一轉,忽然落在了麵無表情聽戲的段須眉身上,“說起來,我尚未感謝段賢侄,若非段賢侄一人一刀廢了九重天宮所有護山大陣,本座即便有你姨母相助,想要一舉控製天宮隻怕也並非易事啊。”
段須眉仿佛沒聽懂一般,又重複一遍他的話:“我姨母?”
“是啊,你姨母,丹霄殿主岑江穎。”衛盡傾向他眨了眨眼,“在你上山很久以前,她就與我合作了哦。”
段須眉問道:“她為何肯與你合作?”
“很簡單。”衛盡傾笑吟吟道,“因為比起我,她更恨阿雪和天宮之人啊。”
段須眉道:“你就肯相信她?”
“我自然不肯了。”衛盡傾柔聲道,“我受到朝聞道與繞青絲雙毒共謀的啟發,一時之間又對這些瓶瓶罐罐感興趣了,是以臨下山之前,便拿山上留守的所有人來試了幾味毒,尚不知效果如何呢。若是一個不慎讓所有人死光了,那可就難辦了。”
“其中自然包括我姨母。”
“當然。”衛盡傾微笑道,“本座一向十分看重她,給她的好處,甚不下於我夫人阿雪。”
賀蘭雪身中朝聞道與繞青絲,而岑江穎……
段須眉閉了閉眼,複睜開時,其中已無一物。
衛盡傾饒有興致看著他:“賢侄倒是很沉得住氣,與你那一根筋的爹當真有天壤之別。”
段須眉淡淡道:“你既還未享受夠勝利的果實,我自不急著將你千刀萬剮。”
他們兩人隻是簡簡單單說了幾句話而已。
可這又絕不隻是幾句話。
說話之間,段須眉整個人都已被黑氣環繞,而衛盡傾頭頂亦縈繞著絲絲白氣。
每從他們口中吐出一個字,這原本寬闊之極的大廳便仿佛被生生壓縮了一層,當段須眉說到“千刀萬剮”幾字,距離他較近之人隻覺空氣中沉重的壓迫力幾乎要將人扭曲成好幾段。
便是謝鬱頭上也一層層的滲出冷汗來,呼吸沉重不堪。
最先爆發的是慕容世家前任家主慕容承。
這個直來直往、脾氣火爆的老爺子忽然拔出了自己的刀胡亂朝著半空中猛揮一記,仿佛揮去了某種壓製一般猛地大喘一口氣,口中叫道:“賀莊主,您老人家的恩情我慕容承永世不忘!即便您現在要我的性命我也絕無二話!可但凡您今日不想要我的命,我老頭子可再不想呆在這鬼地方了!還請莊主見諒,您的家事就請您自個兒理清楚吧。慕容家的,走了!”
他這最後一個“走”字接近暴喝,不少人仿佛都在這一聲中回過神來。隨著他轉身往外行去,廳中呼啦啦一大片人都跟在他身後爭先恐後往外行去,可絕不止慕容世家寥寥幾人而已。
他們這一走,包含廳外一幹人也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立時齊刷刷跟在後方。
轉瞬之間,廳中隻剩寥寥數十人。
無人阻攔。
衛盡傾倚在座椅上,笑吟吟看著一大群人適才離開的地方,仿佛頗得趣味。
謝殷提起那壺早就冷掉的本該由謝鬱賀修筠奉給他的茶,自斟自飲一杯。
段須眉眼見四周已沒他的座位,便拉著謝鬱重新躍上了房梁去。
衛雪卿見狀輕笑一聲,亦跳上去跟這兩人排排坐。
廳中無人說話。
不多時外間傳來兵器碰撞、廝殺、怒罵、不可置信的大叫之聲。
再過片刻,適才呼啦啦湧出去的一幹人又呼啦啦湧了回來。
自然不是自願。
而是被迫。
每個人手裏都拿著武器。
但明顯迫他們回來的那一方人數要遠遠多過他們。
幾方人馬,當中帶頭的如舒無顏、唐無方等人都是段須眉等人的老熟人了,而這兩個人各自隸屬於誰,不言而喻。
若隻是人數上的差距自不自懼,但清心小築、登樓包括衛雪卿帶來的長生殿一幹人,適才就在旁眼看著各派之人走出去又被逼回來,任誰都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以及萬言堂、光明塔包含主樓高處,不知何時都已站滿了人,各自箭在弦上,光芒冷厲。
與其說他們是被這些人給逼回來,不如說是被那些箭給逼回來。
畢竟上千個高手聚齊在一起,刀山火海闖了也就闖了。可無論是誰都還牢牢將衛盡傾適才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記在腦中,他在九重天宮之主的身上下了天下第一奇毒朝聞道與天下第二奇毒繞青絲,他將世人心中天下第一都難以形容的九重天宮給一鍋端了——就用他的“瓶瓶罐罐”。
那些此刻正對著他們的箭矢上究竟有些什麽,無人敢去想,更無人敢冒險。
隻是適才還心存僥幸的眾人到了這個時候再想起之前賀修筠玩出口的“殺光今日一幹人”,這才真真正正感到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