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你以謬論傾天下(上)

字數:9102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斬夜 !
    一人盯著始終麵不改色仿佛早已料到這局麵的謝殷與賀春秋,終於崩潰叫道:“謝樓主!賀莊主!敢問你們這是何意!大家夥兒趕來參加你們府中婚禮,難道今日就要不明不白冤死在這裏麽!”
    他這話算是遷怒,也不算遷怒。
    畢竟衛盡傾前來,賀修筠反叛,明顯並不是賀春秋與謝殷授意。
    但所有的人,分明又與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更重要則是過往的二十年來,武林之中各大門派無論有任何解決不了的大小事,都已習慣了找這兩人解決。
    那人將這句話叫出口之後,上千雙眼睛不由自主就齊刷刷半是慍怒半是希冀看向賀春秋謝殷二人。
    賀春秋卻沒有看他們。
    他似乎根本未聽到那一句質問。
    他的目光隻牢牢鎖定在門外某處,半晌忽然叫了一聲:“遠山。”
    隨著他的叫聲,一人慢慢從人群裏行出來——將武林各派高手重又堵回來的那個人群。
    那是個長相平平無奇的中年漢子,乍眼看去委實無甚出彩的地方,但再多看兩眼,會發現他站姿如鬆,下盤十分穩固,一雙眼精光內斂,絕非是尋常人能有的氣度姿態。
    若叫謝殷這等眼光之人來看,輕易便能看出這是個內家功夫與外家功夫均已臻至絕頂的真正的高手。
    他朝賀春秋抱了抱拳:“少主,多年不見,遠山心裏甚是掛念你。”
    名喚遠山,武功絕頂。
    這樣的人九重天宮隻有一個。
    天宮青霄殿主丁遠山。
    賀春秋仍是眼也不眨看著他:“遠山……你為何出現在此?”為何不是在九重天宮被下毒鉗製拿來威脅賀蘭雪的人群之中,為何是在衛盡傾的隊列之中?
    丁遠山朝他笑了笑。這一笑中有懷念,有唏噓,有親近,有不屑,有諷刺,有冷厲。他在這笑中淡淡道:“隻因遠山不止掛念少主你,更掛念此生從未見識過的中原萬頃疆域。”
    賀春秋隻覺口中、心裏都是一陣陣發苦。
    他下意識轉過頭看向賀蘭雪,發現她並未坐回原位去,而是就在她吐過的地方席地而坐,頭埋得低低的,似乎對眼前一切全不關注。
    該受的打擊……她都已通通遭受過一遍啊。
    賀春秋心中歎息。
    “遠山既已站出來,不妨由我替大家介紹一番。”衛盡傾微微笑道,“這位乃是九重天宮九位殿主之一、青霄殿主丁遠山,他武功之高,大概隻有……唔,在場大概隻有本座、本座大哥、謝殷謝樓主以及段賢侄堪與其一戰。不過諸位若有不信邪的,也不妨上前挑戰看看,畢竟遠山他過往數十年空有一身絕世武功卻甚少與人交手,指不定就敗在了場中哪位英雄的手中。”
    丁遠山一身氣息正隨他語聲而慢慢變化。
    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字,丁遠山渾身威壓已全然不亞於適才他與段須眉言語間交鋒。
    這鋒芒,無人敢逆。
    東方渺沉聲喝道:“衛盡傾!你究竟想要如何!”
    “本座想要如何?本座還想問問諸位想要如何呢?”衛盡傾不緊不慢輕聲笑道,“本座難得想要與人談談心,諸位不肯聽,不聽便不聽罷,偏生又不敢與本座門下動手。正所謂成者為王敗者寇,諸位身為敗者總該拿出敗者的氣度,好歹尊重一下本座的意願。”
    “閣下的意願是什麽?”邵劍群從人群之中行出來,朗聲問道,“莫非閣下的意願就如同閣下女兒所言,要殺光我們所有人?”
    “怎的動不動就喊打喊殺?”衛盡傾頗不讚同搖了搖頭,“本座說過了,隻想與諸位談一談心而已。”
    眾人嗤之以鼻。
    衛盡傾卻歎道:“好叫諸位得知,本座自幼就認定自己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天縱之才。”
    眾人一愣,全然不明他何以在這當口自賣自誇起來。
    “本座自幼做了許許多多的事,在二十多年前的江湖之中,亦做了許許多多的事,那些事每一件單獨拎出來講,都足以讓整個武林為之色變。本座的心願,就是有朝一日一統江湖以後,讓天下人都知道本座做過的那些事,傾慕本座的才能。然而,”慢慢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衛盡傾目光一一從衛君歆、賀春秋、謝殷、賀蘭雪幾人身上掠過,“有那麽幾個人,聯合起來愚弄本座也就罷了,卻還要將本座做過的所有事情抹殺掉,不讓天下人知,不讓本座的兒女知,想要偷偷暗殺掉本座,想要讓這天底下仿佛從沒有過衛盡傾這個人?休想!”
    他行到大廳正中央,長袖拂開,始終吟吟含笑的俊美麵上終於浮現出幾分怒氣:“這些個人通通都該死,可本座不會讓他們死,本座會讓他們屈服於本座,讓他們悔不當初,讓整個天下都知道,唯獨我衛盡傾才有資格擔當武林霸主!”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嗤笑。
    眾人循聲抬頭,卻發現發笑的竟是坐在房梁上的衛雪卿。
    衛盡傾蹙眉道:“你笑什麽?”
    “我笑有些人臉都不要了,偏生還執著於一個名字,這不是有病是什麽?”衛雪卿淡淡道。
    衛盡傾竟未發怒,思索片刻後竟還點了點頭:“卿兒說得在理,本座其實不在意名字是喚作衛盡傾還是什麽,哪怕就叫做沈天舒那也可以。隻要——”他麵上那一閃而過的怒氣此刻又已沒有了,輕聲笑了笑道,“最後稱霸武林、讓所有人都俯首跪拜的是我就行了。”
    一人再忍耐不住,幾步跨出人群指著衛盡傾鼻子罵道:“你簡直喪心病狂!”
    他罵完這七個字以後就死了。
    直到那枚小小的飛鏢穿喉而過,從那個人的後頸鑽了出來,眾人才知他已死了。
    然後又才恍恍惚惚想到,就在他適才指著衛盡傾鼻子之時,衛盡傾似乎漫不經心伸了伸手。
    人群之中一片冰涼死寂。
    半晌方有人上前一步,扶住到此時才堪堪仰麵到底的那人,口中嘎聲喚道:“邢掌門……”
    被衛盡傾一隻飛鏢穿喉而過的並不是什麽小人物,而是鳳山派掌門邢若矩。
    鳳山派在江湖中的聲望一向並不亞於七大門派,然而這個門下有數百弟子的門派掌門,就這樣被一隻看似隨意出手的小小飛鏢給結果了性命。
    那隻飛鏢……
    衛盡傾輕歎道:“這是我兒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本來還想留一隻當做紀念的,真是可惜了。”
    那是衛雪卿先前打向他卻又被他將賀修筠拖到身前擋住的飛鏢。
    至於他何時收了一隻在自己手中,無人看見。
    任何人都未看見。
    房梁上的衛雪卿不知何時已收起了麵上那點譏諷的笑意。
    “現在,”衛盡傾目光從眾人身上慢慢掠過,“諸位有足夠耐心聽我說了麽?”
    他這一手固然攝人,但此地上千人誰不是刀口舔血的老江湖?那蒼山派俞秋慈與邢若矩一向交好,適才上前扶住邢若矩屍身的正是他,此時滿臉悲憤,嘶聲道:“閣下若以為自己……”
    他這句話說到一半,廳中忽有幾人突然同時動作。
    房梁上的衛雪卿手中一直玩耍的飛鏢忽然像是不慎掉下來一隻,直直便朝著俞秋慈腦門砸過來,當地一聲,卻又有一物趕在俞秋慈自己閃避之前打中那隻飛鏢共同落地。
    打中飛鏢的是一顆佛珠,而那顆佛珠剩下的大半串此刻正拿在賀春秋手中。
    賀春秋終於出手了。
    雖說到了此時人人都已知他就是昔年的天下第一高手,但見到二十多年都以為毫無武功的人驟然出手,快如閃電,大多數人仍是愣在了原地。
    賀春秋選在此時出手當然不是為了驚呆眾人。
    他隻是不得不出手而已。
    隻因俞秋慈注定避不開衛雪卿扔下來的那支飛鏢。
    適才一個不慎令邢若矩橫死當場,那份懊惱令賀春秋立時決定今日無論結果如何,也決不能讓這樣的事再發生第二次。
    而俞秋慈之所以避不開衛雪卿的飛鏢,倒不是說這飛鏢能趕上衛盡傾結果邢若矩那一招的精妙,而是就在飛鏢射過來的同時,尚有一人也鬼魅般朝著俞秋慈掠過來。
    隻是那人固然比飛鏢掉落的速度還要更快,但他看似輕飄飄的那一掌仍未落在俞秋慈身上,而是拍在了一道劍身上。
    一掌一劍一觸即分。
    那分開的手掌上有一道清晰的血痕,而那劍身上業已有了幾道裂痕。
    出掌的人是舒無顏。
    出劍的人是丁情。
    舒無顏並不急著出第二掌,隻歪著腦袋盯著丁情看。
    丁情直接將那已然碎裂的劍當的擲在地上,盯著舒無顏的眼神就冷冷冰冰如同毒蛇:“你別著急,你也好,以及從鳳凰樓裏逃出去的每一個人,我會挨著挨著斬於劍下。”
    他慢聲細氣地說這句話出來,陰森可怖竟不比衛盡傾的溫柔可親遜色。唯一讓人安慰的大概在於,他並非“敵人”。
    而衛盡傾看這兩人一招交手,卻是眼前一亮,喃喃道:“這江湖中如今的高手,倒也不比咱們那時候遜色……”
    又何止不遜色而已?
    無論是衛盡傾的飛鏢,賀春秋的佛珠,段須眉的內力,衛雪卿的看似玩耍,甚至包括眼前這兩個根本沒人能叫得出名字的人,武林中聲名赫赫如俞秋慈、邢若矩這些人,在這些人的麵前竟是連出手的機會也找不著。
    大廳內外如俞秋慈邢若矩這樣層別的高手少說也有上百人,然而他們看到此時的情形,看到從始至終站在原地一動未動的俞秋慈腦門上涔涔而下的冷汗,終究明白到今日是死是活,之後形勢如何走向,大概不會由此地的數千人決定,也不會由他們這上百人來決定,而隻會由當中的寥寥數個人來決定。
    賀修筠緩緩行了出來,行到俞秋慈身邊站定,仿佛是在對著俞秋慈、實則分明是在對著所有人柔聲說道:“我爹爹說了要跟諸位談談心,都聽不懂人話麽?”
    她武功盡失柔弱無力,卻沒有任何人敢對她有任何異動。隻因適才那個武功之高連衛盡傾也忍不住出言讚賞之人收回了手掌,沉默站到了她的身邊。
    賀修筠仿佛甚是憐惜看了一眼俞秋慈:“警告隻有這一次而已,若再有聽不懂人話的,那也不必再做人了。”
    俞秋慈堂堂一派掌門被她如此羞辱卻動彈不得,唯有腦門上冷汗滴滴答答淌個不停。非是他不想動,不敢動,而是不能動。
    那個站立在賀修筠同時也站立在他旁邊的人,如同一座大山整個都正壓製在他的身上。
    旁人也許暗中對賀修筠說的話嗤之以鼻,他心裏卻已信了。
    適才這個人若真是想要殺他,隻怕那把劍再快,也不可能快到擋住那一隻手。
    衛盡傾麵上笑容又真誠了兩分,似對賀修筠表現以及她手下之人極其滿意,衝她招手笑道:“乖女兒,到為父身邊來。”他這時又已坐回原先高位。
    賀修筠依言去他身邊坐下——適才賀蘭雪所坐的位置。
    衛盡傾卻忽然抬起頭,朝房梁上衛雪卿笑道:“好小子,你這是醒悟過來,又準備向為父來表忠心了?”
    畢竟適才俞秋慈開口,動手最快的可是衛雪卿。他動作看似玩耍,但若真個隻是玩耍,又豈會勞動到賀春秋出手?
    衛雪卿淡淡道:“我也很感興趣,你當年是怎麽想的,你具體做了些什麽,我都想聽你親口說出來。在這之前,我與舍妹一般,對那些聽不懂人話的,都不想讓他們再做人了。”
    衛盡傾饒有興致問道:“那之後呢?”
    “那之後,我打算視情況而定。”衛雪卿一字字道,“看是隻把你的心挖出來,撕成一片片拿去喂狗,最好再留一塊回去給我娘燉湯喝。還是要將你整個人都千刀萬剮,讓你受盡這世上最苦痛的折磨以後再死。具體的,等你說完之後我再行決定吧。”
    衛盡傾聞言不由搖頭哂笑:“你這臭小子,倒真不愧是我的兒子。”他一邊說話,一隻手搭在賀修筠原本纖細雪白此時卻盡是血汙的手腕上——一刻鍾前他尚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拒絕了賀修筠要他親自來探測她武功是否全失的提議,這時候他卻終於主動將人放在了身邊,再不理會衛雪卿,回頭向賀修筠道,“乖女兒,為父回想往事,隻覺前塵如夢,你說為父從哪裏說起才好?”
    “不如就從爹爹幼年開始?爹爹幼年之時,隻怕長生殿還遠遠不是如今這模樣吧?爹爹如何將長生殿一步步提了起來,女兒心下一直很好奇呢。”賀修筠口中柔聲說著,緩緩抬起自己適才被衛盡傾握住的右手,“爹爹這又是在做什麽?”
    “為父太喜歡筠兒你了。”衛盡傾輕撫她手上紅痕笑道,“自要杜絕筠兒你一不小心做傻事的可能性。”
    衛君歆自被他瞪那一眼過後再未多說過一句話,但她同樣是長生殿出身,哪會看不出適才這兩人手上的機鋒?當下再忍耐不住,跨上前兩步咬牙顫聲問道:“衛盡傾,你竟連筠兒也不放過,你究竟在她身上下了什麽毒?”
    她此話一出,眾人這才知衛盡傾握住賀修筠的手竟是給她下毒,一時各自色變。
    “一點繞青絲罷了。”衛盡傾安撫地拍拍賀修筠手腕,輕聲笑道,“她是我的乖女兒,難道我會當真取她性命不成?姐姐你不必太過擔憂。”
    說到底,他仍是在防著賀修筠對他出手而已。
    即便賀修筠當真武功未失,她身中繞青絲之毒,這下又如何敢擅用內力?
    “你、你……你為何永遠都如此心狠手辣?為何這世上就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叫你信任以及心軟?”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衛君歆又是傷心又是痛恨,“你我一母同胞,這二十多年來難道你當真以為我心裏好受麽?阿傾……姐姐內心無時無刻不在掛念你,可我也無時無刻不在心裏確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你當年如若當真實現心願,一統武林,那武林必定不是今日這模樣,而此刻正站在這裏的人,春秋,謝樓主,阿雪……甚至我,隻怕我們都一早死在了你手上!”
    衛盡傾盯著她,麵上早已沒有了笑容,半晌輕聲道:“原來你知道啊。”看著衛君歆痛恨恐懼中透出不解的目光,他道,“原來你知道二十年前我原本可以成功,我之所以沒能成功全是因為你這賤人背後捅刀子啊。你背叛了我一次、兩次、三次……換了尋常人,隻怕早已在你這三次背叛中死得骨頭渣都不剩了,隻可惜你終究低估了我。隻不過你對我做的一切還真是叫我畢生銘刻在心,我從小到大最親密、最信任的姐姐,你說,我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把你對我做過的一切通通還給你?”
    他每說一個字,衛君歆眼淚便往下掉落一滴,待他說到後來她牙關打顫的聲音已連周圍之人也聽得一清二楚。隻因他說要“還給你”的那個語氣,當真如同在地獄裏呆了二十年的人回來討債。
    衛君歆被那語聲中令她毛骨悚然的威脅逼得崩潰大哭:“難道你對我做過得還不夠麽!你說我是你從小最親密最信任的姐姐,可你何嚐信任過我?你隻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利用我!我從小就害怕你!你隻有幾歲的時候就開始想著法子讓門中不肯服從你、你不喜歡的人自相殘殺,死的人越多你笑得越開心!你不到十歲的時候已經吸收了好幾個小門派入門!門中長老都說長生殿幸而有了你,再次稱霸武林有望,隻有我知道……隻有我知道……你根本不是要帶領長生殿稱霸武林,你隻想自己一個人獨享一切!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
    你決意要身入武林的時候,知道以關成碧與石元翼之能足以替你打理長生殿,你便與關成碧定情,隻因你明知石元翼癡戀關成碧而關成碧心裏隻有你!你這一個舉動足以叫這兩個人都不得不對你死心塌地!你認定我容貌以及武功能夠幫到你,信任……對,若說信任,我確實從小到大從未做過有違你意願的事,但凡是你說的話,我都不敢不聽從,我拚命練武功,你以為我是為了替你效命麽?我隻是害怕,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樣某一天因為你一個不高興就死得不明不白……你‘信任’我,是以帶我一起走,然後呢,你就開始一件件逼我去做那些倘若你是女人你必定親自去做的事……不對,你已經做了,你哄騙關成碧,之後又勾引賀蘭雪,你所作所為真是、真是……”
    “真是怎麽樣呢?”她字字控訴,衛盡傾卻仿佛聽得極為興奮,麵上重又出現出笑容,“你們聽見了沒有?我從幼年之時就多麽的聰明能幹,你們在我那個年紀,可能做到我所做的那些事?當然不能!因為那些通通隻有我才能做到!我自小活得多麽苦悶啊,長生殿就如同謝樓主所言,就是個老鼠洞而已,東躲西藏,根本不敢叫世人得知其所在,我真是厭惡透了那個地方,我一心要叫世人都看到我的才能,臣服在我腳下,我卻偏偏要在那個鬼地方呆了十幾年,真是一想起來就惡心透了。是以還是我的好姐姐最了解我啊,長生殿是什麽鬼東西?我可不在意。我們姐弟兩人身入江湖,這時候江湖是誰的江湖呢?天下第一高手賀蘭春,九重天宮少主,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