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你以謬論傾天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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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慢慢移到不知何時行到衛君歆身側的賀春秋身上,衛盡傾輕聲道:“大哥你可知道,你當真是我生平最厭惡之人了。我身為長生殿的少主,你卻是九重天宮的繼承人。我活在陰溝裏,你卻長在人人向往的九重天上。你闖蕩江湖就得了個天下第一的名頭,我們姐弟卻連真實的身份也不敢暴露……憑什麽呢?我真恨呀,恨不能將你挫骨揚灰,再將你一切的榮耀都奪過來。什麽天下第一的名頭,什麽天下無雙的絕學,至高無上的身份,這些都應該是我的!隻可惜那時候我可不是你的對手,你也要理解我,我一個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怎麽敢貿貿然與天下第一高手對上?我隻好另外想法子了。”
賀春秋沉聲道:“你將主意打到池冥身上?”
“沒錯。”衛盡傾十分愉快笑道,“池冥少年英雄,我苦心將他擇作我姐姐的未來夫婿,可惜我的姐姐卻瞎了眼,沒能看上他,竟看上了你。”
衛君歆抹去麵上淚痕,麵無表情道:“你不過看中池冥武功高,腦子一根筋,他若為我所惑,日後自然就能為你所用,更何況以他的武功想要勝過春秋也不無可能。”
“再加上他後來果真一心一意迷上了你,竟叫你我意外得知他尚有三個結義兄弟。段芳蹤暫且不提,牧野族的少主以及枉死城乘龍快婿,嘿……”衛盡傾嘖嘖笑道,“這可當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姐姐啊姐姐,你說怕我怨我,怪我指使你去勾引池冥,實則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在做麽?難道我時時刻刻都將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因為我縱然怨你怕你,可我也疼你愛你!你終究是我的親弟弟,娘親死了以後,這世上終究隻剩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你想要的,我那時候仍竭盡全力也想要幫你實現。池冥……”衛君歆再抹一把麵上淚水,驀然抬頭望向房梁上坐著的段須眉,“我沒有勾引過他,我對他……我確實喜愛他,我從小與你一起長大,注定也不是什麽好人,我在你算計下與他相遇以後,隨他一起千裏奔襲去殺人,又萬裏逃亡反被人追殺……那段日子不快活麽?自然是快活。可你就像是我如影隨形的影子,我即便最快活的時候,腦海裏也仿佛聽見你日日都在催促我。於是我鼓動池冥創立了關雎,收攏了天下間最厲害的殺手,又替你去行刺賀蘭春……我對不起池冥,我從始至終都在欺騙他,我原本想著等我幫你做完這件事,我就向他坦白,若他願意,我就嫁給他,可誰知……”
她沒有說下去,可廳中的知情人都知發生了什麽事。
她沒能按照設想殺掉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她徹底愛上了那個男人,從此為他顛覆半生。什麽池冥,什麽關雎,什麽衛盡傾,什麽長生殿,都叫她通通拋諸腦後。
廳中忽有一人大聲問道:“難道你就是當年的天下兩大殺手之一、與池冥共同創立關雎的峨眉雪?”
衛君歆麵無表情道:“不錯,我就是峨眉雪。”她到這一步,已然不吝承認一切。
一時廳內外百千之人竟不知作何反應才好。
關雎。
關雎殺人無數。
關雎縱橫天下。
關雎兩起兩落,起落無不令人聞風喪膽。
然而世間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個關雎,卻隻因為這一對兄妹少年時初入江湖因為殺不了天下第一高手隻好“另外想的辦法”而已。
“一切原本設想得多麽好啊。”衛盡傾歎道,“你帶領關雎幹掉賀蘭春,然後你與池冥成婚,不但關雎徹底為我所用,日後再略施小計,必定也能將牧野族與枉死城的勢力掌握到我手中來,到時候我所能掌控的,隻怕就不止是一個武林而已。然而你這個不爭氣的賤人,你竟然被賀蘭春給迷了心竅,你竟敢背叛我……你壞我大事,可知我那時日日夜夜都恨不能掐死你?”
“是麽?”衛君歆麵無表情道,“你恨我背叛你,那那個日日來鼓動我既如此幹脆一舉成為九重天宮女主人,日後最好再生下一個孩子,不廢一兵一卒就將九重天宮納入手中的人又是誰?”
“是呀,你若肯依我計策行事,即便沒有了池冥與他那幾兄弟,但凡我能成就大事,我也能夠原諒你。”衛盡傾似笑非笑道,“隻可惜你為了防我再次逼你暗殺賀蘭春,你竟自廢武功。如此也就罷了,你為了徹底擺脫我逼迫還做過什麽事,你當我不知道?”
衛君歆咬牙抖聲道:“我是自廢武功……那是因為我不止真心想要和他過日子,我也想要保護你……如果讓他知道我不但是關雎的峨眉雪,我甚至是長生殿出身,我還因為你才……我怕他不肯再與我在一起,我更怕他會殺了你……”
她現在回想起來,仍不知最初背叛池冥與衛盡傾後的那兩年過的是什麽日子。
她遇到了此生的摯愛,也如願以償與他在一起,甚至他為了她放棄了是個男人、是個人都很難放棄的權勢、地位以及武功,他用最決然的態度證明了對她的感情。可他的感情越深,他放棄的越多,她也就越害怕,她日日擔心衛盡傾找上門來逼迫她殺他,上門來揭穿她的身份;夜夜擔心被她背叛的池冥會殺上門來,將他苦心為她建造起來的清心小築撕成粉碎;她更不敢告訴他實情,她要保護他,也要保護他,更要保護這段她早已下定決心不惜一切守護的感情。
“是麽?看不出姐姐你對我如此真心,你這真心也夠值錢的。實則,”衛盡傾冷冷一笑,忽地話鋒一轉,“我很多年前就特別想給你們這兩個蠢貨遞個消息,讓你們別再四處宣揚我的孩子尚在她母親腹中便已夭折的消息,也別再故布疑陣營造衛飛卿才是我孩兒的假象,你們以為我會信?你們當真以為我曾有一時一刻信過這謊話?當年我要你替賀蘭春生下一個有咱們衛家血統的孩子,你當著我的麵唯唯諾諾應了,然而你轉頭又做了什麽?你倒當真了解我,隻怕一早防著我要對你提那要求了,你後來那是喝了一碗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下肚?親生女兒,哈……說得就跟你那肚子還能生得出親生女兒似的。”
哐當一聲,早已在這兩人互相怨恨的指責中不知不覺聽得有些入神的眾人在這聲響中紛紛醒過神來,卻見原是坐在高位上的賀修筠甩手打翻了桌上茶碗,這時候正站起身來,就連被親生父親使手下毒也全不改色的目中這時有一種奇特的仿佛正在一點點擴散的瘋狂:“適才說的話,再說一遍。不,”她抬起那雙瘋狂之色愈濃的眸子看向衛君歆,“你親口來說。”
衛君歆麵對衛盡傾尚能勉強支撐,一見她這模樣便不由得被駭得後退兩步:“我……我二十幾年前為了擺脫他那瘋狂的念想,我喝下了……你不是知道的麽,你並不是我的……”
“衛飛卿呢!”賀修筠忽然暴喝了一聲。隨著這聲暴喝,她目中瘋狂、猙獰、痛苦終於完完整整展露原貌,每一個眼神都似要將衛君歆千刀萬剮,“你不可能有親生孩子,那衛飛卿呢?他是誰?他不是你的親生孩子?”
衛君歆幾乎要在她這怨毒的目光中被生生淩遲,渾身一陣又一陣的發軟,勉力抓住身邊賀春秋的胳膊站穩,不知隔了多久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卿兒他……不是你爹和我的親生孩子。”
她說出這句話的感受,直要比被衛盡傾威脅逼迫、被賀修筠目光活剮更痛苦千萬倍。
眾人卻無法感受她的痛苦,隻聽到茲拉一聲輕響。
廳中大多數人聞聲隻來得及抬了抬頭,下刻便瘋了一般爭先恐後朝著門外湧去。
但此刻門外同樣擠滿了人,人潮與人潮相撞,不過是將大門口堵得更加密不透風而已。
大吼大叫聲中,不少人已咬緊牙關,運起周身功力。
預想中的傾塌卻並未到來。
眾人眼前發生了十分決然、十分華麗、十分不可思議的景象。
先是眾人最早看到的。
段須眉抽出了他的破障刀。
實則他並未真正出手。
他真的隻是懷著眾人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大的、勃發的雷霆怒氣抽出了他的刀。
而那茲拉的輕響之聲,則是隨他抽刀過程迅速斷裂開的房梁、牆壁其後便是整座主樓。
當日曾參與登樓長生殿一戰之人仿佛又看到鳳凰樓被生生切割成兩半、底下之人被壓得血肉模糊的場景。
但眾人想象中的場景卻並未到來。
因為整座主樓坍塌的瞬間,賀春秋、謝殷、衛盡傾亦在同一時刻出手。
賀春秋手中剩餘的一百零七顆佛珠朝著主樓的各個角落飛去。
謝殷靈飛刀朝著半空之中劈去。
而看似最優雅、最從容不迫的衛盡傾手中並無武器,他雙手握成拳頭,朝著空氣打出去與他的優雅、從容全不相符的簡單、粗暴的兩拳。
原本往下坍塌的整座主樓被一百零七顆佛珠撕成了千萬片,一半被謝殷一刀送往空中,另一半被衛盡傾兩拳打得四散開去。
沒了。
禦賜的天下第一樓。
武林公正的象征處。
就這樣在三個人合擊之下,轉瞬就消失了。
究竟有多快呢?
快到始作俑者的段須眉這時候才提著刀飄飄然落地而已。
那些被送往半空與四周的樓體殘渣自然不是就此不再掉落。
隻是有這片刻緩衝的功夫,場間又都非庸手,自然也就能掩著口鼻紛紛避開這場飛來橫禍。而數千人手忙腳亂的躲避之中,始終坐在那把如今業已暴露在青天之下的太師椅上一動不動的賀修筠、同樣站在原處的賀蘭雪、衛君歆幾人便十分惹人注目了。
但她們幾個加起來也不比一步步行到衛君歆身前的段須眉更加惹人注目。
俞秋慈、東方渺、慕容承、南宮曉月幾人齊齊從人群之中站了出來,各自武器在手,慕容承怒喝道:“你這魔頭!你瘋了不成!”
有衛盡傾與賀修筠在此,眾人原本早已不將注意力放在段須眉、衛雪卿幾人身上,但直到他突然來這一手,曾與他交鋒過的眾人才紛紛想起此人若真個瘋起來可半點不亞於場中那對令人遍體生寒的父女。
段須眉卻仿佛沒聽到他的問話,也全然未見到他們幾人的如臨大敵,隻是專注看著他眼前的衛君歆輕聲問道:“衛飛卿不是你的孩子,那他是誰的孩子?”
他恍惚想起似乎某年某月,他略帶一些逼迫、略帶一些冷酷的問衛飛卿,如若你不是?那你又是誰?
在當時他隻想逼衛飛卿承認賀修筠的真麵目而已。
如若他能想到今日,當日他還會對衛飛卿說出那樣的話嗎?
仿佛一語成讖。又仿佛、隔空在他自己此刻的心上刺了一刀。
如果早知今日,他又豈會對他說出那樣的話,然後……傷了自己的心。
衛君歆怔怔看著他。
段須眉輕聲道:“我本來也想耐心聽你們講完這二十幾年來的所有廢話,想聽一聽十年前我不懂、你也未對我說過的話,想聽一聽你是不是曾經對我義父有過絲毫的情意,想聽衛盡傾當年究竟是如何哄騙、利用我爹。可我現在突然沒有耐心了,你好好回答我的話,若不能叫我滿意,我隻好先送你一程了。”
他說這段話時,殺氣慢慢從他身上四溢開來,賀春秋搶在那殺氣將衛君歆重傷以前擋在了她麵前。
段須眉麵無表情看著他:“一個二十年沒在人前動過手的人,你以為你是我的對手?”
賀春秋沉默不語。
“二十年前,你就不是我爹的對手。”段須眉慢慢道,“他將你視作武學上唯一勁敵,誓要與你分個高低,無論勝敗隻怕都甘願得很。而你唯一一次與他交手,卻是與其他人一起圍攻他。你這樣的人,怎麽配當他的對手?”
沉默半晌,賀春秋忽道:“不錯,論武學,論心性,我都不是你爹段芳蹤的對手,如今……也不是你的對手。”
這時候他們早已不是站在先前的大廳之中。
大廳再寬敞,也比不上天地廣闊。
他們這時候就站在毫無遮攔的天地之間,賀春秋輕描淡寫承認他昔年不如段芳蹤,今日不如段須眉。
周遭的數千人一時都有些恍惚。
奇俠賀蘭春與武聖段芳蹤都曾經被封為天下第一高手。
可在所有人心裏,在所有說書人的口中,再一段又一段或真實或出於臆斷的傳奇故事中,都不約而同將賀蘭春放在更高的位置。
隻因賀蘭春消失以後,段芳蹤這才鵲起於武林。
隻因段芳蹤聲名狼藉,死得也極不光彩。
所有人都認定段芳蹤比不過賀蘭春。
可賀蘭春適才說了什麽呢?
他不但不如段芳蹤,甚至比不上段須眉?
眾人後知後覺看向段須眉。
他們都知道這個人厲害,可從來沒有認為他足以與二十多年前的那一代傳奇相提並論。
可他們現在才想起,適才段須眉甚至沒有出手,而他造成的後果卻要那一代傳奇之中最厲害的三人合力來抗。
段須眉……難道他才是今日、才是當今武林最厲害的高手麽?
段須眉衝他十分好脾氣笑笑:“難得你如此坦誠,不如也坦誠的回答我,衛飛卿究竟是誰的孩兒?是你們撿的?偷的?搶的?”
衛飛卿此刻不在這兒。
他不知他在哪裏。
上一次他們分開的時候,他隻說還有些事要去做,就不隨他前去關雎了。
但他忽然有些慶幸衛飛卿此刻不在這裏。
從衛飛卿中毒被送上九重天宮以後,他們都以默認了他就是賀春秋與衛君歆的兒子。
可衛君歆適才親口說,他不是。
段須眉不知,若叫他親耳聽到這個話,他該是何樣的心情。
他不知道。他隻是慶幸。慶幸他沒有親耳聽到。
賀春秋尚未答話,場中忽然傳來一聲冷笑。
段須眉回頭。
是適才聽到衛君歆說話,一瞬間似乎比他還要更瘋狂的賀修筠。
但這時候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半點瘋狂之色。
她還是坐在那把椅子上,冷笑過後慢慢說道:“我少時第一次得知自己的身世,第一反應就是我好生對不住飛卿,我搶了他的爹和娘。賀春秋與衛君歆最疼愛的人合該是他,卻為了讓我顯得更像親生女兒一點,而不得不將對他的疼愛全部放在了我的身上。我很內疚,很難受,很想補償他,我卻隻有一直欺騙他……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不是啊,原來即便沒有我,你們也不會對他更加好了,原來……他真的從頭到尾都隻是被你們利用的棋子而已。”
衛君歆搖著頭,抖索著想要說什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你什麽都不必說。”賀修筠神色奇異地看著她,“我本來確已恨到極致了,確實也幾乎要失去耐心了,隻是……”她目光慢慢轉向段須眉。
兩人對視的一眼間,段須眉頃刻便明了她所說、所想。
她本來也要失去耐心了,但因為他先失去了耐心,是以她又重新拾起了自己的耐心。
他想要他們開口,她就要他們暫時閉嘴。
他要他們的命,她就保住他們的命。
因為比起那些個人。她更加憎惡他。
就像他也並不喜歡她。
她憎惡他,因為他讓衛飛卿牽掛。
而他不喜她,因為她讓衛飛卿痛苦。
在這短暫的對視中,舒無顏以及人群之中的幾個人走了出來,走到段須眉身邊站定。
他被這幾個人以及賀春秋圍在了中間。
即便是他,想要擺脫這幾個人也絕非短時間內能做到。
賀修筠朝著衛君歆粲然一笑:“你繼續往下說。”
她笑得好不快活,卻襯得她麵孔愈發可怖,也襯得她一雙眼愈發冰冷。
(今年的最後一天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