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你以虛情換假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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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瞬間謝殷、賀春秋就如同與賀修筠有著從頭到尾的默契,在她撲向衛盡傾懷裏的同一時間兩人都動了。
    謝殷的靈飛刀攜雷霆霸道向著衛盡傾當頭斬去。
    而賀春秋的劍——
    直到手上並無兵器的賀春秋手在腰間一拂抽出一把軟劍來,霎時便從另一個方向將衛盡傾與賀修筠盡數籠進萬千劍光之中,眾人才後知後覺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奇俠賀蘭春,他原本使得一手絕世的劍法,而他的佩劍,喚作蒹葭。
    曾經名列兵器譜榜首的蒹葭寶劍也隨著當年奇俠的失蹤而從此匿跡。
    卻在此刻,現身於此。
    衛盡傾適才被賀修筠暗算一計,此刻又被她緊緊抱在懷裏,謝賀兩人動如雷霆,這一刀一劍若是落實,哪怕是衛盡傾隻怕也要頃刻斃命,而賀修筠恐怕也並不能幸免。
    然而當真會如此麽?
    衛盡傾與賀修筠一觸即分。
    衛盡傾並沒有再握起他的拳頭,或者說他自己已經化身成一顆拳頭,這顆人做的拳頭帶著流星一樣的速度向他身後砸去——砸向謝殷的靈飛刀以及謝殷本身。
    賀修筠同樣向後仰去。
    她手中不知何時繼方才那支飛鏢過後又多出了一把匕首,匕首在半空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劃向她身後那遮天蔽地的劍光。
    賀修筠紅裙搖曳,長發觸地,纖腰早已彎成一張弓,看上去是那樣柔弱。
    而她手上的匕首在劍光織成的網幕麵前看上去也是那樣渺小。
    她的這把渺小的匕首真的能夠對抗名動天下的蒹葭麽?
    或者說,賀春秋真的會殺死這個不是他親生女兒卻在他膝下長了二十年的無人知道她究竟在做些什麽、想些什麽的姑娘麽?
    後麵一個問題暫且得不到答案了。
    因為賀修筠已證明了前一個問題——她能。
    她在匕首與劍幕相觸的瞬間,整個人身上突然爆發出一團巨大的黑氣,在那黑氣升騰之中,她的匕首輕鬆劃開了劍幕。
    下一刻她本來可以穿越劍幕直接去到賀春秋眼前。
    但她破解那劍幕的瞬間她身體便由一張弓化作了一根箭,這支箭沒有射向後方的賀春秋,而是射向了與謝殷難得強硬的交手一招過後各自蹭蹭蹭倒退三步的衛盡傾。
    她身上黑氣也隨她動作迅速彌漫了場間,與之全然相反的,是她一頭青絲在周身的黑氣環繞之中迅速變白。
    賀蘭雪幾人起先見到她身上黑氣已然麵色大變,到這時才猛然想起衛盡傾適才給她下了繞青絲之事,一時之間,賀蘭雪再顧不得自己身上毒性,一邊朝著衛盡傾猛撲過去背上長劍已然嗆地出鞘,而另有一人流星一樣趕在賀修筠與衛盡傾交手之前整個人擋在了她的麵前。
    賀修筠若要前行,就必然要先踢開這個人。
    但她無法踢開這個人。
    她隻能停下。
    她停下的瞬間,這人手中拋出一物,直直落入她口中,另一隻手則搭上她手臂,片刻沉聲道:“毒入肺腑。”
    這個人是衛雪卿。
    他塞進賀修筠口中的當然是繞青絲解藥。但——
    並不算特別及時。
    他從衛盡傾給賀修筠下毒那刻開始就盤算著怎麽為她解毒,卻不料仍趕不及時。
    因為眼前這個人做事當真半點也不肯留餘地,不管對旁人還是對自己。
    賀修筠抹了一把嘴角邊再次滲出來的攙著肺腑殘渣的血跡。
    衛盡傾適才那一拳搗壞了她的肺腑。
    是以毒,入肺腑。
    衛雪卿緊緊蹙眉:“為什麽?”
    為什麽不肯在保住自己的情形下再去做其他所有事?
    賀修筠望著並未對賀蘭雪出手的衛盡傾,目中怨毒至極:“你身上穿著什麽?”
    眾人隨她目光望去,這才發現那支小小的飛鏢到現在依然還插在衛盡傾的胸口上——但他看上去分明好得很。
    輕輕從心口上拔下那支飛鏢,衛盡傾朝她輕輕一笑:“乖女兒,為父穿著萬年冰蠶絲織成的刀槍不入的軟甲,你適才若直接朝我心口搗上一拳,說不得倒當真能傷到為父的心。”
    賀修筠用五髒皆損、毒入肺腑換來的,卻是衛盡傾的毫發無傷。
    “為什麽?你說這是為什麽?”賀修筠厲聲笑道,“我做盡一切、做到這一步也不能傷到他,我若也想像他一樣一心想著保住自己再坐享其成,隻怕一早就被他吞得骨頭渣都不剩!”
    衛雪卿望向衛盡傾的怨毒的眼神與她如出一轍,口中卻仍是責怪道:“你不該自作主張。”
    他的責怪比他的怨恨更真心。
    衛盡傾隻是他們的敵人,而他們卻是彼此縱然互相防備卻在這個時候唯一能互相依存的親人。
    他自然不相信賀修筠當真武功全失,更是從頭到尾沒理會過賀修筠與衛盡傾的虛與委蛇,他事先未與賀修筠有過任何討論,但他們彼此都猜到對方會在何時才出手。可他唯一未猜到的,是賀修筠一出手便如此決然。
    “我死也無所謂。”賀修筠呸的吐出口中血渣,“隻要這個人死在我前頭!”
    “他不值得你為之賠上自己的性命。”衛雪卿沉聲道。
    衛盡傾嘖嘖歎了口氣:“乖女兒,你對為父心懷不滿,一開始說出口便是,為父疼你愛你,自然不會怪你,但你為何要欺騙為父?”
    “我的目的,適才我已說過了。”陰森森盯著他,賀修筠舉著匕首一步步前行。
    衛雪卿霜寒劍在手,與她行在同一路上。
    衛盡傾有些遺憾道:“可惜你沒能做到自己最想做的,而你也不會再有那機會了。”
    衛盡傾一著不慎著了她的道,固然沒有受到任何損傷,但同樣的錯誤他卻絕不可能再犯第二次了。
    “有點遺憾也無所謂。”賀修筠冷冷道,“未能給你心口插上第一刀,那就來插最後一刀也一樣。”
    人群中有人高聲叫道:“賀小姐,難道你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與賀莊主等人一起做戲,就為了取得這賊子信任,關鍵時刻給他致命一擊?”
    賀修筠這時仍是那滿麵血汙的醜陋模樣,看在眾人眼裏,卻與先前那個野心勃勃又瘋狂狠毒之人大不一樣,她自乍起刺衛盡傾一鏢後的一連串動作,看得場中一些人的血都要跟著熱起來。
    未料賀修筠卻厲聲笑道:“做戲?做什麽戲?我與衛雪卿合謀血洗登樓是做戲?我與衛盡傾合作將你們所有人困在此地是做戲?還是賀春秋廢了我的武功是做戲!”
    立時有人驚叫道:“可你的武功……”分明還在。不但在,還高絕無比!
    賀修筠聽到這叫聲,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去望向賀春秋。
    賀春秋自被她劃開劍幕以後一直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她人走到哪裏,他的眼神就跟到哪裏,仿佛此刻在他眼前連衛盡傾都不重要了,唯獨這個他適才還狠下殺手的養女才最重要。
    賀修筠冷冷一笑:“你適才那一劍,可有試探出什麽?”
    眾人這才知,賀春秋適才看似手下不留情,竟是刻意想要試探賀修筠武功。
    嘴唇似有些抖索,賀春秋尚未說出話來,卻聽賀修筠又已笑道:“我明明被你廢去了二十年來所有的內力,你我都知道那絕不是作假!那你想不想知道,短短三日之間,我如今這一身功力又是如何得來?”
    賀春秋臉色發白,目中似乎蘊藏著深深的恐懼,嘎聲道:“我不想……”
    “我偏要讓你知道!”賀修筠厲聲打斷他話,“你可知就在三日之前,我原還未打算做到這一步,我也像我哥哥說的那樣,認為衛盡傾那樣的人不值得我賠上自己的性命。而你們,固然你們欺我騙我,可你們也曾經疼我愛我,實則我不打算對付你們。說到底那時候我與你目標一致,隻想借著這個局來將衛盡傾碎屍萬段,讓他遺臭萬年而已!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們了解,我當然也了解。我就是想要聽他說!他究竟有多賤、有多惡心、有多狠毒,他害過多少人,做過多少惡,內裏那些肮髒的東西,他一生引以為傲其實臭不可聞的那些東西,我要他親口說給天下人知!衛雪卿與我身為他的子女,究竟有多麽冤屈,多麽恥辱,這種事怎麽能隻有他知我知?難道不應該世人都知道我們身為這個人的子女是多麽的冤屈然後再由我們當著天下人的麵親手殺了他了結這二十多年來的一切嗎!我是這麽打算的,我準備配合你們來著,然而你……”
    她目光盯著賀春秋,其中夾雜著刻骨的冰冷與痛恨:“你廢了我的武功,你明知我內心有多痛有多恨你竟敢……為了你們的大業,為了你們的局,你從沒有傳過我與飛卿高深的武學,你連九重天宮的天心訣也從未打算完整傳授給我們,清心小築高手如雲,從小到大我與他所能學到的卻盡都是隻能自保的功夫……這些我都試圖理解你了,不,我理解不了,但我也不打算對你們這些永遠不會為我們考慮半分的人做些什麽,可你卻連這點東西也不留給我……你非要毀掉我內心深處對你抱有的最後一絲期待。如此,毀了就毀了吧。”她聲音忽然放輕,一字字道,“如此,你們就和他一起去死好了。”
    賀春秋目光當中竟蘊藏著從未有過的哀痛與悔恨:“我廢掉你武功,就是不想你親自參與到這其中來,我深怕你會承擔性命之憂,如果我知道你會這麽做,我……”
    “看來你猜到我的武功從何而來了。”賀修筠再次打斷他話,“你知道嗎?從小到大我就對你你傳授給我與飛卿明顯不盡不實的天心訣十分有興趣,為了研習這門武功,我甚至還將其傳授給衛雪卿。他這麽多年來的成果可遠遠超過了我與飛卿,不過與你們相比,那自然還是天差地遠。後來衛雪卿告知了我關雎段須眉身上所發生的十分神奇之事,從估到段須眉練成立地成魔開始,又終於追查到立地成魔出自何處,我們就產生了一個十分大膽的猜測,這麽多年來為了證實那個猜測,我們可暗中下了不少功夫。”說到此,她忽然轉向段須眉問道,“你可知你與池冥修煉的立地成魔,最早便是由九重天宮流傳出來?”
    她這問題看似八竿子與她自己打不著一塊,但段須眉卻仿佛早已料到她有此一問,不緊不慢頷了頷首。
    他本來不知道的。
    然而梅萊禾自從知道他修習這門內功,三番兩次為之憂心,當日岑江穎如何治好他內傷他並未詳細問過,卻也能猜到岑江穎必然對他身上功法並不陌生。
    況且當日他與衛雪卿在關雎之中首次交手,那也可說是他的立地成魔與天心訣首次交手,那時……
    “我與衛雪卿猜測,”賀修筠目光盯著賀春秋與賀蘭雪,一字字道,“所謂的立地成魔,根本就是天心訣成功以前的失敗品,敢問前後兩位九重天宮之主,是也不是?”
    她與段須眉彼此厭憎。
    但他們兩人此刻卻仿佛有著旁人難及的默契一般,在賀修筠說出那句驚人之語的同時,兩人身上同時升騰出了一模一樣的黑氣。若說那兩種黑氣有何不同,大概便是段須眉身上氣息更為精純,而賀修筠那黑氣之中分明還包裹著層層煞氣與另一些她難以壓製的氣息。
    但,功法出自同源,這看在一幹武林中人眼裏決無異議。
    “立地成魔……”
    “這就是天下第一魔功立地成魔!”
    場間不少人已驚叫起來。
    若說他們第一眼見到賀修筠那身忽然暴起的氣息之時還不知是何功法,這時見她與段須眉模樣,心下又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賀春秋心裏終於連最後一絲僥幸也丟棄,踉踉蹌蹌退後數步。
    賀蘭雪慘白著臉喃喃問道:“你怎麽會……立地成魔……”
    “兩位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賀修筠麵上帶笑,語氣卻陰森無比,“當著天下英雄的麵,敢問天宮之主,天心訣與立地成魔究竟是不是出自同源?”
    “……是。”閉了閉眼,賀蘭雪顫聲道,“當年先祖一心研習高絕內功,誰知中途出了岔子,竟研習出十分霸道又具有缺陷的立地成魔。先祖不願此功現於世間害人,便塵封了這門功法,誰知一甲子以前,九重天宮從武林之中隱退之時,宮中有人不願從此遠離紅塵,便攜了不少宮中物事私逃了,其中便包含立地成魔心訣……”
    於是有缺陷卻霸氣無雙的立地成魔從此流落江湖,引起萬人爭奪而無人知其出處,終究被研習成功的天心訣卻成為了九重天宮的無上絕學。
    “其實有什麽缺陷呢,不外乎就是太過霸道,太過淩厲,殺性太重,叫人短命。”賀修筠悠悠道,“但既出自同源,兩門功法終究還是共通之處更多。我與衛雪卿自從揣測出段須眉是如何練成立地成魔,實則他與我都蠢蠢欲動,也很想要用同樣的法子試上一試。隻可惜他也好,我也好,雖則我二人武功均做不得頂尖,可當真要我們廢掉一身功力重來,卻誰也提不起這勇氣。”
    眾人不知道段須眉的立地成魔是如何練成,但他們聽到賀修筠講“廢掉一身武功”,已隱隱猜到個中關鍵。
    賀春秋連想要叫她莫再說下去的勇氣也沒有。
    “賀春秋,你可真是奪走我內心最後一點希望同時也……逼得我選了一條這麽多年都不敢去選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路。”賀修筠眼也不眨看著他,字字怨毒,聲聲快意,“你猜我是如何在三日之內獲得一身功力?在我的房間底下,我花了好幾年的功夫在下麵鑿了一間密室以及一條地道。在我假裝被你抓回去以前,我早已通過那條密道在密室之中養了十來個內家高手,我這麽做也隻是以防萬一而已。然而這個萬一果然就發生了,我被你廢了武功,原本我可以借這機會重新修習真正的天心訣,可我沒時間啊,於是……我花了兩天的功夫,在那間密室裏,吸幹了那十來個內家高手的全部內力,那滋味、嘖……”
    衛君歆低吟一聲,茫然跌坐在地。
    這一次賀春秋卻再也無力去扶她了。
    他的臉色比她還要更慘淡。
    賀蘭雪盯著自己的手掌。
    天心訣能做到賀修筠所說的這一步麽?
    自然是能的。
    從小隻專注修煉天心訣的她與賀春秋內力皆精純無比。
    而賀修筠、衛飛卿、衛雪卿武功甚雜,實則賀春秋並未傳授賀修筠與衛飛卿錯誤功法,隻是他們注定不可能修習至絕頂罷了。
    他們從小修煉的,都是真正的天心訣口訣,並無任何錯漏。
    是以在九重天宮,衛飛卿被她廢掉了一身武功,卻輕輕鬆鬆就又吸走了她半生的功力。
    是以賀修筠被賀春秋廢掉了武功,也能在數日之間重新成為內家高手。
    隻是她修習的再也不是天心訣了。
    而是……立地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