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敢教日月換新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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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修筠渾身一震。
“這中間我不是沒有過後悔,我後悔過很多次。每當我感到後悔的時候,我就會拋出一個機會。”搖了搖頭,衛飛卿有些自嘲道,“那些若有似無的漏洞,有些是給舅父與姑母看的,有些是給梅師傅萬師傅的,有些是給你的。我不止一次的想,當舅父在某些點懷疑到你或者我的時候,如果他不是選擇視而不見,而是對我或者對你坦白一次,我就收手。如果梅師傅和萬師傅在我曾經在他們麵前傷神的瞬間坦白告訴我他們所知的那些‘秘密’,我就告訴他們我的秘密,之後無論他們選擇站在哪一端,我都能求個心安。如果你在任何一個艱難的時候選擇多信任我一點,選擇向我求救,那我就立刻放過你……不惜一切也要讓你好。可惜我想過無數次的這些情景,至今卻一次也沒有發生過。”
萬卷書有些急切地上前兩步,抖聲道:“我隻是生怕傷害你,如果你肯坦白跟我們說,我……”
“為何要我主動呢?”衛飛卿倦聲道,“我沒有任何錯,選擇用欺騙開頭的也不是我,為何卻要我主動來尋求和解?”
萬卷書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隻是狠狠抹了兩把滿臉的眼淚。
衛飛卿愈發嘲弄:“我一次次給你們機會不過是說得好聽,實則我隻是一次次想要給自己機會,可惜從頭到尾,沒有人回應我,大家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內疚也好,不動聲色也好,痛恨也好,每個人的心情都或多或少與我有關,可惜每個人都不理我。”
“不是這樣……”賀修筠搖了搖頭,眼淚橫飛,“我是害怕,我怕那樣子的我會嚇到你……我怕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麽樣子,就不再疼我了。從你摔下馬受傷開始,我就想著要保護你,上當受騙被當做棋子的是我們兩個人,我不可能什麽都不做,可是我不想讓你參與進來,不想讓你知道你隻是個棋子,也不想讓你見到我狠毒的模樣,我想……我原本想等到今天以後,等我結束這一切,我再告訴你,哪怕日日夜夜跪在你的麵前,也要求得你原諒。”
當他們麵臨同一件事的時候,衛飛卿選擇讓賀修筠在前麵衝鋒陷陣,而賀修筠選擇將衛飛卿徹底摘出去。衛飛卿一直在等待,賀修筠一直在逃避。他們看似做出了完全極端的兩個選擇,然而此時此刻當他們麵對彼此,互相心中的痛苦與內疚竟然並沒有孰高孰低,都是……痛徹心扉。
良久衛飛卿道:“那你為何又改變主意了?為何又一步步引導我去拆穿你?”
在這一場遊戲中,原本他才是一直以來無聲無息卻絕對權威的引導者,甚至讓局中人根本察覺不到他的存在。是以當賀修筠第一次反過來想要引導他之時,不得不說他當真為之詫異。
賀修筠目光忽然看向段須眉,其中厲光一閃:“因為我發現,或許我等不到一切結束之後再去請求你原諒了。”
因為一場又一場的戲,她無法時時刻刻跟在衛飛卿的身邊。而從某一個意外開始,在那之後短短一段時間,她再回到衛飛卿身邊,卻愕然發現一切都已發生了改變。她希望一切解決之後衛飛卿能夠得到一個好的結果,可她那時愕然發現或許她自己已經不會得到任何好結果了。
她的目光放在何處衛飛卿自然知曉,不由自主沉下了臉色:“不要牽扯他。”
“最先想要去與他牽扯不清的難道不是你自己麽!”賀修筠尖聲道,“原本東方家之行應當我去!一切該發生的都會發生!一切都不會有任何不同!可你忽然打著為我考慮的名義參和進來!我不敢拒絕,怕你懷疑,我為此擔心的吃不好睡不好!威逼利誘也想讓衛雪卿保障你的安全!我一開始當真以為你是為了我,後來我發現那次之後你就與段須眉牽扯不清,你生生死死都和他一起,你為了他不惜對抗所有人!那根本不是你!當我醒悟過來你之所以走那一趟或許就是為了他的時候……你可知我是什麽心情?”
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衛飛卿為何要與段須眉結識,不知道為什麽他莫名就與那個人生死與共了,可當她知道的時候,她才發現在他的眼裏已經不與從前一樣隻放著她一個人了,她來不及考慮前因後果,她滿心隻剩下嫉妒惶恐與……破釜沉舟也要讓他對她心疼、對她讚同、目光隻能看到她一個的決心。
可惜……她做的一切,也抵不過他口中一句“不要牽扯他”。
傷心地望著他,她道:“為什麽?”
衛飛卿慢慢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選擇那個時候替你前去,隻是想要親自收這張多年鋪就的網而已。”
他要親自前去,扒開一切虛假的麵目,讓所有的謊言無處遁形,揪出一個個隻想躲在幕後坐享其成的人,然後讓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知道,一切都是他做的,他要了無遺憾,痛快一場。
賀修筠卻不為所動,極為短促地笑了笑:“那你敢說,他並不在你的目的之中麽?”
張了張口,衛飛卿卻沒說出話來。
他,不敢。
賀修筠臉上浮現出十分淒然又決絕的神情。衛飛卿看著她那神情,忽然心中一跳,還沒等他想明白,已聽賀修筠叫了一聲:“段須眉。”
收回始終放在衛飛卿身上的複雜難言的目光,段須眉淡淡看她。
賀修筠衝他笑了笑:“有一件事,你是不是忘了想。”
衛飛卿目如寒星看向賀修筠,厲聲道:“住口!”
賀修筠置若罔聞:“這件事我也堪堪想明白。你也聽他說了,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在背後安排,我得來的一切信息,無疑都是他暗中遞到我麵前,虧我以為自己算無遺策,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料……那你說,當年我所知的關於謝鬱身世的秘密,我鼓動謝鬱前去關雎搗亂,是誰將這秘密讓我知?又是誰暗示我隻要這樣做就可以裏間謝氏父子打擊登樓,從而分散謝殷與賀春秋無時無刻不加注在我們身上的視線?”她將那件事告知謝鬱的那一年,正是衛飛卿提出要出府獨立的那一年。她那時考慮到可以脫離賀春秋無處不在的掌控,自然盡全力促成此事,更不惜利用謝鬱。但她現在想來,最想要脫離賀春秋掌控的自然不是她。
而她的這一句話,猶如一根弦,狠狠撥弄在段須眉心髒最深的地方。
一瞬間擊打得他全然透不過氣來。
是誰……是誰……是誰……
賀修筠那兩個字一遍又一遍在耳邊回響。
他知道是誰,他可以回答,但他拒絕回答,也拒絕抬眼。
他卻無法拒絕一切本以為終於能放開的遙遠的往事再一次悉數撲到他的眼前,將他淹沒。
池冥的人頭,最後那一握,那一句活下去,謝鬱的虛情,謝殷的刀尖,滿地的絕望與死前的狂笑,漫天的血光,死而後生的折磨,生而無趣的迷茫……
一遍一遍的回想,段須眉渾身黑氣無法控製的四處亂竄。
同樣變色的還有段芳蹤與封禪。
但他們兩人卻不是為了早已逝去的池冥,而是因為近在眼前難以自控的段須眉。
哪怕衛飛卿向賀蘭雪討要九重天宮都始終笑吟吟不動聲色的段芳蹤這時候看著衛飛卿,麵上終於斂下所有表情:“衛公子可有話說?”
衛飛卿不答話,隻目不轉睛盯著段須眉。
他沒有話說。他對著段須眉以外的其他任何人都沒有話說。
段芳蹤身影微動,正要抬步之時,卻發現段須眉渾身氣息一斂,終於抬起頭來。
他想了想,最終不動聲色收回了腳步。
段須眉心中縱有千般思量,麵上也一貫毫無表情,這時與衛飛卿四目相對,連一雙眼裏也看不出分毫情緒來,隻一字字問道:“是誰告訴賀修筠謝鬱的身世?”
抿了抿嘴唇,衛飛卿道:“是我。”
“你有暗中做一些事令她生出讓謝鬱前去關雎搗亂的想法?”
“……不錯。”
段須眉看著他,這次不是疑問,而是陳述道:“你當然知道我就是關雎的人。”
因為段須眉從最最開始就沒有瞞過,是以衛飛卿根本不需要回答。
段須眉道:“理由呢?因為已經遺忘了我?”
衛飛卿再次抿了抿唇:“我欠你的人情,在賀府放你走之時我已還過了。”
是以他是誰,他叫什麽,他是不是關雎的人,是不是池冥的義子,對於衛飛卿而言當然沒有任何差別。他不是忘了他,他隻是根本無所謂他。衛飛卿隻是做了一個對當時的他與賀修筠有利的決定而已,而那個決定與名叫段須眉的人沒有絲毫糾結。
那個決定隻是毀了關雎,害死了池冥,讓段須眉經曆了世上最灰暗的死別與生離,而已。
段須眉不記得他有沒有對衛飛卿說過,他其實並沒有真正想要追究那件事的罪魁禍首過,畢竟他連謝鬱也不是真的恨他恨得想他死,他與杜若在那之後也還能安然相處,他至今都還贍養當年那些與謝鬱聯手瓦解了關雎的村民。畢竟關雎從來都不純良也不無辜,畢竟人總有一死,畢竟往日因,今日果,又有誰逃得過。
隻是不追究畢竟不代表他得知真相之後還能夠無動於衷,尤其當那個真相的盡頭名字叫做衛、飛、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