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敢教日月換新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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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須眉有些後知後覺想,他是何時開始將衛飛卿當做命一樣重要的朋友呢?
    具體的時刻已不可考,也可能那原本就是對方執著的一點一滴的滲透,根本沒有所謂具體的時刻。隻是他自己察覺的時刻他卻還能記得,那是在謝鬱第二次帶人圍攻關雎、衛飛卿將他擋在身後,對著整個武林正道破口大罵的時候,在衛飛卿以從未有過的慎重的態度邀他當個同路之人的時候。
    那是他人生之中第一次被人那樣全心全意的維護,也是從來都惡名昭著的關雎第一次被人維護。
    關雎……
    他忽然想到,衛飛卿本來有兩次將會見到池冥的機會。
    一次是在登樓謝鬱令他與封禪去取池冥人頭,他理所當然以為衛飛卿會與他同往,但衛飛卿選擇與衛雪卿同登光明塔。
    一次是衛飛卿已隨他去到關雎門口,明知段芳蹤與杜雲必定會回來祭拜池冥,他依然以為衛飛卿會與他同等,衛飛卿卻溫言與他告別。
    現在想來,第一次衛飛卿之所以陪他趕回關雎,是一早知道關雎出事,是以根本不擔心會撞到那些因他而逝的舊人舊物吧。
    但也許連這些都是他自作多情,也許衛飛卿是真的次次都有事,他根本就像當年策劃關雎之事時腦子裏就沒有他這個人一樣,他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也根本沒有忌諱過會不會瞧見池冥的人頭、是不是會到池冥墳頭祭拜,更沒有擔心過有朝一日、今日,當他終於得知幕後真相之時他需要對他有任何的應對方法。
    牽了牽嘴角,他木然問道:“就像賀修筠說的那樣,你一開始代替她前往東方家,事先就知曉我會在那裏出現?”
    沉默片刻,衛飛卿道:“沒錯。”
    “我對你有什麽用?”段須眉歪著腦袋問道,“我想了一遍,發現所有事件裏有我沒我,其實差別不大。固然也起了一些作用吧,但就算沒有我,你想必也能找到別的法子代替。”
    慢慢頷了頷首,衛飛卿道:“是,沒什麽用。”
    段須眉笑了笑,聽衛飛卿聲音如耳語一般輕拂過他耳邊:“是以我也沒想過要利用你做什麽。”
    衛飛卿說了一句,出口之後連他自己都認為完全不可信的大實話。
    他甚至不知自己為何要畫蛇添足補這一句似是而非的解釋。
    但他不能否認自己說出口之後,內心竟升騰起一絲緊張,一些期待。
    當他在緊張與期待的時候,段須眉卻正覺疲憊與荒唐。
    早在衛飛卿來到這裏與他擦身而過的那個瞬間,大概他就已經察覺自己從頭到尾不過處於一場騙局之中罷了。還擋在他麵前,還替他出頭,不過是橫在頭頂的最後一刀還沒落下來。現在那把刀終於正正落在了他的頭頂。
    當真令他……無話可說。
    輕籲一口氣,段須眉慢慢地、退後三步。
    衛飛卿有些訝異看著他,忍不住道:“你可以向我尋求一個交代。”
    “交代?什麽交代?”段須眉輕聲反問,“是你口中沒有利用我做什麽、卻從頭到尾讓我像個傻瓜一樣當你手中的扯線風箏?還是如果賀修筠今日不提及,你也永遠不會親口告知我真相?”
    衛飛卿愣了愣,半晌忽有些自嘲笑了笑:“不錯……我並沒有打算告訴你。”盡管他來之前就知道,即便他不說,可當一切浮出水麵之後,段須眉終究還是會知曉其中被他掩蓋的種種。盡管……他甚至為此猶疑過今天究竟要不要來。
    從前萬事坦然、讓人以為事無不可對人言、讓人因為他的坦誠而溫情、而安然、而炙熱的衛飛卿。
    此刻說著“沒錯”、“沒什麽用”、“並沒有打算告訴你”的衛飛卿。
    心頭密密蟄蜇猶如腐爛多時的肉塊上爬滿了螞蟻,段須眉神情卻隻有更冷,一字字道:“你如要給我交代,就非兩三句話空口解釋能夠了結。”
    點了點頭,衛飛卿慢慢道:“我知道。”
    段須眉說不知是何滋味地望著他,譏諷道:“你現在……應當還有更重要的事吧?”
    段須眉人生之中,從來沒有幾句話就能繞過去的事。他向來都喜歡更加幹淨利落的方法。如果是血債,那就用血來償。如果是命債,那就拿命來抵。當最初賀修筠說出她就是導致關雎滅門的罪魁禍首之時,他原本打算如果賀修筠能夠活到最後,他再向她討要交代不遲。要不要她的命、用什麽方法他都沒想過,但他想至少要讓自己心裏舒坦。
    可現在他赫然發現,無論衛飛卿想要用何種方式向他交代,是口若懸河還是力拔山河,他心裏都不可能舒坦了。
    因為……權衡在他心底的是從未有過的巨大的痛苦,是有可能從此永遠都無法再舒坦的痛苦。
    他用這麽多年練就的淡然竭力掩飾那種深重又焦灼的痛苦之時,他看見衛飛卿似朝他邁進了一小步,然而也隻是一小步而已,然後他就停了下來。
    他不會知道,在那一瞬間衛飛卿衝動之下想跟他說的是:你比那些事情更重要。
    然而他終究沒有說出口,因為衛飛卿畢竟是那個十幾年來步步為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從來都清醒又理智的衛飛卿。
    當他猶豫要不要因為段須眉而阻擋既定行程之時,他終究還是來了。當他想要立刻就給段須眉一個交代之時,他終於還是決定先給自己一個交代。
    衛飛卿終於從段須眉麵上移開眼的時候,場中的一切才重又回到他眼中,他見到賀修筠手中的弓弩穩穩對著段須眉心口,不由怔了怔,蹙眉道:“你這又是做什麽?”
    賀修筠理直氣壯道:“我不能讓他傷害你。”
    衛飛卿幾乎被她氣笑了:“費盡心機也要讓我們打一場的不是你麽?”
    賀修筠咬唇道:“我確要讓你們今日之後再無交好的可能,可我絕不會給他任何傷你的機會!”
    衛飛卿目光有些疲倦從她、衛君歆、賀蘭雪身上一一掠過:“女人都是這樣不可理喻麽?”
    賀修筠目中再一次閃過傷心的神情:“心有所屬又求而不得的女人才會變得不可理喻。”
    衛飛卿竟被她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不是親兄妹,可他們二十年來都以親兄妹的姿態長大。況且就算他們不是親兄妹,他們雙方的父母都是實打實的親兄妹,他們同樣擁有這世上最緊密的血緣關係,無論他們願不願意。
    賀修筠對他有意,這便是世俗意義上的亂倫。而她當著彼此的父母、當著全天下人的麵說出她的心意,那更是沒有給給自己、也給他留下任何餘地。
    但凡她說出這句話是今天以外的任意一天,他們之間的這件事會立刻成為整個武林眾口相傳的醜事,會讓賀春秋等人徹底的顏麵掃地。而賀春秋與衛君歆更不可能兩句話就讓這件事情輕易過去。
    但正因為是今天,所以這樣天大的一件事也隻被眾人初初震驚過後就當做無足輕重的小事。
    可人人都能當做是小事,唯獨衛飛卿不能……因為他根本不是頭一天察覺這件事。也正因為他不能,是以他隻能竭力裝作淡然,是以他哪怕在賀修筠當著段須眉麵決然拆穿他之時猝不及防狼狽萬分,他也終究無法當真埋怨她,因為……
    他這紛亂思緒中忽聽賀春秋啞聲道:“你想說的,我都明白了,隻是還有一件事,我想知道答案。”
    衛飛卿頷首道:“你問。”
    賀春秋看著他周身直到此時都還沒完全斂下去的煞氣:“你來此之前,究竟發生了何事?”
    半晌衛飛卿答非所問道:“當年阿筠之所以起意與雪卿一起鑽研天心訣的奧妙,也是因為我暗中透露給她我們之所以武功難以精進的原因。”
    賀春秋點了點頭。
    這些事,在他講述過往的過程中,他都已猜到了。
    “但我心裏也憋著一口氣。”衛飛卿道,“雖說我由得他們二人去鑽研天心訣,我也一早將他二人鑽研後的成果握在手中,但我起初並沒有打算借此做什麽。那時我一心想著,即便我沒有高深武學,有朝一日我同樣能將你們這些個不可一世的所謂高手通通踩到腳下,直到我遇到段須眉以後。”
    這一次他沒有再看段須眉,隻徑直道:“我意識到我那樣的想法未免太過狂妄,意識到我想站上絕頂,終究還是要有與之匹配的實力才行。九重天宮之行雖是我早就決定之事,但奪取賀蘭雪一半甚至全部的內力,確是我後來才生出的主意。”
    “我在那時候做了一件十分冒險之事。我娘親賀蘭雪傳功給我,是因我當時命懸一線,她唯有借此來讓我最快修複好自己的身體。可我又豈能甘心隻得她一半功力?我真正想要的,是她洗去我原先一身繁雜之後,重新傳我至純的天心訣,我再以此修煉離地成魔——這些諸位想必都已猜到了,是以我當時運用了她傳給我功力之中的兩成用來假裝身體已痊愈了。”他說到此頓了頓,轉頭看因這句話而猛然愣住的段須眉,柔聲道,“九重天宮與衛盡傾鬥上一場,又與你輾轉於枉死城、青燈古刹與鳳辭關,實則我身體早已撐到極致,但我不放心你獨自調查你爹之事,是以將你送到關雎門口,我這才敢與你告別。”
    段須眉怔怔回望他。
    從九重天宮出發直至回到關雎,其間縱橫萬裏,因有大雕存在是以那並不算一段太漫長的旅程,段須眉卻在那其中內心飽受煎熬與動蕩,以至……他竟從頭到尾全然未發現衛飛卿身體是那樣一副狀況。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