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 憑誰憶,意無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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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深思熟慮的動物。
每當一個人想要做一件事,哪怕那件事還隻是個找不到譜的堪堪形成的荒唐的念頭,動念的那個人也一定會在最開始就為其找到相應的說辭,起因也好,成功也好,失敗也好,會將所有的理由通通都想好,然後才會付諸行動將那個念頭化作實事。
賀春秋與衛君歆在決定為衛飛卿與賀修筠安排他們一生命運的時候,也一定一早就想好了說辭,他們其中的一套說辭一定很懇切,很無奈,很深情,很動人。
衛飛卿不知道賀修筠怎麽想,但如果賀春秋與衛君歆對他說出那些話,他卻是一定會聽進去,也一定會受到影響。
因為他知道他們說的那些話必定是真的,也知道他們對他真的是真心的。
最真心之處就在於,他們哪怕走到了如此的絕境,卻終究沒有對他說那些深情又動人的、必定幾十年前就已經想好這二十年來更是隨著他們長大而不斷完善的話。
衛飛卿很感激。
感激他們沒有訴說,這不曾訴說證明了他們對他的真心,也過渡了本可能讓他產生的動搖。
真心總是能打動人。
而他的真心呢?
在他這幾個月與段須眉相處的過程之中,在他經曆微小掙紮還是決定來此地直麵一切之後,他也在不斷完善著他的說辭,他本來準備了三天三夜也說不盡的堂皇的理由,準備在今日完結過後一一說給段須眉聽,他相信以他的口舌之伶俐,理由之懇切,即便他與段須眉中間隔著那樣的血海深仇,即便他從一開始到今時今日都始終在隱瞞他,段須眉最終也必定會諒解他。
他不無陰暗的想過,畢竟段須眉以為仇人是謝鬱、是登樓、是武林各派之時,他也並未真正想過要複仇,畢竟他連杜若與隱逸村人也能繼續養在身邊。
畢竟他們相處的這幾個月哪怕有再多的無法言說,終究它還是真實的。
而他需要段須眉的諒解。
他殺一殺人,放一放血,無論旁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總歸可以擺脫衛盡傾與賀蘭雪之死給他心靈扣上的短暫的枷鎖,他很輕易就可以再一次聞到新鮮的空氣。
而段須眉呢?
他在這與他過去十年相比短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幾個月之中,一點點慢慢為自己帶上名為“段須眉”的枷鎖,而這枷鎖一旦形成,就注定不可能再由他自己來打開。
他想如果段須眉無法諒解他,他可能此後、一生,都過不上他想象中肆意妄為的生活了。
是以他想好了一切。
然後在那一天,在他輕飄飄對不得不臣服於他各種比死更讓人恐懼的威脅之下的眾人說出“從此這個武林改姓衛”以後,當那個一身黑衣、一臉蕭索的年輕人提著刀慢慢站在他的身前,他卻忽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語言。
他見過很多次這人出刀。
他出刀總是聲勢浩大。
救他的命,要別人的命,斬斷一座樓,或者捅破九重天。
他是因為見多了他的刀,才會也對至高的武學油然而生出極大的興趣,才會推翻自己先前的構想、重新麵對當年得知自己無法臻至絕頂的遺憾,才會鋌而走險修煉立地成魔以致走火入魔。
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人會提著這把刀,將刀尖對準自己。
哪怕他明知一錯而再錯的從來都是他自己。
他隻是在那一刻,在張不開口的那一刻,忽然之間完完全全理解了賀春秋與衛君歆為何無法對著他們兄妹多辯解哪怕一個字。
……因為真心。
他真心對這個人是如此的心虛與愧欠。
哪怕他明知……其實這個人一直在等他的說辭,等他給一個讓他可以諒解他的理由。
真是……讓人慚愧啊。
想到此,衛飛卿微微一笑:“我不是你的對手,也不是你爹的對手,關雎與牧野族所有人都可以離開。”
至少這一句話他沒有騙過他。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將他、將關雎拉入這其中來。
關雎很強,可在他眼裏關雎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門派。
關雎十二生肖各個都是段須眉,他腦子又沒出毛病,怎麽會試圖去掌控幾十個根本不會受任何約束與脅迫的段須眉?
他又忍不住想,段須眉為何要在此時向他出手呢?
明知他全盛之時也絕不可能是他的對手,更何況他此時渾身都是血窟窿,對付旁人還能拚一拚命,對上段須眉,隻怕連拚命的餘地也不會留給他。
是以他是想……殺了他麽?
明知這不過是自己入了妄,衛飛卿這麽想的時候卻還是無法抑製地抽了一口氣。
段須眉卻沒有收刀、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慢慢道:“我也想讓自己舒服一點。”
衛飛卿怔了怔。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搞笑。
曾經那個陰暗的幻想著段須眉既然很多年前就放棄了複仇、那麽也理所應當原諒他所作所為的自己。
再多的別人也不過是割傷過段須眉的皮肉,他卻在費盡心機令段須眉對他放下心防、全心信任以後拿起屠刀端端正正插在了他的心上。
他竟妄想自己所做的一切對他而言不算什麽,妄想段須眉能夠像寬恕旁人一樣寬恕他,他憑什麽?
他在這樣想之前,又為什麽不能好好當個對段須眉而言與其他人毫無差別的路人?又為什麽非要好的時候就當人家心尖尖上的人,壞的時候就妄想當個路人?
這個人今天已經對他一再的寬容、一再的維護、一再的等待了。
而他卻對他一再的逼迫、一再的嘲弄、一再的無視。
仿佛他篤定了這人必定不會像衛盡傾賀蘭雪那樣辜負他,像賀春秋衛君歆那樣欺瞞他,甚至也不會像賀修筠那樣非要去刺激他逼迫他,仿佛這個人就該無論他做什麽都安安靜靜的忍耐、直到他給出答案為止。
這個人難道合該當個受氣包嗎?
這個人明明論武功天下無人能出其右,明明快意恩仇,指誰打誰。
而他那樣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認知,究竟將他擺在了泥濘的第幾層?
衛飛卿滿頭冷汗涔涔而下。
他忽然之間覺得自己真是一頭豬。
哪怕段須眉真的是想要他的命呢?
給他就好了。生什麽氣?鬱什麽悶?
衛飛卿舉起手中的刀,向著對麵之人深深一揖:“那就……承蒙賜教。”
斬夜刀與破障刀從未相遇過。
——在這刻之前。
嗆地一聲,兩個人與兩把刀同時交匯,衛飛卿聽耳邊若有似無的聲音道:“我還在等你的解釋。”
他還在等他解釋。因為他左想右想,無論怎麽想,都不認為今天以前與他待在一起幾個月的衛飛卿是假的衛飛卿,他的話是假的,他的笑是假的,他的情誼是假的。
他回憶了一圈然後給出結論:他不信。
他信自己的不信。
是以他等他的解釋。
而那個原本想要解釋的人呢?
他本來準備的說辭是什麽來著?
衛飛卿有些恍惚想道,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關注這個人?十歲?不,那時候他明顯更關注自己,關注自己被人硬生生加注在身上的愛恨情仇,而那個無意中幫了他天大的忙、成為他人生開端的孩子,注定在轉身之後就要被他拋諸腦後。
當他想出借關雎之事離間謝殷父子、甚至讓謝殷真麵目曝於人前的計劃之時,他腦海裏的確沒有出現過當年那個被他戲稱為小釵的孩子。
那是什麽時候呢?
是在關雎滅門以後,眾人都不知第二個關雎又再崛起、第二個關雎之主又再縱橫天下他卻因暗中的關注而知悉一切的時候,他才恍然那個大難不死的第二代關山月原來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一開始隻是好奇罷了。
他沒有過想要置關雎於死地的心,關雎因他而滅亡卻是不爭的事實,而那個孩子也因此受盡了磨難,甚至那磨難與他的經曆相比也不遑多讓。
他好奇他是怎麽樣又從泥濘的底端躍上了武學的頂端。
他也是在那個時候注意到立地成魔這門功法,從而將其餘天心訣聯係到一起。從某種層麵而言,若沒有當年的段須眉,就不會有今日的他。
他人生每一次重大的變故與突破,好像總是與這個孩子有關。
在一再對他的關注當中,他那點好奇不斷加深。他想辦法查清了他經曆的一切,認定他真是個倒黴程度與他不相上下的可憐孩子,如果他處在他當時的那個位置而後又重回巔峰,他想他會殺死杜若,殺死謝鬱,滅了登樓,殺光隱逸村所有人,那才是報仇雪恨,才能讓自己痛快。然而他想象中的所有事,那孩子卻一件也沒有做,他成立了新的關雎,他養著隱逸村所有人,他與杜若處的風輕雲淡,以他的功力可以足以殺死謝鬱一百次他卻一次也沒有真正想要去殺那個人。
世界上真的有這樣既愚蠢又善良的人?
關雎那樣的殺人窟中長大的人,以德報怨?
衛飛卿既震驚又好奇,好奇得心裏就像有隻貓抓似的。
但他很快發現這個人與“善良”兩個字完全不搭邊。
他殺人手起刀落,從不猶豫。
他殺人仿佛從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的理由仿佛就是他高興,他願意。
他活得似乎很差,又似乎很好。他不在乎自己聲名狼藉,不在乎整個武林有一大半人的人日日琢磨怎麽把他的人或者他的屍體送入登樓領賞。他縱橫萬裏,偶爾在邊陲的小鎮喝比刀鋒還烈的酒,偶爾在他的大仇家登樓所在的建州城裏曬個太陽,睡個午覺。
他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些罪。他仿佛不在乎過往,也不在乎將來。他甚至從來沒有探查過自己父母之事。
衛飛卿自己的遭遇與作為擺在那裏,將心比心,他實在看不懂這個孩子。
怎麽能忘呢?怎麽能不在意呢?怎麽能不追查呢?
天長日久,衛飛卿心裏的那隻貓一點要走的意思也沒有,反倒越變越大,越養越肥。
等他計劃好要自己開始收網卻意外得知段須眉也牽扯到這張網中來,一瞬間他心裏那隻貓終於膨脹到他若再不管不顧必然就要撐爆他的程度。
段須眉難道不知道衛雪卿是在利用他嗎?
段須眉明明不想殺謝鬱偏偏卻要以此為由心甘情願讓衛雪卿利用。
段須眉整天到底在想些什麽呀?
這人到底怎麽回事?
心裏揣著十萬個為什麽,衛飛卿有些無奈的想,也罷,就趁著這機會,去看看他到底怎麽回事好了。
(衛·偷窺狂的專注偷窺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