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 別萬山,不再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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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數日,十一月十五,衛飛卿一行人終於上山來。
這座山衛飛卿與梅萊禾月餘之前才登過,而賀春秋上一次回來又從這裏離開,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但無論是月餘之前還是二十幾年前的九重天宮,都與他們此番一路行來所見不同。
九座封山大陣都已被無聲無息撤去了。
衛盡傾與賀蘭雪一番爭鬥說不上誰輸誰贏,但最後掌控了從某方麵而言也算解救了九重天宮的卻是段芳蹤,以段芳蹤個性,即便為達目的短暫要挾天宮眾人,卻也不至於當真造成殘殺之實。一路走來,各個山上非但不見封山大陣,更是連個人影也見不到,衛飛卿隻想到一個可能:段芳蹤提前做了一些事,在向他表達將天宮拱手相讓的誠意。
這兩父子在處理一些問題上的直白還真是驚人的相似。
衛飛卿不由笑了笑。
他們一行人中,衛飛卿與衛雪卿行在最前頭,各派弟子走在中央,賀春秋與梅萊禾則帶領那日過後剩餘的天宮弟子走在最後。他們一路帶著賀蘭雪、衛盡傾、丁遠山以及當日被丁遠山親手殺死的神霄殿弟子的屍身,賀春秋原本想要將丁遠山與其餘弟子屍身送回青霄殿,但一路走來不見人,他也與衛飛卿想到一處去,黯然片刻,終於決定先行到太霄殿上再說。
他在此黯然神傷,最前方那兩人卻興致高的很。
衛飛卿興致勃勃對衛雪卿講述當日段須眉如何一人一刀從二十年前的段芳蹤也不過走到第三重天就落敗的封山大陣之中一次又一次闖出去,而這都得益於他們從大明山天宮舊址出來以後他抓緊一切機會教導對陣法一竅不通的段須眉……雲雲。
委實不知他這種利用了一心信任他的人就為了對付自己老本營的厚臉皮從何而來,衛雪卿淡淡道:“一力降十會。”
衛飛卿訕訕閉嘴。
他比段須眉更熟悉天宮陣法十倍。
他如今功力今非昔比。
但他捫心自問,如九座封山大陣今日安在,他可能如段須眉當日那般勢如破竹?
……大概還是有點困難。
梅萊禾在旁聽著,原本也有些裏外不是人的惱羞成怒在裏麵,聽到此時終於忍不住道:“當日如沒有我與老萬在旁壓陣,那小子哪能真個一路殺上成天山去?”
衛雪卿回頭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看來你們這對師徒都對領著人來抄自己的家情有獨鍾與有榮焉。”
滯了滯,梅萊禾索性破罐子破摔道:“那的確是……很爽的!”
多年鬱結在心內的一口長氣終於拔劍斬斷,得以抒發,哪有不爽的道理?
然而前方那個吃裏扒外的東西卻全然不給他回味這爽快的機會:“即便兩位師父當真不在,段須眉隻怕也能獨自破陣,不過將時間拉長一些罷了。”
衛飛卿說這句話時,他們一行人已行上沈天山,當時正是在這個地方,他與段須眉各自經曆生死的考驗後重逢,重逢的一瞬他們緊緊的擁抱過彼此。衛飛卿忍不住想,如果在那個時候自己就對段須眉坦白一切,包括對他不知不覺間早已變質的感情,後來發生的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半晌他不禁哂笑一聲,暗諷自己竟也有回避現實胡思亂想的一天。
他這樣想的時候,他想的那個人正坐在當日他與衛盡傾對弈的那方石台前看著他。
段須眉已在此等候好一陣了。
無他,想在眾人之前見一麵那人而已。
以他的內息之深厚,耳力自然遠非尋常人可比,老遠聽到衛飛卿那一句“段須眉隻怕也能獨自破陣”,不由牽了牽嘴角,暗道這人無論是當初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又或者今日聲震武林的大魔頭,實則他本質上又有什麽改變呢?他見過他滿嘴胡言亂語逮誰逗誰的模樣,見過他溫柔體貼比花解語的模樣,也見過他殺人如麻癲狂殘酷的模樣,然而在他內心深處,他真的有認為過他種種模樣有任何一點違和之處麽?
待得人走得更近一點,他才見當了盟主的人果真還是有一些改變的。
往日衛飛卿愛穿一身白衣,雖說兩人同行以後十有八九都是狼狽萬分衣衫襤褸,但這人正經收拾起來,還是當得起一聲濁世佳公子的。而今他白衫之外罩了一件猩紅的大氅,襯上他麵上那顯眼無比的傷疤,人還是那個人,與往日相比卻無端端多出幾分張狂邪氣來,倒顯得肆意灑脫。
段須眉無知無覺間又牽了牽嘴角。
衛飛卿正好在這時抬頭,一眼就見到了他,先是一怔,隨即感到渾身上下都有點疼,仿佛那日被那把天下第一的刀割傷捅傷斬傷的好不容易養好一些的傷口又重新撕裂開來……輕咳數聲,他道:“你怎麽在這?”
話一問出口他立刻就後悔了。
因為他已經看清段須眉所處究竟是何處以及他堪堪才回憶與幻想過的一切。
他本應當感動的。
但他卻覺得臉也跟著渾身未好全的傷一起疼起來。
他有些無奈的想,難道此後但凡與段須眉在兩人曾經相處過的任何一個地方相遇,他都要因為自己曾經的“不懷好意”而臉疼麽?這簡直有損他武林盟主的風範啊。
卻立時又清醒過來,在心裏嘲笑自己兩聲:說的就跟他們此後還能經常遇得到似的。
段須眉抽出腰間短笛吹奏一聲,這才慢悠悠答道:“接客。”
梅萊禾噗地一聲笑出聲來。
段須眉亦回他一笑:“舅舅。”
梅萊禾上下打量他數眼,暗地裏不由得鬆了口氣:“你小子看上去還不錯。”
他一直擔心段須眉。
他不怪衛飛卿欺騙和利用自己,但得知衛飛卿對段須眉和賀修筠所為之後,內心多少有幾分怨懟,隻是他一向不是個喜歡揪著不放的人,段須眉和賀修筠既然各自做出了選擇,他自不會逼著自己再為了他們去埋怨衛飛卿。隻是當日這兩人鬧得太大,此番跟著回天宮來固然是為了段芳蹤與岑江心,卻何嚐不是想到能在此見到段須眉?
一見之下,總算也能放下心。
青年穿著自己慣穿的一身黑衣,難得眉清目亮,無塵無土,精神與那日的茫然蕭索相比更不可同日而語。想是一家團聚的緣故,眉目中竟罕見的還有幾分堪稱安然的喜悅之態。
梅萊禾察覺得出的,衛飛卿自然更在一眼之間便已看穿。一時他心情有些複雜想道,這人在自己這裏受到的打擊總算還有人能替他撫平,他該為此高興才是然而……他竟然一點也不高興!
暗罵自己真是個無恥小人,衛飛卿不動聲色上前幾步與段須眉行在一處。
衛雪卿暗中遞了幾個白眼,終究還是慢下一步。
今日兩人上山的路,與當日衛飛卿勝過衛盡傾後段須眉由此繼續往前的分明是同一條路,人也還是同樣的人,心態卻俱都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四周仿佛隱去了一切的聲響,漸漸的衛飛卿連身後眾人的腳步聲、呼吸聲都已不再聽聞,仿佛天地間就隻剩下兩個人,兩道清淺的呼吸,以及不知不覺已完全同步的聽不出差異的原分屬兩人的腳步聲。
在這並不令人難受的寂靜之中他聽身邊那人道:“當日若沒有舅舅與萬卷書相助,我確可以從封山大陣走出來,隻是要多花費一些時間。”
衛飛卿先是一怔,待反應過來不由得有些臉熱。
卻聽那人續道:“隻是如若沒有你授我破陣之法,那我想必也不會比二十年前我爹闖陣好多少。”
衛飛卿再是一怔,不及說話已聽身後的衛雪卿似自言自語哼一聲道:“真是沒耳朵聽下去了。”
衛飛卿臉色忽地便是一陣爆紅。
為掩飾這番失態他幹脆腳步加快行到段須眉前方去,一人往前疾行一陣,這才感覺麵上熱意稍退。他這時忽然想道,當日在刀光與血光之中,他們兩人算是互相披露了心意嗎?而他表明*心意的同時卻給了他更大的打擊,隨即這人便轉身離開,是以這算他們互通心意過後第一次處在一塊兒……
段須眉則是在想,雖說從最初你傳我破陣之法就是想著一朝一日要便利自己,而後來你也果然利用我將衛盡傾逼出來,可我當日真的很痛快,很開懷,我想到能替爹媽戰上一場很痛快,想到破陣過後就能見到你很開懷,在適才我們見麵的地方見到你替我出頭更是高興得不知說什麽。這些很好,比那些欺騙與利用真實多了,多謝你。
*
成天山頂,太霄殿外,並不見段芳蹤人影,負責主持全局的也並非牧野族之人,而是岑江穎與神霄殿主紀千秋、碧霄殿主古震東、景霄殿主秦清玄、玉霄殿主裴若竹五人共同站在最前方,他們身後牧野族百餘人、天宮數百人靜靜站立,目光直直迎接衛飛卿一行人。
賀春秋與梅萊禾指揮最後方的弟子上前,將放了賀蘭雪、丁遠山、青霄殿眾弟子與衛盡傾屍身的棺木一一擺上來。
縱然早已聽聞這消息,乍見這些棺木包括秦清玄古震東在內的天宮眾人仍是忍不住熱淚盈眶。
前因後果眾人早已知曉,若是有人活著,自要為這一場災禍承擔後果,但既然回來的隻有屍身,又有誰還能多說一句什麽?
更遑論還有衛飛卿在旁指著裝賀蘭雪衛盡傾二人的棺木朗聲解說:“賀蘭雪害死了丁遠山以及青霄殿眾多弟子,衛盡傾更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害死了沈天舒,這些年紫霄殿弟子隻怕早已被他替換完了……然後他們現在都死了。”
死了,即便不能了的也隻能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