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獨來獨回渡餘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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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由得又想到這些年他與舒無顏丁情二人相處情形絕不算少,以他的眼力竟半分也未看出舒無顏對丁情有過任何多餘的情緒。丁舒二人待在鳳凰樓中,獨處的情形隻怕更多,而舒無顏這些年又是忍下了多少次可以暗算丁情的機會?
    謝殷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特別能忍的人。他真正想要的遠遠不是當他還是登樓之主時享有的那一切,然而這麽多年他都一步步穩紮穩打的走過來,不急不緩,不動聲色,他原以為像他這樣能忍,遲早有一天能夠得償所願。
    然而憑空冒出來的衛飛卿、賀修筠與舒無顏這幾人,卻給了上了有關於他引以為傲的“忍耐”的淋漓盡致的一課。
    不出手則已,一擊則必中。
    丁情若是落在這樣的人手裏……
    似看透他所想,舒無顏歎了口氣:“按照滄海幾人的要求,本來丁情是無論如何要交給你們登樓之人自行處置的,可我跟他們說,以他們心性,至多也就是將丁情給一刀殺了,又豈能比得我要叫他受盡千萬般的折磨之後再死來得暢快?他們想也真是恨丁情恨得狠了,竟答應了我這請求。不瞞謝兄,丁情被我暗中帶回來,如今就在咱們的莊子裏邊。”
    至於他將丁情關在莊子的那一處,正在對他做些什麽,謝殷如問,舒無顏想必會大大方方說出來。
    但謝殷卻忽然不想問了。
    早在丁情敗在衛飛卿手中、所作所為又被當眾拆穿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失去任何價值了。
    謝殷一向不關注棄子。
    但丁情終究成為他親信這麽多年。
    他不再關心他死活,卻也並不想親口去確認他的現狀。
    隻因那一定淒慘無比。
    他問道:“衛飛卿對你們先有救命之恩,後又讓你得報大仇,是以你們兄弟從此就對他死心塌地了?”
    “那也不是。”舒無顏笑了笑道,“我這個人不太服人,原想著報了仇再報了恩我就要拍屁股走人了。但是他慢慢長大了,我雖然常年待在你登樓之中,但他暗中行事我無一不曉,內心對他是越來越服氣的。幾年前他對我描述了一下武林未來的模樣,我覺得很是得趣,也期待看見那樣的光景,從此就決定留在他身邊幫把手了。”
    謝殷執起酒杯,慢慢飲盡杯中酒:“武林未來的模樣,就是如今的這等模樣?”
    “這還隻是一個雛形而已。”似笑非笑看著他,舒無顏再度問出最初問他的那問題,“謝兄如今可服氣我家尊主的手段了?”
    再次自斟自飲一杯,謝殷吐出一口氣:“數十個門派的嫡傳弟子得了天宮絕學傳承,其他未得的門派要如何想?如今所有的東西都握在衛飛卿一人手中,他想給誰就給誰。前些天還在鬧騰的那些門派,隻怕此時已在爭先恐後要向你們的衛尊主表明投誠決心了。不廢一兵一卒而即將要收服一整個武林,如此手段,老夫自然心服口服。”
    替他斟滿杯中酒,舒無顏笑了笑:“不止是如此啊。此番爭鬥,從頭到尾都是各派之間互鬥,與咱們可沒什麽關聯,隻怕在燕越澤文顥那些人心裏,依然是未將咱們衛莊放在眼裏的,隻想著若叫那些門派得了絕世的武功,武林未來幾十年怕是更沒有他們的立錐之地了,必定要想法子分一杯羹,說什麽也不能少占了便宜。這等情形下若還有不開眼的跑去他們麵前說這一切都是陰謀……”
    “隻怕看在燕越澤等人眼裏,才越發覺得是各派合謀利用衛莊與衛飛卿當做幌子來謀求天宮秘寶……”謝殷歎了口氣,“燕越澤幾人,至今還停留在望嶽樓之中吧?”
    舒無顏與他碰了碰杯:“客人進了門,若不能替他們達成心願,哪有輕易放人離開的道理。”
    謝殷皺眉:“衛飛卿打算如何做?”
    “三個月的時間一晃就要過去了。”舒無顏將壺中剩餘酒水潑灑一地,“我猜有許許多多的人,迫不及待想要來趕赴一場盛宴。”
    *
    這是一場有關新任武林盟主大婚的盛宴。
    天宮舊事短短數日已傳遍武林,而望嶽樓那位如今用天下第一說書人稱亦不為過的書賢卻已講起了新的故事。
    一段武林之中而今身份最為了不得的兄妹的情事。
    衛飛卿與賀修筠的婚事。
    在距今兩個月以前,江湖中最了不得的門派還是登樓與清心小築,而登樓的少主謝鬱與清心小築千金小姐賀修筠舉辦了盛大的婚禮,隻差一步就要結為夫妻。然而那一場許多人至今沒弄清個中情形的婚禮過後,煊赫二十年的登樓與清心小築一夜傾塌,取而代之的是比登樓與清心小築加起來更令人恐懼十倍的衛莊橫空出世。
    很多人都在猜測衛莊隻是當日參與謝賀兩家婚禮之人聯合布置下來的一場陰謀。
    畢竟名不見經傳的衛飛卿憑什麽能夠做到這一步?
    那樣顯赫的名門大派們憑什麽說隕落就隕落?那樣多成名多年的豪傑們憑什麽說拜倒就拜倒?
    但無論陰謀也好,陽謀也罷,那位嫁人沒嫁出去的曾經的清心小築大小姐地位卻一點沒有受損,反倒在衛莊當起了排場更大的大小姐。
    而今這位大小姐兩個月之前的未婚夫不知所蹤,她卻又要嫁人了,嫁給她那不知該喚作表兄還是堂兄、實際上卻如同親兄妹一樣一起長大的如今身為武林第一人的哥哥。
    在衛飛卿帶領一行人回到衛莊的那一天,望嶽樓宣布了這對兄妹的親事定於來年正月廿三,距離此時也不過是個把月後。
    這場婚事委實太過轟動,即便望嶽樓的常客們亦感萬分訝異,以至於萬卷書後來又說了些什麽,竟再無人留神去聽了。
    萬卷書喃喃道:“當初說好要替人寫一出才子佳人的故事,卻隻怕連他自己也未料到,真個寫出來之時那故事中的才子竟變作了他自己……”
    在比兩個月還要更前麵一些的時候,在一切的假象都尚未被揭露、人人都還帶著如花一般絢麗的麵具的時候,衛飛卿決定要親自出手了,於是他對賀修筠說,會替她寫一出才子佳人的故事。
    萬卷書時常想,那時候衛飛卿說出這句話來一定很真心,很誠意。
    隻可惜那不是賀修筠想要的故事。
    衛飛卿即使萬般無奈,也隻好帶著真心與誠意替她更換了故事中的主角。
    萬卷書喟歎一聲。
    這一生歎息卻似乎驚醒了廳中醉臥多日的一個人。
    萬卷書都記不清這人在望嶽樓中待了多久了。
    似乎從他回來沒多久,這個人便也來了,此後就一直待在了望嶽樓中,在隔隔壁的共枕眠起居,睡醒了便到隔壁的醉忘軒打酒,然而再至他這日照廳來聽故事。每日裏來的比他早,喝的比他醉,走得比他晚,倒算得上他這麽多年的回頭客裏最忠實的一位。
    可惜他這位忠實的回頭客每日裏窩在角落呼呼大睡,個把月來竟連照麵也未與他打過。
    此時見那人一顆亂糟糟的鳥窩頭動了動過後似有抬起來的跡象,他不由有些期待地睜大了眼。
    隻可惜一陣腳步聲卻打斷了那醉鬼抬頭的動作。
    明明那腳步聲大得像打雷,聽在那醉鬼耳裏倒像是催眠,催得他立時又咚的一頭栽了回去。
    萬卷書氣呼呼扭頭看向日照廳入口處。
    一個黑衣青年從那處一閃而入。
    看清來人的瞬間萬卷書不由瞪大了眼。
    黑衣青年卻並不理他,隻徑直走到那醉鬼所在的角落裏坐下。
    今日的故事早已講完,即便有些餘興的此時也已去了隔壁暢飲暢談,此刻這日照廳中便隻剩下他們這三人。
    萬卷書有些不是滋味的想道,這人莫不是在生他的氣,否則為何看也不看他一眼,更是連打個招呼都欠奉?
    有心要衝上去與他理論一番,也不知想到什麽,卻最終又偃旗息鼓,隻是他也未就此離開,而是拔開了酒葫蘆的塞子,喝著小酒正大光明聽起了牆角。
    隻是這牆角未免有些太難聽了。
    那人不發一言奪過醉鬼手裏的酒壺,自斟自飲了半晌,在萬卷書幾乎要忍不住出言催促之時方淡淡道:“我以往喝酒,至多小酌幾杯,如兩位這般成日酗酒,那是不敢的。”
    他說著攤開了自己的右手掌。
    那手掌修長,白皙,遠看形狀倒也當得一聲好,近看卻不免要被那手上虎口與手指上厚重的繭子與布滿整隻手的密密蟄蜇的傷口驚到。
    這是一隻徹徹底底屬於武者的手。
    這隻手的主人人生之中很少有不敢做的事。
    但他的確是不敢酗酒,因為他要保證這隻手永遠都很穩,很準,狀態很好,想拔刀的時候就拔刀,想要割下人一根毫發之時絕不割下兩根。
    “習武之人手若發抖,豈不是將自己的命運主動奉送到其他人的手中?”
    萬卷書怔怔望著他們那一桌,半晌歎了口氣:“他從前想必也是不飲酒的,想必比你還要自律很多。”
    那人頷首承認:“現在他大概已不在乎自己的命運放在誰的手中了。”
    萬卷書搖了搖頭,並不讚同:“或許他隻是需要度過這一段困難的時候,他或許很快就能想清楚。”
    “若是他困難的時期就像你這樣長呢?”那人並未回頭,卻抬手朝他揚了揚酒壺。
    萬卷書怔了怔,隨即失笑:“他怎麽與我比?我可從來不算個江湖中人。”
    他的確武功很高,卻大多是些拆解保命的功夫。機關暗器他無不通曉,卻也像說書一樣隻是他的愛好與興趣。在他的心裏,他是個教書先生,是個酒鬼,是個說書人,卻從未有一刻真正將自己當做是個江湖人。
    但那個接連在此醉了個把月的人,卻是與他完全不同的。
    黑衣的青年牽了牽嘴角,忽道:“你難道不該為此而深感榮幸?”
    萬卷書挑眉。
    “他是醉是醒都好,畢竟在此聽你滿口胡謅了這麽久。”那人諷道,“隻怕再沒第二個人有這待遇了。”
    萬卷書想說那成日裏在此聽我滿口胡謅的那些人豈不是更加榮幸,眼珠轉了轉,卻忽地轉換了話風:“比起他來,倒是另外兩個從前比他待得更久之人令我更榮幸吧。”
    此話出口,不待那人發言,他自己反倒先怔了怔,再看向桌上那醉鬼時眼神便有些不同了,半晌有些憐惜歎道:“癡兒啊。”
    原以為他隻是在此頹唐,這刻卻終於在自己話語裏找著了這人成日待在這裏的答案。
    而那答案卻令他既感心酸,又覺無奈。
    黑衣青年卻冷笑一聲:“自憐自艾,廢物。”
    萬卷書歎了口氣:“那你想怎麽做才不廢物?”
    沉默半晌,匡地放下手中酒壺,那人道:“我想來想去,始終還是覺得自己的東西總歸要放在自己手裏才穩妥。”
    萬卷書與他對麵那看似神誌不清的醉鬼聞言同時渾身一震。
    那人輕哼道:“將人家早已拋棄的東西當成寶,難道人家就會多眷顧你一眼了?”
    他這話明顯已不是對著萬卷書在說,他對麵那醉漢卻始終也未抬起頭來。
    那人再哼一聲,似自言自語道:“若當真令得人高高興興也就罷了,可惜都是自欺欺人,狗屁不如。”
    他少有話這麽多的時候,萬卷書聽下來竟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那醉鬼想必也覺得他很有道理。
    因為他終於慢慢抬起了頭。
    露出從前溫潤如玉、清醒剔透而今卻隻剩因宿醉而通紅的眸子。
    他抬起頭,那人反倒不說話了。
    廳中再也無人說話。
    隔壁喧囂的聲音便如潮水一般湧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