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獨來獨回渡餘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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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
賀修筠目光死死盯著一臉無辜的衛飛卿:“你是有多盼著今日的婚禮再次成為一場鬧劇?又或者你……根本早已預知今天的婚禮將會變成一場鬧劇?”
她神色中盡是淒厲冷肅,再不複適才在外應對客人的溫雅端莊,衛飛卿卻一眼看穿隱藏在那冷厲後頭的懼怕與驚慌,不由得心內一軟,歎道:“你是不是更想問,我準備這一場婚禮原就是想要親手將其發展成一場鬧劇?”
賀修筠渾身一顫,目中絕望如潮水一般洶湧而出。
衛飛卿有些無奈有些憐惜又有些惱火地看著她:“你還真是這麽想的?你為何會認為我待你會壞到這地步?”
賀修筠目中忽然出現一抹慘然:“難道不是……一貫有之?”
衛飛卿頓了頓,忽然心中一切情緒都沒有了,隻剩下心軟與內疚,不由自主回憶起早些年他時常想到的一個問題,在無聲無息將她推到台前而她懵然無知如懸刀尖之時他常想,他對她還能更壞嗎?他一生還會遇到第二個比欠她還要欠下更多的人嗎?
在某一時明了她心意之時,他隱隱料到他對她或許當真還能更壞。
而在他遇到段須眉並明了自己心意之時,他卻了然他竟當真會如同虧欠她一樣多的虧欠另一個人。
盡是冤孽。
他歎道:“從我決定娶你為妻之時,我為了準備今日這場婚禮無不盡心盡力,總是想要為你做到最好。我邀請整個武林之人參加這場婚禮,固然如你所想是因此次機會難得,我自有自己的目的在裏麵,但我也希望所有人能見證你達成心中所願。你能夠在全天下之人麵前剖白對我的心意,難道我就不敢當著全天下人之麵娶你為妻麽?”
賀修筠癡癡望著他,半晌眨了眨眼,眼淚便順著她細細描摹過的雙頰淌下來:“你給我一切……隻除了真心實意娶我為妻。”
而她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要,隻除了最後這一條。
衛飛卿動了動嘴。
他想說我是真心娶你,我娶你以後也不會再掛念別人,然而最終他卻隻是有些疲憊道:“你不是早在提出這願望之時就已經明白麽?”
他的理智確實無比真心,但他的心卻無法不去掛念一個人。他話都快要說出口了,卻發現若當真說了出來那他就是在騙人騙己。
騙的還是他最不想繼續欺騙下去的人。
賀修筠了解他所想,神色竟奇異的鎮定下來,慢慢問道:“我一直很想不通一個問題,為何是他?為何不是我?”
賀修筠很難界定自己對衛飛卿的感情是在何時由兄妹之情而清晰過度到男女之情,但她很肯定那一定不是她成年之後才發生的事情。當她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她已經在那條路上走出太遠了。
在他們漫長的共處的這些年中,賀修筠雖說一直自認為自己在欺騙衛飛卿,但她也很肯定這世上絕沒有第二個比她更關懷衛飛卿、對他更好更體貼之人。就如同實際上是衛飛卿騙了她,可世上同樣也沒有第二個比他對她更好、更體貼之人。
她一開始小心翼翼掩飾著自己的感情。
可後來他們都漸漸長大,她發現衛飛卿比她想的更灑脫、更不在意世間禮法的束縛,她於是有意開始一點點表露自己的心意。在她的想象中,等她為兩人報了被人耍弄利用的大仇,她再不惜一切求得他的原諒,屆時他們就能理所當然在一起了。
……如果沒有那人中途出現的話。
她真的一直很想不通,為什麽竟然不是她?為什麽竟然是他?
她想得五髒都要因此而裂開一道道縫隙了卻始終得不到答案。
他們今日就要成親了。
她相信衛飛卿。
無論出於這麽多年感情又或者愧疚,他們成婚之後他都會一生一世隻待她一人好。但與之相對的,他也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提及他曾經動心的那個人、那段感情,而她也將永遠都得不到那個答案。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脫口問出這句話。
或許因為她已經站在了勝利的門前,而她最後想要像個君子一樣去推開那扇門,而不是……僅憑著某一個連她自己也不恥卻唯一能夠抓住眼前這人的理由。
但她卻得到一個出乎意料的簡單的答案。
他道:“因為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我們看似光鮮亮麗,卻身處黑暗。而他看似混沌如死水,卻始終心懷一線希望。”
他們兩人相依為命這麽多年,有無數次互相坦白向對方求助以及求得原諒的機會他們卻通通不敢去做,而那個看似不相信任何人的人,卻敢於對他付出全心的信任,不但敢為了他豁出性命,也讓他不由自主就願為了他也同樣豁出性命。
感情啊,就是這麽簡單。
有的時候就是一點不顧一切的衝動。
或許隻差了那麽一點點,又或者其實隻需要那一點點。
靜默良久,賀修筠抬頭道:“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放棄的。”
“我知道。”衛飛卿點了點頭。
“我們還有今後的幾十年,今天為止的一切不能代表明天以及以後。”
衛飛卿又點了點頭。
“我設想過一切關於將後來的情形從沒有任何一種缺少過你。”
衛飛卿看著她。
賀修筠笑了笑:“是以別再等了,我們現在就成親吧。”
衛飛卿呆了呆,難得有些口吃道:“你這是……”
“你不是擔心今天會發生意外麽?”賀修筠道,“我比你擔心一萬倍,是以我一刻鍾也不願再等下去了,我們現在就成親吧。等到我們正式成為夫妻,哪怕他們要翻天,要覆地,我也會陪在你身邊的,我什麽都不會再怕了。”
她不是傻子,事實上她比世上大多數人都更聰明,更能看懂洶湧的暗濤,她當然知曉衛飛卿所言的“意外”絕不隻是她所擔心所防備的那一種。
愣怔半晌過後衛飛卿不由放聲大笑:“我早知你不拘一格不遜於我,卻不料你瘋的比我以為的還要厲害,咱們這婚事結的,隻怕全天下除了你我二人再沒誰會承認咱們是正經夫妻了!”
賀修筠眼波盈盈:“我隻要你一個人承認就好,其他人我不在乎。你允是不允?”
笑罷衛飛卿拉著她的手大踏步往外走去:“允!”
*
衛莊門人在衛雪卿示意之下為今日莊中所有客人奉上一盞茶。
與衛雪卿站在一處的是神行宮掌門邵劍群。
邵劍群手中同樣端著一盞茶。
當知其中深意之人自然心知肚明。
內裏鬆一口氣又或者欣喜若狂,但大多數人麵上終是不顯太多情緒,隻靜靜等屬於自己的茶盞被捧到自己手中。
但奉茶之事尚未完結,卻見今日一對新人消失一刻鍾後又攜手出現在眾人麵前,衛飛卿一身紅衣襯得麵孔雪白,固然右頰上明顯到近乎猙獰的一道疤痕也難折損他風采如玉,但他說出口的話卻與他一身溫潤謙和的氣息截然相反:“好叫諸位得知,我與阿筠但覺心意所至,時時皆為良辰,是以我二人決定不再等到正午吉時,而要在此刻立即拜堂成親。”
他聲音明明輕巧得很,卻如同炸雷一般響徹在方圓十裏內所有人的耳邊,讓人一度懷疑莫不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直聽到一聲脆響過後,所有人才不約而同回過神來。
那聲脆響是賀春秋手中茶盞掉落在地上而發出。
一對新人第一時間看向那方。
賀春秋麵沉如水,站在他身邊的衛君歆神情中盡是茫然無措。
三個月前的那場婚禮上他們也是高堂。
但彼時與此時,他們的地位與分量卻不可同日而語。
簡而言之,在準備這場婚事的過程當中,哪怕今日賀修筠如此不顧禮儀拋頭露麵,他們身為父母從頭到尾卻沒有任何反對的權利。
更遑論此時他們又親口說出這樣的驚人之語。
他們究竟想要什麽?在乎什麽?
賀春秋隻覺疲憊不堪,喃喃道:“既然如此,又何不連我們這兩個所謂的‘高堂’也省掉?又何必非要我們在此礙著你們的眼。”
有愧在先,他們夫妻方一再退讓,然而他們退讓的本意,包括最終默認這兄妹二人成婚是想要讓他們往後過得更好,而不是想要眼看他們走上一條叫天不應無人能解的絕路。
衛飛卿挽著賀修筠手柔聲笑道:“我們自是希望能得到二位的祝福。”
衛君歆忽然厲聲道:“我們已經認輸也認錯了!為何你們要一再相逼?選擇讓所有人都能安心祝福的方式難道不好麽!”
“哦?”衛飛卿聞言含笑瞟一眼眾人,“難道諸位今日來此不是為了真心祝福我二人麽?”
場中半數之人都還捧著一盞尚未轉涼的熱茶。哪怕適才被衛飛卿無忌之言嚇了一跳,嚇得扔掉茶杯的也隻有賀春秋一個人而已,其餘人杯中連水滴也未溢出半點。此時聞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場中充滿難言的尷尬。
是不是來此祝福他二人?
那當然不是了!
但這話當然不能說出口了!
他們的救命茶還有一大半未能端到手中呢!
幾乎要逼死人的沉默中卻見一刻鍾前還有意挑撥這對新人的仙華宮主洛嫣華上前一步巧笑嫣然道:“江湖兒女,不拘小節,衛盟主與衛夫人伉儷情深,委實令嫣華欣羨不已,又豈敢不誠心祝福兩位?”
……果然還是女人更拿得起放得下!
有了這良好開端,眾人便如同時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一時場中道喜之聲不斷。
衛飛卿至始至終安之若素聽著,直到所有人都在他含笑眼神下表了一番態,他這才心滿意足重新執起賀修筠之手,帶她行往禮堂之中。
*
兩道刀光從衛飛卿與賀修筠耳邊呼嘯而過、決然斬滅桌上兩根燃燒的紅燭之時,時間剛至午時,距離世人皆知的拜堂吉時尚有半個時辰,然而這一對已然麵對彼此即將要夫妻對拜的新人行禮卻已經被打斷。
場中不少人甚至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
想道,違背倫常的婚禮,不守規矩的行事,即便結成也是一對根本讓人難以接受的夫妻的婚禮,果然注定還是結不成的。
下一刻眾人隻見禮廳門口兩道身影一閃,尚來不及看清麵貌新娘子賀修筠卻已回過頭舉起了兩隻手,手腕間蓄勢待發不知多久的兩根利箭飛出弓弩向著那兩道人影決然射去!
箭雖小,卻仿佛是要洞穿雲霄的淩厲之勢!
而那兩個人的兩把刀卻還釘在廳中禮桌之上!
眾人隻見那兩人俱都舉起了一隻手,下刻便聽叮地一聲響,那響聲刺耳得讓離得近的人腦子好一陣發暈,依然未能看清究竟發生何事,卻見一人已一躍朝著廳中疾掠進去。
賀修筠掀開寬大的喜服下擺,眾人眼神不及回避,已見她手中又已多出一物,朝著下刻就要掠至她與衛飛卿眼前那人似按下一處機關。
眾人隻聽聞砰的一聲響,下刻就見到那個距離衛賀二人已不足三尺之人的麵前出現千萬道細針!
“暴雨銀針!”有人驚呼一聲。
那時刻衛飛卿手中已扣穩一把銅錢,正想要揚手之時卻聽身邊武功全失周身氣勢卻淩厲無匹的隻差一拜就要成為他妻子的女孩兒尖聲叫道:“這是我和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