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獨來獨回渡餘生(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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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語畢而四周嘩然。
    眾人見到謝鬱之時便隱隱了然他到此作何,但對於段須眉為何出現在此卻始終有些摸不著頭腦。原以為他是來給謝鬱幫把手,但迄今為止分明所有的矛盾又似出在他的頭上。這時見他終於要說出個中情由,一幹人等各自睜大了眼睛,卻任誰也未看清他手中那張羊皮紙上究竟所書為何。
    好在段須眉也無心吊人胃口,續道:“此信乃是我爹段芳蹤所書,上麵寫明衛飛卿早在許久之前就被他娘親賀蘭雪定下了婚約,而他婚約的對象絕不是賀修筠。”
    他說到此不等眾人追究,進廳之後沉默至今的謝鬱亦上前一步,目光自賀修筠、賀春秋、謝殷幾人身上掃過一圈,神色複雜難言,口中卻淡淡接道:“六年之前,我父謝殷與賀春秋賀大俠為我與修筠定下婚約,此事天下皆知,若有不信者,亦可當場請賀大俠與家父證實。”
    ……此事確實天下皆知,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證實。
    隻是衛飛卿婚約之事……
    文顥插口道:“衛盟主的婚約之事,為何會由段大俠他老人家寫信證實?”
    他言語間對段芳蹤頗為客氣,隻因二十多年前段芳蹤雖與魔門各派並無太多來往,但他聲名作為一向被魔門眾人奉若神明,將其視為老祖宗一樣了不得的人物。
    段須眉道:“因為他婚約的對象就是我。”
    噗地一聲,這是許多人不約而同噴出一口茶的聲音,隨即場中咳嗽、嗆聲不斷。
    段須眉卻仿佛根本不知道他說了一句多麽聳人聽聞的話,繼續用他那寡淡無味的語聲道:“衛飛卿與我有婚約,賀修筠與謝鬱有婚約,兩個根本都不是自由身之人,何來資格與對方成親?”
    一個從來都不講道理的人,突然講起道理來是很可怕的。
    眾人幾乎都要認定他說得很有道理了。
    但真正讓人魔怔的當然不是段須眉話中的道理,而是這件事本身。
    一對有著深厚的僅次於親兄妹的血緣關係的不知是表是堂的兄妹不畏人言要成親,成親的當天被搶親,新郎新娘同時被搶便已足夠聳人聽聞了,更遑論搶人的雙方同為五大三粗的大男人,還是與被搶的雙方同時站在武林頂端的那一撥。
    ……這件事委實很沒有道理。
    場中成千上萬之人隻覺靈魂都快被這跌宕起伏的劇情震飛了,各個愣在當場半晌回不過神來。
    最先有動作的是衛飛卿。
    他一把奪過了段須眉手中羊皮卷,一眼看出那羊皮卷上字跡必是段芳蹤親手所書無疑。
    他沒見過段芳蹤筆跡,但羊皮卷上那狗爬一樣的字體卻偏偏透露出一股“老子天下第一”的大開大闔的張狂氣勢,入目仿佛就是他那位分別不久的忘年之交躍然紙上。
    其上字數不多,內容更是淺顯易懂,上書“二十五載之前,內子岑江心與其友賀蘭雪約定日後誕下兒女,既結為姻親”,後麵尚寫了段芳蹤姓名。
    很是直白很是簡短的一句話,衛飛卿卻花了很大的功夫去理解,耳聽段須眉不緊不慢道:“我娘親岑江心乃是九重天宮上一任丹霄殿主,與賀蘭雪既是同門,亦是好友。我與衛飛卿尚未出生之時,兩位娘親已做主為我們定下婚約,此事當日在謝鬱與賀修筠婚禮上我爹段芳蹤曾親口說過,想必尚有人記得。”
    當然有人記得,當日登樓發生的每一件事,那些讓他們淪落到如今這地步的人說過的每一句話所有人都記得清清楚楚,簡直刻骨銘心。
    隻是雖然記得,卻並沒有人當真將段芳蹤所說的那句話放在心上。
    其一當日段芳蹤自己所表現出的以及眾人所理解的他那句話都隻是隨口說說而已。
    其二他的那句話是對當時生為賀蘭雪“女兒”的賀修筠所說,但後來發生的一切證實了賀修筠根本不是賀蘭雪的女兒,賀蘭雪隻有一個兒子衛飛卿。
    自古雖有指腹為婚之說,但總歸要等到腹中胎兒誕下確認乃是一男一女之後為婚之事方有下文,場中近萬人年歲從弱冠至古稀不一而足,但無論年紀是大是小見識是多是少,卻任誰也未聽聞過生下的是兩個男孩兒尚能繼續履行這指腹婚約的稀罕事,更何況眾人所記得的段芳蹤當日所說,這兩人甚至連指腹為婚也不是,不過是賀蘭雪與岑江心雙方都尚未婚配之前的一句戲言。
    誰會將這樣一句虛無縹緲的戲言當真?
    偏偏今日就當真有人當了真,而因那當事之人太過當真,一時眾人但覺有千般的荒謬萬般的不對卻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半晌方聽賀春秋沉聲道:“那不過是兩位幼妹年少時一句戲言,況且你二人同為男子,這句戲言原就沒有任何約束。無稽之談,還請段賢侄休要再提。”
    賀春秋固然對衛飛卿賀修筠兄妹成親心中有萬般鬱結,但他卻更不想見到衛飛卿經曆這麽多年走到今天這一步之時當著整個武林之人的麵聲名盡毀。
    但他的這一番聽似警告實則懇求之言段須眉卻不理會,隻對衛飛卿道:“你將我爹所書念一遍。”
    他這話說得十足理所應當,衛飛卿心頭仍充斥著荒謬絕倫之感,自不會如他所願,蹙眉道:“你可否先向我解釋這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當日段芳蹤與賀修筠說那句話乃是在他到達登樓之前,是以從頭到尾他對這所謂的婚約全然無知,此時縱然猜猜到幾分,卻終究還是不敢置信。
    段須眉卻隻道:“你念。”
    他神色之間很是認真,認真到哪怕衛飛卿明明聽到賀修筠在旁顫聲叫他不要念也見到賀春秋滿臉不讚同與擔憂的神色卻還是依他所言將羊皮紙上所寫一字不漏念了一遍。
    衛飛卿念得很是大聲,一字一頓,甚至連他自己也未察覺他聲音中用上了佛門的獅子吼,是以這短短幾句話非但衛莊所有賓客聽得清楚,連宣州城各處的圍觀之人也聽得一清二楚。
    衛飛卿不知自己為何要念得這樣大聲。
    又或許他其實知道的。
    隻因這世上終於有了一樣東西,能夠在他大婚當日還能將他與另一個人的名字正大光明聯係在一起。他可以以此來說服自己這不是他負心又或者意誌薄弱,這是……既定存在的事實。
    直到他念完段須眉方道:“按照我爹所書,當日兩人約定的乃是‘誕下兒女’,這兒女可沒規定是一兒一女又或者兩個兒子、兩個女兒。”說到此他頓了頓,十分認真盯著衛飛卿道,“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娘親都已仙逝,你我自幼亦未盡過身為人子的責任,如今兩位母親既留下此遺言,你我總該依言履行,方不負生養之恩。”
    他這段話真是句句都揣著一本正經的麵孔打胡亂說。
    縱然段須眉的身世在整個武林都已不是秘密,但敢說自己了解關山月段須眉的人依然沒有幾個。但即便再不了解段須眉的人,也絕不會認為他是個會聽從“父母之命”的人。
    再者說衛飛卿與他那娘親賀蘭雪的恩怨場中半數以上之人更是一清二楚,什麽“生養之恩”聽在眾人耳裏但覺他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眾人至此已認定段須眉就是刻意來破壞衛賀二人婚禮的,一時議論紛呈。但他們究竟說了些甚,衛飛卿聽在耳裏卻沒怎麽過腦子,他此刻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
    他想到,像段須眉這樣無論做人還是殺人從來都隻通一個“直”字的人,是耗費了多少的心念,自我厭棄多少次才會最終出現在此地,用這樣一個百繞千彎的方式隻為了給他一個堂堂正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理由。
    當他見到這人出現在宣州城之時,他逼迫自己去想他或許隻是不甘心想要親眼見到他成親而已。
    他或許存過這人有可能前來他婚禮搗蛋的心思,但他絕沒有想過他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搗蛋。
    這個人……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樣總是要比他以為的還要付出更多。
    這個人……
    恍惚之間耳聽不知是誰大聲喝道:“你這魔頭,蓄意前來破壞盟主婚事究竟所謀為何?同為男子說什麽媒妁之言,簡直荒謬之極!我看你就是想要壞了盟主的名聲!”
    衛飛卿忽然又回過神來,見段須眉麵色不變,仍是帶著那一萬分的認真目光隻注視著自己,口中道:“我可是在壞你的名聲?”
    揉了揉額角,衛飛卿歎了口氣:“若所言屬實,自不存在壞了名聲一說。”
    “沒錯。”段須眉注視著他淡淡道,“我心悅衛飛卿,想要與衛飛卿成親,這原就屬實的媒妁之言自然有效,衛飛卿自然就不能跟我以外的任何人成親,這有什麽好荒謬的。”
    他聲音一點也不大,既沒有運上十成的立地成魔,更沒有習過佛家如雷貫耳的獅子吼。
    他依然用他那說“今天天氣不錯”的不鹹不淡的語聲來說他“心悅衛飛卿”,就好像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他認為根本沒有必要提及此時不過因為眾人太魯鈍他才不得不多說這麽一句的事。
    可是衛飛卿卻覺得整個腦子都在嗡嗡作響。
    他知道,與他親耳聽到畢竟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
    他不知道被人當著全天下人麵訴說傾慕之情竟是這樣的事。
    不……在三個月之前他堪堪被一個在他內心裏地位不亞於段須眉的人當著全天下人麵訴說了傾慕之情,是以他以為他完全了解這是一件什麽樣的事。
    是以他才知道……被自己傾心戀慕之人當著全天下之人的麵平平淡淡訴說衷情,原來是這樣一件……驚心動魄的浪漫之事。
    他在片刻之前還以為自己會處之尋常、在這刻卻明白到自己因為這句話願意為這個人放棄一切的事。
    他在無知無覺間往前行了一步,卻被一股力給猛然拽回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