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 死生同,一諾萬金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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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這一變故將四周堪堪從呆滯當中回過神來的眾人又已驚得呆住了,燕越澤訕訕放下手中寶劍,隻因任誰也看得出,邵劍群這痛苦不堪的模樣絕非假裝能成,他此時再提著寶劍難免就有了咄咄逼人的嫌疑,有些尷尬問道:“邵掌門……這是怎麽了?”
“師父!”
一聲驚叫傳來,眾人回頭就見人潮被一股大力分開,有兩人跌跌撞撞闖進廳中來跪倒在短短時間已出氣多吸氣少的邵劍群身邊,眾人認出其中一人乃是邵劍群的師弟洛劍青,另一人則頗為年輕,適才那聲“師父”便是出自他的口中,想來是邵劍群弟子。
那弟子自是洛書瓊。
洛書瓊撲通一聲跪下,順手端過了邵劍群即便倒在地上也未潑灑的手中茶碗,但他跪地的方向,眾人這才發現不止是朝向邵劍群,竟也是朝著衛飛卿。此刻他端著那茶碗雙眼通紅跪在衛飛卿腳下哀求道:“求盟主賜解藥救救我師父!我師父他,我師父他……求盟主賜藥!”
賜藥?賜什麽藥?
燕越澤站在距離邵劍群最近的地方,眼見這位平素以沉穩著稱的風雨流星劍竟半分也無法掩蓋渾身那濃重更似乎越來越重的痛苦之態,那七竅滲血的模樣絕非外傷也不似內傷,倒的確更接近於劇毒發作的模樣。邵劍群中了毒,他的弟子卻求衛飛卿替他解毒……
燕越澤一時有些舉棋不定。
卻聽衛飛卿訝道:“這話我可聽不懂了,邵掌門這是怎麽了?”
洛書瓊咚咚在地上磕兩個響頭:“盟主心善,適才既在師父的懇求下替我解了毒,又願意將這碗摻了解藥的茶水賜給今日所有武林同道,必定還是心存著大夥兒,求求盟主救救我師父吧!”
“哦?”衛飛卿望著他手中那輾轉了數人之手當中茶水卻並未溢出幾分的茶碗,似笑非笑道,“這我可就很不明白了,你既說這茶水之中摻了解藥,此刻你師父劇毒發作,你將茶水替他喂下也就是了,又何必來求我?”
他看著洛書瓊無論神色又或者語氣都如同打發傻子,而他言下未竟之意眾人也立時都聽出來:你師父若當真身中劇毒,卻放著明知是解藥的茶水不喝而要等到毒發了讓你來求我,說你們這不是合起夥來冤枉我誰信?
卻見痛苦不堪的邵劍群在洛劍青以內力替他一遍遍疏導下忽然睜開了眼睛,嘶聲道:“隻因即便在下今日死在此地,也必要在眾多武林同道麵前拆穿衛樓主你的詭計!決不能讓更多人踏入這泥沼!也不能讓各派傳承就此斷送在我們這一代無用之人手中!”
他調用了渾身的力氣才能說出這幾句話來,一邊說七竅那原先還隱隱約約的血跡已明顯從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滲出來,看上去煞是可怖,也平白為他所言增加了幾分可信度。
龍騰以及神行宮眾弟子各自神色悲憤,龍騰行到邵劍群身側與衛飛卿相對而立,一手將跪在地上的洛書瓊拉起來,須發皆張,卻硬咬著牙不發一言。
這是邵劍群一早就做出的決定,他的愛徒兼半子有這等常人不能及的魄力以及勇氣,他固然心中再如何惱恨,卻不能阻擋,更不能在此時搗亂。
東方玉、方解憂等人麵上都出現慚愧的神色,隻因這件事原本是他們所有門派需要共同麵對之事,然而此刻劇毒發作危在旦夕的,卻隻得邵劍群一人。
燕越澤、文顥等人麵上則多多少少帶了疑慮之色,看看衛飛卿又看看以七大門派為首的衛莊各“分壇”,隻覺雙方氣氛一觸即發,委實已繃到極致。
唯獨衛飛卿一個人卻仿佛什麽也沒瞧見的模樣,似笑非笑道:“那我可要聽邵掌門說一說,不知這連我自己也不知曉的所謂陰謀詭計究竟是甚?”
目光從燕越澤等人身上掃過,邵劍群忽然慘笑一聲:“燕掌門,文掌門,諸位,你們是不是一直覺得,在三個月登樓的那一場變故之中是我們各派聯合起來將衛飛卿衛樓主推上台麵,目的就是為了九重天宮的眾多武功絕學?又認定我等門下弟子如今業已得到那些絕學,是以我們又不甘心讓衛樓主繼續坐大發號司令?”
燕越澤等人聞言不由老臉一紅,隻因他們即便到了此時此刻心中確實還揣著此種疑慮。
“那諸位可曾想過,即便事實真相果真如此,為何有關那一天我們一切的‘陰謀’至今卻無一人泄露出來?”邵劍群啞聲道,“即便當真咱們各派合謀,可到底人多口雜,當日在場有數千人之多,難道每個人都能管得住自己的嘴,一個字都不肯泄露出來?”
這……
確實不大可能。
就如同當日燕越澤、文顥、洛嫣華三人前往望嶽樓,實則這事最初是個秘密,他們一行三個人也不算打眼,可這秘密在短短數日之間卻已傳遍了各派,也正因為這件事才讓邵劍群東方玉等人警覺,邵劍群更是最終做到了這一步。
這世上原本就不可能有撬不開的活人的嘴,也不可能有絕對的秘密,除非……
“除非每一個人都時時刻刻性命受到威脅,根本不敢張口!”邵劍群抹一把滿臉的血跡,“沒有人敢開口,隻因所有人都身中劇毒,不得不仰仗衛樓主的解藥而活!諸位若心中仍存疑慮,在下這就將當日所發生的的一切原原本本複述一遍。”
他的聲音早已嘶啞的不像話,每一個字都如同被刀劍斬碎了又被他自己硬糅合到一起,而這聲音更是直觀體現了他整個人此時的狀態。其他人無甚感觸,神行宮眾人卻擔憂惶恐至極,洛書瓊更是再次撲通跪倒在地,將手中茶碗高高舉過頭頂:“師父!師父……求您老人家先解毒吧,求您了!”他說到後麵幾字,想到自己適才毒發之時的萬般難受再看邵劍群此時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心裏又慌又怕,真是恨不能嚎啕大哭一場。
他最初哀求衛飛卿固然是為了配合邵劍群做戲,但到了此時此刻他卻隻掛念他師父生死安危了,但覺旁的一切也不能比這一件事更重要。
邵劍群卻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
但他哪怕聲音被割成碎片,碎片又被割成更多的碎片,他卻仍然不緊不慢將當日發生之事複述了一遍。
衛盡傾。
賀蘭雪。
段芳蹤。
謝殷。
賀修筠。
這些人與這些人所做之事而今俱已傳遍了整個武林,而邵劍群要講述的卻是最終收拾了這些人的那個人的事。其實當日他早在衛飛卿到場之前便已昏死過去,但卻不妨礙他將後來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複述出來。
這過程當中他看了一眼站在衛飛卿身邊始終麵無表情的段須眉。
當日在那亂局中是段須眉將他放置到安全之地,讓他免於重傷之下被人誤殺的危難,這事他早已從門下弟子口中得知,心裏對當初曾圍攻過的黑衣青年絕非不感激。若有選擇,適才他絕不會說出衛段二人私情悖德這番話,可惜他連自己的性命、連自己最疼愛小弟子的性命都一一賭上了,他根本沒有第二種選擇。
劇毒。
蠱蟲。
火藥。
死士。
……
一道掌聲孤零零響起,眾人看向悠然自得鼓著掌的衛飛卿:“好精彩的故事,我都要為邵掌門口中的這位‘衛樓主’所傾倒了。承蒙謬讚,還有嗎?”
並不理會他嘲諷,邵劍群平靜道:“實則我們所有人對於中毒一事始終心存疑慮,又或許我們心存僥幸,隻盼著中毒之事隻是衛樓主想要我們為之臣服的謊話,可今日之局,到底我們誰也不敢不來。我特意帶了上一次並未前去登樓的小弟子書瓊同行,隻因我猜到他在家中中毒應是較我們為先,如若他當真中毒的話……因為我想要證實我們體內是否當真埋藏了劇毒,結果就在兩刻鍾之前書瓊他毒發了,七竅流血,痛苦不堪,正是我此刻的模樣。我請衛樓主替書瓊解毒,衛樓主卻說這毒發作過後方解毒,給書瓊往後半生造成的損傷已不可逆了。我也很慶幸書瓊到了此地方毒發,若是他在中途毒發,我……無論如何,都是我對不起書瓊。”
洛書瓊滿麵淚痕,伸手抓住邵劍群衣袍一腳,哭道:“師父你別這麽說!都是弟子心甘情願的,大哥做下的那些事,弟子就算萬死也不足以贖罪。”
“我因書瓊毒發終於證實了衛樓主確非危言聳聽,咱們確實命在旦夕,到了這時候除了殊死一搏我也想不出第二條路了。”再抹一把滿臉源源不斷從眼耳口鼻中湧出的鮮血,邵劍群聲音低得已幾乎隻有圍著幾人最內一圈之人能聽清,“我請衛樓主提前替大夥兒解毒,我說……咱們的命總歸是被他拿捏在手中,所謂的解毒也隻是再續三個月性命而已,而一旦有人如書瓊一樣毒發造成永久的損傷,對於他也並沒有任何好處。衛樓主大概也並不想現在就要我們所有人性命,解毒之事早一步晚一步總歸也沒什麽大不了,便同意了我的請求,那解藥便摻在所有人手中的這一碗茶水之中。我沒有喝下這碗茶,甚至看到書瓊毒發過後我一直暗中催動內力要讓體內劇毒盡早發作,因為、因為……”
他說到此忽然撕心裂肺的一陣猛咳,洛劍青洛書瓊幾人手忙腳亂替他運功順氣,等他平靜下來,整張臉上已浮現出令神行宮眾人心沉到穀底的死灰色,咬著牙關將剩餘的話一字字擠出來:“因為隻有我在諸位麵前毒發,才有可能令諸位相信我所說的一切並非虛言,才會令諸位不至於輕信衛樓主,又如當日我們那般被逼到窮途末路上不得不服毒……燕掌門,文掌門,諸位,還請信我一言,莫要為了一時之利向衛樓主投誠,做出後悔終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