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 死生同,一諾萬金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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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飛卿微微一笑:“這可不是邵掌門你一人起貪念便能做成的事啊。”
邵劍群平靜道:“其餘人俱是被我一時蒙蔽,並未起心要背叛衛盟主,還請盟主大人大量,莫要責難。”
“哦?既然如此,邵掌門怎的這麽一小會兒又肯直認不諱了?”
“衛盟主實力,遠超過邵某預料。”邵劍群垂首道,“原是邵某異想天開了,隻懇請盟主饒過我門中弟子。”
衛飛卿笑而不語。
他不說話,擺著認錯姿勢的邵劍群便不能抬頭。
邵劍群不抬頭,便見不到他門下的弟子各個虎目含淚,幾乎要咬碎了牙才能阻止立即上前與衛飛卿拚命的衝動。
半晌衛飛卿方輕歎一聲:“人孰無過?邵掌門此舉為振興自己門派考慮,在下並非不能理解,自也不願遷怒旁人。但難免還是要多問一句,不知諸位心裏究竟怎麽想呢?可是如邵掌門所說的那般?”
這話同樣也是很難回答的。
如東方玉方解憂之流,無一不是江湖中成名多年的名門俠客,心中自有英雄俠義,若是為著自身之故,絕不可能讓邵劍群一人擔當此事,更不可能讓他在此時還要自行背負惡名。可因著身後一整個門派甚至於半個江湖的安危,他們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見證自己自私與齷齪的一麵。
邵劍群頂著所有人的顧忌和猶豫率先站了出來,邵劍群在此時仍替他們搭好台階,邵劍群愈是如此,眾人心中的愧疚與難堪便愈重。
然而再如何愧疚難堪都好,他們卻不得不回答,不得不表明立場。
卻有一個全然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人先於眾人站了出來。
乃是邵劍群師尊與嶽丈、神行宮前任掌門龍騰。
龍騰並未看邵劍群一眼,而是直視好整以暇的衛飛卿一字字道:“劣徒貪心,全為心係我神行宮,隻是如他所言,他所作所為我派中人概不知曉,亦不該禍及門中弟子。但徒不教,師之過,劣徒今日一切罪責,老夫願替他一力承擔!”
龍小江與洛書瓊雙雙愕然喚道:“外公!”“師公!”
龍騰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莫要言語。
龍小江眼睛都急紅了,卻終究不敢違逆,緊緊拽著拳頭,咬牙不言。
而龍騰此言,亦叫眾人大感意外。
他直承邵劍群錯處,剛剛叫眾人以為他為了神行宮決意舍棄邵劍群之時他卻又悍然要替邵劍群承擔一切有可能來自衛飛卿的反擊和怒火。
他這幾句話很是簡單,但話語之中的魄力卻半點也不簡單。他一個花甲之齡卸下掌門重擔可說已退出江湖的老人,卻在這最緊要的關頭保存門派、保存邵劍群一片苦心的同時更以身相替想要保存徒弟的性命。
一時他多年老友如東方渺、慕容承等人俱都十分感慨,慕容承性情剛烈,忍耐多時,至此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慨然道:“龍兄弟,你和邵賢侄都是一番……”
他話未說話,卻突然被他的兒子、慕容世家現任掌門慕容英打斷:“龍前輩與邵兄師徒情深,令人感佩。邵兄一心為師門謀利的心情咱們也能夠理解,正因如此咱們才會一時被邵兄給蒙蔽了雙眼,可咱們從頭到尾可半分沒有要背棄盟主的意願,還請盟主明鑒!邵兄他既迷途知返,也請盟主能夠網開一麵!”
龍騰與慕容英既先後表了態,當下東方玉、方解憂、俞秋慈便也緊隨其後上前表明姿態,自也都不忘替邵劍群求情。
這過程中衛飛卿始終微微含笑注視著邵劍群。他雖未再次傳音入密,邵劍群卻神奇地讀懂了他目中的含義。
你終究未被全然的背棄,你開心嗎?你的師父雖然終究以門派存亡為先,但他不惜犧牲自己也並未真的舍棄你,是不是很驚訝?很高興?
……是啊,他就是很高興。
他本該在師父表明態度之時就立刻拒絕其代己犧牲的好意,但他那時候隻顧著高興,竟然並不想開那個口。他當然不是真的想要讓龍騰代替他去死,因為他一早從衛飛卿處得知他根本沒想讓自己死,他就是……怎麽說呢,人屆中年,分明什麽大風大浪都已經曆過,一切的選擇也都是自己主動去做與人無尤,卻偏偏就在龍騰開口的一刹那仿佛回到幾十年前初承師尊膝下,委屈、動容……以及欣慰,想著果然他所堅持的一切都是對的,果然這個江湖終究還是好的,果然無論經曆什麽總還是要心懷希望的。
這刻邵劍群甚至還走了走神。他想到從門人口中聽到關於衛飛卿幼年的一切,想道在他經曆絕望與困苦之時,不知有沒有人給他帶來希望呢?
如果有的話……他不會是現在這樣吧。
那邊廂衛飛卿見眾人俱已表態,便擺手笑道:“如此,在下也就放心了。諸位既對在下如此誠懇,在下自也得表明誠意,小江,青杉,你們俱都上前來。”
當下那些個跟隨他前去天宮的各派親傳弟子便一一上前,唯獨龍小江堪堪對衛飛卿建立起一些仰慕之情,已在這番他與龍邵二人的交鋒之中被毀得一幹二淨,欲要當做沒聽到,卻偏偏又無法忽視龍騰與邵劍群二人嚴峻眼光與門派中神色緊張的師叔伯與師兄弟門,心下又是憤怒又是黯然,僵持片刻,終究還是走上前去。
衛飛卿微微笑道:“青杉,你來跟大夥兒說一說,你當日在天宮之中抄錄眾多武功招式的思路是什麽?”
這三個月以來,眾弟子與衛飛卿相處頗多,在修習新功法上更曾一一得他指點竅門,內心裏對他態度俱與三個月前全然的仇恨輕視不可並論。但若說到其中最得衛飛卿青睞、自身也對衛飛卿態度最好的弟子,還要屬蒼穹派弟子林青杉。
倒不是說甚溜須拍馬,而是曾經身為各派天賦卓絕的天之驕子的眾弟子也不得不承認,林青杉習武的天賦即便是在他們之中也算得出類拔萃的,衛飛卿因此而喜歡在指點眾人以外額外多考較他兩句,一來二去,收獲頗多的林青杉心裏對衛飛卿自然感激,此時聽他話語上前,便也十分認真思考過後方答道:“當日我們進入收藏絕學之地,因其中諸多武學十分高深,而我等實力尚淺,險些因此而傷到自己。是以在其後抄錄的過程之中,我們提前得盟主指點,便有心自淺入深,更是不敢再在腦海之中貿然演示那些招式,可我們抄錄的每一招每一式,終究還是極為深刻留在了我們的腦海之中。待到抄錄完全,我們才發現……其一,盟主指點我們每個人抄錄的那些絕學,竟然都是能在我們各派本門武學之上有所補益。其二,我們將那些絕學抄錄過後,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當下自身該從何練起。盟主苦心,令青杉感佩。”
眾弟子哪怕是對衛飛卿充滿怨怒的龍小江,也對林青杉所說的這番話指不出一個錯處來。
他們在九重天宮耽擱了很久,衛飛卿每日將他們關在第十重天中,吃飯睡覺俱在那處,他們也因心中放不下那些招式、時常不自知的邊抄邊學而吃了不少苦頭,心裏直將衛飛卿祖宗十八代都溜出來罵了一遍。卻直到他們抄錄完成過後重見天日,才體會到那將近一個月牢獄一般的生活對於他們今後的習武之路會產生何樣的影響。以及更重要的,他們原先一直惴惴不安衛飛卿為了徹底泯滅門派之別,會令他們廢棄原先十數二十年師門所學重新修習,但到他們完成抄錄便如林青杉所言,自然而然體會到他們是可以在原先所學的基礎之上更上一層或是幾層樓。
眾弟子不知衛飛卿最終的目的究竟是甚,但於此兩點上,他們卻對他都有一份感激之情與仰慕之念。
聽到此燕越澤插口道:“那百年之中所有保存下絕學……衛盟主都令這些小兄弟門代為抄錄了?”
若是如此,如林青杉所言,凡他們所錄俱已在他們腦海之中留下印記,那他們所屬門日後得到的好處自要遠遠超過他們這些後來者,如此這番算計與相爭又還有什麽意義?
“當然不是。”衛飛卿微微一笑,“那其中收錄絕學甚多,光是這些個孩子哪裏趕得過來?其中半數我是在解散天宮之前令天宮弟子代為抄錄,畢竟……這些個孩子,也不能代表整個武林啊。”
他這話、這笑無不是別有深意,幾乎一瞬間就令得燕越澤文顥等人放下心來。
固然衛飛卿話中彰顯出他彼時就有要以此統帥整個江湖的野心,但……那又如何呢?如今天下人對他這念頭都已一清二楚了。
“先前我提到我與須眉都已修習至立地成魔第十層。”衛飛卿續道,“這門功法想必無人不曉,但不瞞各位說,立地成魔最初亦出自九重天宮。為替天宮贖清罪過,天宮秘不外傳的天心訣心法,立地成魔心法以及適才我所使的天宮曆代祖先自創出的絕學招式,若有人願意學,我都願傾囊相授。”
眾人自聽到立地成魔出自九重天宮便已紛紛驚呼,待聽完他後半句說辭更是無人不驚,一時場中之人議論紛紛,猶如炸開了鍋。
半晌延雪宮鳳書停上前一步大聲道:“衛盟主大方至此,未免有些太過了吧?隻怕這其中有甚陰謀詭計,叫我等不敢盡信!”
但這話在後來之人聽來大出意料,當日參與過登樓之事的東方玉等人卻都還清楚記得天心訣與立地成魔之間幹係,以及想要練成這兩門功夫所要付出的代價更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了。
果然便聽衛飛卿笑道:“這其中自然也有些因由,隻不好在此明說。諸位如有心,隻管下來過後來與我討論,屆時我必將實情直言相告,練與不練,自然還叫諸位自行考量。當然,無論哪一種功法俱隻傳授衛莊之人,還請諸位莫要忘此前提,也莫將衛某人當做那小氣自私之輩。畢竟那些武功一旦出世,畢竟影響武林日後走勢,若當真到處四散,叫那些個心術不正之人學了去,豈不是助長其日後為禍武林的實力?我一想到此時心下難安,終究還是想要在可控範圍之內與諸位共同研習,日後造福武林,福澤子孫,令我中原武林實力大增,牢不可破,豈不美哉?”
有心之人“為禍武林”而他衛飛卿則“造福武林”,聽聞此話眾人隻恨不能耳朵都是聾的。可刨除這一句以外,他表達之意眾人自是聽得明白。
而此時段須眉忽然往前走了幾步,跨過那擂台殘骸行到衛飛卿身邊去,輕飄飄道:“聽上去還不錯,關雎日後便也由你號令吧。”
衛飛卿麵上表情有一瞬短暫的除了段須眉誰也未瞧出來的空白。
段須眉便也展露一個除了衛飛卿誰也瞧不出來的短暫的笑容,仍用他那“今日天氣甚好”的輕飄飄語氣道:“斷水刀刀譜,日後也歸你了,你愛給誰就給誰。”
……
這下空白的可不止衛飛卿一人了。
聯想到段須眉適才那斬天滅地一般強橫的刀法,一時便是正派如東方玉方解憂這些人,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幾分。
而自聞立地成魔幾字便心熱不已的魔門中人見到段須眉表現以及聽他話語,哪裏還不能夠下定決心?當下鳳書停、文顥、洛嫣華等人各自對視一番,紛紛單膝跪倒在地。
“盟主在上,我鳳書停以及延雪宮眾弟子誠心投效衛莊,日後凡事必以盟主為尊,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盟主在上,我文顥以及陰月教眾弟子誠心投效衛莊,日後凡事必以盟主為尊,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盟主在上,我洛嫣華以及仙華宮眾弟子誠心投效衛莊,日後凡事必以盟主為尊,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盟主在上,我秋景天以及芙瑤山眾弟子誠心投效衛莊,日後凡事必以盟主為尊,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
頃刻之間,場中便已跪倒半數之人。
而燕越澤等人自詡正派,自不能如魔門眾人“不拘小節”說跪就跪,卻也不甘願落於人後。燕越澤微微一笑抱拳道:“適才對盟主多有疑慮,此刻誤會解除,燕某對盟主心胸實是佩服之至,願帶領燕山派眾弟子投效衛莊,共同為我中原武林日後蓬發出一份力。”
當下魔門之後,一幹正派之人亦跟著一一表態。唯獨還剩下當日在登樓便已宣誓過一次的各派之人你看我我看你,實則有過一次經驗,性命之脅又近在眼前,他們倒不是羞於開口,終究還是顧慮神行宮罷了。
龍騰與邵劍群自然想得明白,龍騰暗暗握了握拳,再次第一個站了出去:“盟主金安,我神行宮弟子日後願繼續替盟主效犬馬之勞。”
由他開了這頭,其餘各派之人再無顧忌。
宣誓效忠之聲如潮水,聲勢、熱烈程度超過當日登樓那淒迷場景何止百倍?賀春秋、謝殷等人一路默默看到此處,再聯想到自己過去數十年作為,一時也不知是歎是佩。
衛雪卿與賀修筠也正出神看著那個被萬人景仰尚風姿淡然的人。
看著看著,衛雪卿忽然就明白了賀修筠執意站在此地的理由。
大概……就是想要親眼見到這一幕吧。
隻是……
他再次看向衛飛卿,以及衛飛卿旁邊的段須眉。
隻是站在衛飛卿身邊的人,終究也隻會是那個人罷了。
無論是以何種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