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俱往矣,風流看今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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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入春之前九幽山下的最後一場大雪。
    九幽山位於中戎二州交界之處,算不上名山,素日來鮮有人至,蒼穹派坐落於此,倒很有幾分占山為王的派頭。
    方解憂一大早起身便發覺整個世界銀裝素裹,地上的積雪足有一尺厚,但考慮再三,仍未取消門中弟子早課。
    如同其餘門派一樣,方解憂與門人離開宣州之時,亦未能帶走林青杉,但臨行之前他與這名最看重的弟子道別,林青杉年紀輕輕,卻說了一番很是令他感慨的話,總結一番倒是四個字便能概括:自強不息。
    方解憂但覺這四字應送給當今武林除開衛莊以外的所有門派——又或者說是衛莊的所有“分壇”。
    在半年之前,方解憂還以能夠執掌武林七大門派之一為傲。
    但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即便是所謂的七大門派,哪一門哪一派又不是沉浸在這份沾沾自喜中以致常年止步不前?
    衛飛卿率領衛莊陰謀陽謀、機關暗器毒藥使盡,可若非是他們十數年來暗中積累下深厚的實力,若非武林各門派根本沒有自己所想的那樣強大堅不可摧,又豈會造成今日這一家獨大的局麵呢?
    每每想到他們七人圍戰衛飛卿卻還慘敗的那一場,想到衛飛卿狠辣之極、既不要臉又不要命卻隻有對自己自信到極處才敢那樣做的打法,方解憂便覺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發疼。
    那絕不是方解憂人生第一次敗於人下,但一定是最刻骨銘心永生難以忘懷的一次。
    自強不息。
    其時他默念這四字,但覺心頭某個鬱結多時的角落豁然開朗。
    是以當林青杉將他默出的一部分天宮絕學臨別時遞給他,方解憂即便明知他這舉動必是提前請示了衛飛卿、甚至這其中所有的功法都是衛飛卿挑選出來他也並未拒絕,不但未拒絕,他甚至在路途之中就已與門中幾位長老開始研習這些功法,好叫眾弟子一旦回到門中便能夠開始有序修習。
    他想不出這其中有什麽壞處,是以他坦然代替整個門派接受了。
    管他稍後還有什麽詭計呢。
    至少提升了實力,當任何弟子再麵對毒發又或者遭遇其餘性命威脅之時,即便救不了自己也能在臨死之前多殺幾個仇敵。
    想想就覺得有幾分痛快。
    他一邊想著這些紛雜之事,口中卻也不忘指點眾弟子早課。回山之後眾弟子便在他與幾位長老指點下開始修習新的功法,難免都還有些摸不著門路,他口說無效,便選了一名弟子與其喂招,隻是正動手間,忽聽一道細細的聲音傳入他耳中,卻是“錯了”二字。
    方解憂尚未反應過來,那人的第二句話又緊接著傳來。他心中忽地一動,便也未停下動作,而是順著那人第二句話中的意思變換了手中招式。
    連他也糾結了好幾日的那一招忽然變得暢順起來。
    方解憂心裏那點猜測立即便落到實處。
    他索性一言不發,聽從那神秘之人傳音入密的指點與眾弟子喂招,整個早課時間,竟無任一弟子瞧出不對來。待得早課結束眾弟子都散開去,方解憂獨自一人在雪地中央等候片刻,果然便聽身後有踩雪的沙沙響聲。
    那聲音極輕,若非方解憂早先便提起了全副的注意,隻怕也要錯過這點聲響了。
    他回過頭去,便見一人正自大門口朝著他的方向行過來,一身白衣,連一頭烏發也被被沾染星星點點霜雪,幾乎就要融入了漫天的雪光裏。
    那人邊走邊道:“十分抱歉,我一早來到山門之外,原是想等諸位忙完過後再行上前叨擾,誰知一時忍不住就……還請方掌門原諒我的無禮。”
    從這人講第一句話開始方解憂便注意到他語聲十分溫文有禮,最開始著急說他“錯了”的時候其中明顯帶了幾分歉意,方解憂想了半晌也未想出衛莊有誰是這樣守禮的,此時見了麵容發現之前果然從未打過照麵,更發現以這人並未太過遮掩的一身功力,即便在衛莊之中也決計能躋身前五之列。
    朝來人抱了抱拳,方解憂道:“多謝指點,敢問高姓大名?”
    那雪人此時已走到他麵前,近看才發現他容貌氣度雖好,卻明顯已不年輕,聞言微微一笑,端的是一副儒雅風度:“在下秦清玄。”
    秦清玄。
    默念即便,方解憂確認自己從未聽過這名字,又憶及他適才指點自己招式的行雲流水以及從大門口一直走來此處卻未在雪地留下半分足跡,不由暗暗心驚,口中問道:“不知秦先生來我蒼穹派是為何事?”
    秦清玄略略挑眉,倒真是一派驚訝的模樣:“我以為衛宮……衛盟主已提前告知方掌門了。”
    果然。
    方解憂暗暗吸一口涼氣:“如此說來,秦先生亦效命於衛盟主手下?”
    衛飛卿手底下心腹,如舒無顏、衛雪卿之流已足夠讓任何人想起來便頭疼,若眼前這位名不見經傳卻實打實能躋身絕頂高手行列的神秘人亦是衛飛卿手下,若他手底下這樣的高手還不止一個……方解憂一顆心直往下沉。
    秦清玄沉吟片刻卻笑道:“算不上吧,衛盟主曾說過我們……我和我的同伴與他已沒有任何關係了,此番他找上我,隻是他恰巧需要合適的人來做這件事情,我倒也願意來做這件事,便是如此了。”
    方解憂心中忽然一動:“哦?適才秦先生暗中指點,在下但覺先生對於我正在摸索的那套掌法十分熟悉,不知先生師從何處,可否直言相告?”
    秦清玄聞言歎了口氣:“我若說了出來,隻怕方掌門就不容我留在此地了。”他話雖如此說,卻並沒有當真要隱瞞的意思,語罷抬手朝著九幽山正方向指了指,“我從那處而來。”
    ……山對麵?
    方解憂思考片刻,轉念卻忽地愣住了。
    因為他反應過來秦清玄想要表達的可能並不是山對麵的意思,而是越過了九幽山、往戎州更西的方向。
    戎州的最西處,有一座金頂山。
    那裏近一甲子以來,隻在近日曝出唯獨有過的一個門派。
    方解憂這才是當真控製不住自己猛吸一口涼氣了。
    秦清玄那一指過後便住了口,微微含笑看著他,顯是在等他的決定。
    短短時分方解憂心下急轉了不下一百個念頭,最終那些念頭卻一一沉澱下來,停留在適才這人對他的指點以及那句與衛飛卿“毫無關係”之上,半晌慎重其事朝秦清玄行了一禮:“我蒼穹派上下日後就承蒙秦先生多多指教了。”
    *
    匆匆又是三個月過去,林青杉、龍小江等弟子頂著衛飛卿、段須眉幾人變態一般的辱罵與婚禮過後另一批留在衛莊的燕山等派親傳弟子的冷嘲熱諷,心不在焉提醒吊膽了數日都未等到各自門中有人中毒身亡的消息傳來,這才終於鬆一口氣。
    三月之期再未有任何人拿到明麵上提過,但想必相關之人任誰都不會忘記。林青杉等人關心師門,本身卻並未張口向衛飛卿討要過解藥,但他們過了那日仍舊能跑能跳,便證明此事原也不需要他們自己開口。反倒因衛飛卿從未限製他們與師門通信,師門處反饋回來的最終到門中“指點”的人選卻時不時要叫眾弟子暗暗震驚一番,紛紛覺得這些人選確實是要比他們自身合適一百倍,更強上一萬倍。
    而此時卻有另一件事吸引了衛莊眾人的注意力——
    以衛雪卿為首的昔日長生殿一幹人等研製洛劍青等人體內蠱蟲的解法將近半年,近日終於有了結果。
    這事一半的功勞卻還要歸結在段須眉身上。
    隻因衛雪卿一幹人等確認衛盡傾當初下蠱的法子多半習自關外,段須眉便分別給牧野族和枉死城去了信,請雙方幫忙打聽,杜雲就此也給出了不少意見,最終卻還是傅西羽爭氣,替他們找著了那蠱蟲的原方。
    有了這原方在手,衛雪卿立時就成竹在胸了。
    果然不到一個月時間,他便宣布已有了徹底化解眾人體中蠱蟲的法子。
    這法子自不是萬無一失,況且眾人中蠱日久又曾猛烈發作過,一旦失敗便是一個死字,那死法也決計是世上最不讓人好受的死法之一。但洛劍青等人聽了衛雪卿這番交代,卻無一人出言反對。
    將近一年了,他們待在此地似乎就為了等一個結果:要麽解毒,回師門請罪領死;要麽解不了毒,那即便死也隻能死在外麵。
    也正因為將近一年了,他們幾乎都已在內心深處徹底接受了第二種結果。
    此時衛雪卿卻忽然給出了第一種結果的可能性,那誰又還會有所顧慮呢?
    便這樣做了。
    而在解蠱的過程當中,眾人方知他們體內蠱蟲的程度亦是有所不同的,特別嚴重的幾人在那過程當中最終未能挺過來,亦如衛雪卿所言,不但死,且死狀極為淒慘,難免惹得那些縱心存芥蒂卻終究同門一場的弟子們痛哭一場。
    好在數百名中蠱者當中,迎接了最壞結果的隻得寥寥數人,而洛劍青等人解蠱後休息數日,堪堪能夠走動便結伴來求見衛飛卿,主動要求衛飛卿賜偕老之毒,因為他們都要返回各派去。
    衛飛卿饒有興致問及原因。
    洛劍青沉默半晌方代替眾人道:“我們尚欠同門一個交代。”
    在九個多月前他們體內蠱毒發作神誌喪失的那一日,他們殺了很多人,有他們自己的同門也有其餘門派之人,可這並不是他們犯下最大的罪行,他們最嚴重的罪過在於更早之前他們因性命之憂又或者有利可圖而對同門的背叛,這背叛在各派甚連衛飛卿衛雪卿等人近一年的時間都始終未放棄他們的映襯下顯得尤為刺目,致使他們之中的任何人都無法視如不見。
    衛飛卿認為他們這決定還是符合一個正常有良知的人應有的做派的,便從善如流給眾人下了毒,再放眾人離開。
    等到這些事都解決完,衛飛卿才驚覺距離他最初登場大殺四方的那一日,近已過去將近一年了。
    他突發奇想,不由興致勃勃道:“咱們來舉辦武林大會吧。”
    眾人聞言隻想翻白眼,唯段須眉麵無表情問道:“有什麽意義?”
    “因為大家很久沒有聚在一起跪著跟我說‘盟主金安’了啊。”衛飛卿十分委屈道。
    解決了一樁心頭事堪堪閑下來歇一口氣的衛雪卿聞言恨不能一巴掌將他呼死。
    卻聽衛飛卿接著笑道:“你們不好奇各派之人如今是什麽情形,再過不久又會是什麽情形麽?我很好奇呢。”
    衛雪卿冷笑道:“你大可以將你案頭的那一疊信件反反複複看能不能瞧出一朵花來,屆時你的好奇心大概就能得到滿足了。”
    梅萊禾等人自然不止是去“指點”各派之人練武的,他們自去往各派,與衛飛卿之間通信便未斷過。可說各派誰的武功有了長足進步,誰又出了新的岔子,衛飛卿這頭都如他們門中掌門一般清楚。
    卻不料一向鮮少出席這幾人座談會即便來了也更少發言的賀春秋此時忽道:“也許都在朝著更好的情形發展吧。”
    衛飛卿微微一頓,抬頭看了他一眼。
    賀春秋這話自不是無憑無故。
    最初的混亂與驚慌過去,眾人暫且接受如今局麵過後,一切確實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近半年來江湖中未發生過任何一起門派爭鬥事件。
    往日裏愛走江湖的俠客們一夜之間仿佛銷聲匿跡,但大多數人都知道那是因各派如今都潛心於武學,仿佛是爭著比著看哪一門哪一人能早日修得絕世武功一動而天下為之驚。而在那之前,似乎誰也不打算出來蹦躂了。
    這委實是十分古怪的現象。
    數十年來,又或者說自古以來,江湖之中從未有過如這半年以來既古怪又和諧的景象,哪怕明知各派真正的心思絕非就此一味的和諧下去,但細想想能夠實現今日江湖之局麵的,當真隻有過一個衛飛卿而已。
    他說想要看一看各派如今的情形。
    賀春秋認為,他是有資格去“看”的。
    隻是,看過以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