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俱往矣,風流看今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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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劍群在神行宮大門口見到頗有禮貌等在門口的那兩人時,愣了半晌都未反應過來。
當日在宣州城他們一行人與衛飛卿聊過、又攜龍騰東方渺等人與賀春秋見過一麵後,他便帶門中弟子上路返回神行宮,隻是終究未帶回龍小江與洛劍青,而衛飛卿承諾會傳授的天宮絕學亦沒有下文。但即便如此邵劍群還是先於其他門派最早離開了,一則他自覺對衛飛卿這個人也算存著兩分了解,二則衛飛卿當時避開人群曾經私底下問過他一句話。
邵劍群回到神行宮以後的這段日子偶然想起,但覺衛飛卿當時大約也隻是隨口一提。
但距那問話半個月以後的此刻他在自家門口見到這兩人,才發現他對衛飛卿的認知程度果然最多也就隻有兩分而已。
兩人中的中年男子微微笑道:“因在莊中尚有一些事需要處理,這才晚來這些日子,還請邵掌門莫要見怪。”
邵劍群仍是有些回不過神來,半晌方喚了一聲:“梅大俠……”便又不知該說什麽了。
他固然並未懷疑衛飛卿說要遣人來門中指點武功這話,這些日子也確實沉下心等候,可他無論如何未料到這個上門之人竟會是梅萊禾!
梅萊禾是什麽人?
梅萊禾是昔日清心小築除卻賀春秋以外的第一高手,護衛了清心小築二十年。而直到賀春秋真實的身份曝於人前、九重天宮又終於隕落,眾人方知梅萊禾除此之外更是天宮第七重天的振霄殿主。若說這些都已過去,而今天下人皆知梅萊禾乃是武林盟主衛飛卿的師尊、心腹以及衛莊除衛飛卿以外少數擁有話語權的人物之一。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過去數十年籍籍無名的梅萊禾如今聲勢更在賀春秋、謝殷這些個成名多年的大俠之上,說是在武林之中一人之下也絕不為過。
況且梅萊禾本身在邵劍群心中地位便極為特殊,說是於他有著半師之誼也不為過。邵劍群十來歲時隨師尊龍騰前去清心小築拜訪,其時梅萊禾已是清心小築護院,二人劍法同走輕靈的路子,但梅萊禾年歲大邵劍群不超過十歲,於劍法的造詣卻遠勝於他百倍。邵劍群也正因當時得到梅萊禾的指點,其後在修煉劍術一途才免走許多岔路,更在後來行走江湖時得了風雨流星劍的稱號。二人相處雖不多,亦稱不上十分熟悉,邵劍群近二十年來卻始終將梅萊禾的這份恩情牢牢記在心上,在這幾個月與衛飛卿、衛莊的對峙之中,亦盡量避免與梅萊禾本人起任何衝突。
然而此時這個他以為此生已無報答機會之人卻消無聲息離開了衛莊,憑空來到此地笑語晏晏請邵劍群莫責怪他來得太晚。
邵劍群又豈敢對他有任何責難呢?隻始終有些怔怔的回不了神。
梅萊禾見他半晌不語,便伸手虛扶一把身邊已不年輕卻十分貌美的女子:“這是內子杜若,我夫妻二人過往分開太久,如今已決定去往何處都再不分開,也請邵掌門體諒一番。”
杜若十分冷淡朝邵劍群頷了頷首。
實則在那前後三個月當中,世人皆以為隻發生了兩場俱未成功的婚禮,但在那兩場失敗的婚禮的間隙裏,其實還發生了兩場鮮為人知卻十分圓滿的婚禮。
其中之一自是九重天宮之中段芳蹤迎娶身死二十年的岑江心遺骸。
而梅萊禾視岑江心如親姊,親眼見證了那場婚禮又送他們一行人離開,待回到中原這才也真正給了杜若一場同樣遲到二十年的婚禮。
這場婚禮參加的人更少,隻得賀春秋夫婦、衛飛卿、賀修筠、萬卷書、他們的親生女兒梅一諾以及守在門外誰都未拆穿卻誰都知曉的段須眉與謝鬱,除卻遠在關外的段芳蹤與杜雲,如今不知所蹤的岑江穎,便算是雙方的親人、摯友俱都齊全了。
依杜若的想法,隻願成婚之後一家人便從此隱居,再不過問江湖之事。梅萊禾對此心懷愧疚,卻直言暫時還不能做到,希望杜若再給他兩年時間。說是再給些時間,但兩人過往分開二十載,如今人屆中年結為夫妻,自是一天也不願再分開的。原屬於梅萊禾的差事便落在兩人頭上,按照梅萊禾的想法是恨不能將梅一諾一起帶上,但梅一諾卻執意要留在宣州,個中原因他們夫婦二人並非不知,但少女心事她既甘願放在自己心底,做父母的即便心疼卻也隻能故作不知了。
這也才有了今日的情形。
此時在守門弟子一傳十之下已有不少弟子得了消息,狀似無意的前來大門口圍觀,邵劍群弄清個中情形之前不願讓眾弟子一知半解下胡亂猜測,便將梅杜二人請去後院,又將龍騰也請過來,這才抱拳向梅萊禾肅然問道:“請恕在下直言,我神行宮何德何能令梅大俠你親自前來指點迷津?若不能得個明白,邵某委實難以心安。”
他私心裏自是不願這般態度對梅萊禾的,但涉及到門派之事,卻不得不慎之又慎。
龍騰對於當年梅萊禾曾指點過他、其後數十年他心底對於梅萊禾的那點崇拜心態一清二楚,見他這兩句問話極不客氣,想到他心裏必不好受,又想到他這些日來為此而做出的種種犧牲,一時對於梅萊禾的到來竟生出幾分暗喜。
梅萊禾想是早知他會有此一問,隻微微一笑道:“個中的原因,邵掌門不是早應從飛卿口中知曉麽?”
邵劍群聞言一怔,道:“衛盟主並未……”他說到此忽然愣了。
隻因他又再一次想起了衛飛卿當日的那句問話。
當日他體內劇毒暫且被控製,半生修煉的功力卻也因身體的受損而跟著受損,衛飛卿便問他,要不要考慮修習天心訣又或者立地成魔。
其時他太過於震驚以致半晌無言,待他反應過來,衛飛卿卻已去處理旁事。
邵劍群曾仔仔細細向龍騰詢問當日在登樓賀蘭雪幾人對於這兩門功法的描述,思慮過後得出結論,若他本人當真舍得破釜沉舟,這兩門功法確是世間已知能夠讓他在這把年紀還能恢複到鼎盛時期的功力甚至更進一步的唯二法門。
但他也就是那樣隨意想了想而已。
如何能料衛飛卿竟會遣了梅萊禾前來,梅萊禾更直言他來的目的便是為此?
失語半晌,邵劍群如夢初醒一般深吸一口氣:“在下委實不明白衛盟主究竟在想些什麽?”
非他妄自菲薄,而是他明知風雨流星劍在江湖中或許有些名氣有些地位,可比起那些個在衛飛卿手下紛紛落馬的賀春秋、謝殷、衛盡傾等人,比起衛飛卿的左膀右臂們如衛雪卿、段須眉、舒無顏等人,邵劍群三字又算什麽?委實什麽也算不上。
梅萊禾直白道:“飛卿十分賞識邵掌門,此事我想邵掌門也是知曉的。”
邵劍群自嘲道:“在下又有什麽是值得他賞識的?”
“邵掌門有情有義,有勇有謀,不迂腐,有擔當,又有哪一點不值得任何人賞識了?”梅萊禾笑道,“況且他那個人由己及人,最喜歡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當之人,對邵掌門便不免要存一份知己的情懷了。”
龍騰聞言輕哼一聲,想是頗為不滿梅萊禾那句由己及人。
梅萊禾隻如不聞,想到由己及人你就受不了了,我若說他愛屋及烏你不更要跳起來破口大罵了。
隻因衛飛卿是那樣的人,而他的心上人段須眉則更是那樣的人。
邵劍群這時心裏卻當真是有些混亂了。
他本是認定了衛飛卿派遣一幹高手至各派“指點”武學必有後招,可當出現在他麵前的人乃是梅萊禾,他卻第一次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認知來。
或許因為在他的心底,始終還是不願將梅萊禾與任何陰謀詭計聯係到一起。
半晌他勉力掙脫各種紛亂的思緒道:“感謝梅大俠盛情,隻是在下已非年輕……”
“即便如此,邵掌門難道就能夠放下一幹江湖事就此安心養老?”梅萊禾頗為無禮打斷他話,“況且,你的弟子洛書瓊天資不亞於你,他年輕尚輕,此後一生於武學一途再無長足精進,這結果難道你們師徒都能坦然接受?”
邵劍群聞言不由渾身一震。
梅萊禾這兩句問話,無論那一句都令他無法坦然回答,隻因這正是他心中如今最重的兩塊心病。
龍騰卻見不得弟子一再受人逼迫,怒道:“那敢問梅大俠言下何意?想要我徒兒舍棄一身修為,從此轉投魔教修習那天下第一魔功麽?”
沉默片刻,梅萊禾搖了搖頭。
這下師徒二人才真個驚訝起來。
梅萊禾淡淡道:“立地成魔當年被天宮舍棄,不隻因其淪為魔功這一重原因,更重要則是因為此功法太過於霸道,愈是修煉到後期,對修煉者本身的損害愈發不可逆轉,修煉者若常年修習此功而不停息,壽命比之常人大概是要減少一半了,練到最後走火入魔的結局也幾乎無可避免。”
邵劍群想到什麽,驀地瞪大了眼睛。
看他模樣,梅萊禾不由得笑了笑:“沒錯,衛飛卿與段須眉俱已練至立地成魔第十層,想要廢棄功力業已遲了。即便你們什麽都不做,就這樣一日日的練好自己的功法,隻等那兩人自己作死,他們稱霸武林也決計不會超過二十年的時間,屆時邵掌門你的弟子也不過到你如今這年齡罷了,又有什麽不能從頭再來呢?”
全然未料到這功法的真相竟是這般,邵劍群一時心緒複雜難言,半晌忍不住問道:“梅大俠你……你們跟在他的身邊,究竟又是怎麽想的呢?”
難道真是想著要讓他為禍武林二十年,再讓一切各歸其位麽?
這句話他並未問出口,梅萊禾卻無疑是聽懂了的,但聽懂了他卻也並未想要回答,隻道:“在下反倒提議邵掌門與令徒不妨考慮舍棄如今修為,轉而從頭修習天心訣,固然三五載間難以有所突破,但大器晚成總歸比一生無成來得要好,況且天心訣若連至有成,與貴派流星劍法無疑有相輔相成之妙處。”
邵劍群霍然抬頭道:“難道衛盟主不是要讓我派弟子舍棄往日的劍道,轉而修習小江如今正在修習的功法麽?”
“他本是這樣打算的。”梅萊禾道,“但我與段須眉替貴派拒絕了他這提議。”
龍邵二人聞言愈發瞠目結舌。
梅萊禾卻渾然不覺自己這說法有什麽不對的,侃侃道:“段須眉認為以攻為守不是什麽大問題,武學一途本就在追尋一個‘極’字,若是按照飛卿的想法,無疑是將原本可能修習到極致的功法提前扼殺於中庸之道了。我麽……我二十年前見過你使流星劍法,那日又見你的弟子洛書瓊出手,我也認為段須眉之言更有道理,流星劍法未必就不能更進一步了,尤其若有天心訣輔助。是以我才主動向飛卿提出由我前來貴派,也希望令師徒能夠考慮我適才的提議。”
全未想到梅萊禾竟是主動要求來此,邵劍群心情激蕩之下不由脫口問道:“原來前輩還記得二十年前對晚輩的那一番教導麽?”
坦然與他對視,梅萊禾灑然笑道:“我記得二十年前我便與你說過,你我年歲相差不到十歲,還是平輩相稱的好。”
梅萊禾確實說過這句話。
邵劍群一直以為隻是恰巧見到是以隨手指點他、對他應早無什麽印象的梅萊禾卻連他當日的稱呼、連兩人間的對話都還記得清楚。
邵劍群心頭雜念忽然在這認知當中盡數去了。
他在江湖中爬摸打滾這些年,又接手一派掌門之位,一向都以為自己遭遇任何事都能夠保持清醒與理智,卻又總是在最緊要的關頭發現自己內心始終都還存了一份執念、一種衝動。
聯想到梅萊禾適才所言,他模模糊糊察覺衛飛卿對他所謂的賞識,大概就是這點原本並不該出現在他這年紀、這身份、這閱曆的人身上的這點東西吧。
而此刻,他又要再一次被這份衝動趨勢了。
站起身來,邵劍群抱拳朝著梅萊禾深深一揖:“便依梅……兄所言。”
龍騰動了動嘴,卻終究未說出任何反對之詞來。
並非是認同邵劍群這決定。
而是神行宮如今的掌門既是邵劍群,那他作為選擇了邵劍群、親手促成這結果的人,自要在任何時候支持他所做的任何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