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連勝利衣錦歸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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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霧鎖石頭村。遠遠看去,看不到村莊在哪裏。近了看,多少有幾分盤古剛剛醒來的樣子,四處一片混沌,恨不能拿個大斧子來給它劈開兩半。
    夏天的霧與春天不同,來得突然,去得瀟灑。村裏人對大霧似乎毫無厭意,反倒為見不到炙熱的日頭而歡欣。
    轉眼又到稻穀收割時,長工短工三五成群,早早下地,揮汗如雨。又有個把擅長吹拉彈唱的浪蕩子弟,勞累過後,坐在田埂,點上旱煙,依依呀呀唱起南音。
    唱的是《荔鏡記》選段:“寶篆香消,銀台燭謝。半規殘月照疏欞。欲眠眠不得,欲坐坐不寧。心中事,千重萬疊向誰訴,空皺損兩黛青。想昨日相思分兩地,喜今朝同聚一門庭。他屈身為我,如此多情古來少。我一意憐他,不知何日結鴛盟。怕隻怕一朝泄漏春消息,禮法家規不容情。終宵輾轉苦無策,淚隨殘蠟點滴到天明。”
    《荔鏡記》又叫《陳三五娘》,講的是一個叫做陳三的富家子弟看上一個叫做五娘的富家小姐,扮作磨鏡工人,打破黃家寶鏡,假意賣身黃家為奴,趁機勾搭黃家小姐,最後帶妞私奔的糾結故事。
    唱歸唱,聽歸聽,長日在地裏勞作的漢子,全都聽不懂字裏行間的深意,隻是被悠揚的旋律感染,盡都安安靜靜規規矩矩。
    這幾句詞,唱的是癡男怨女遠隔天涯苦不得見的哀怨場景,與石頭村毫無關係。但是,幽幽怨怨起起伏伏的曲調,卻像極隱隱綽綽朦朦朧朧的村莊,以及村莊裏飄飄嫋嫋絲絲縷縷的青煙。
    陳蛋呆呆坐在門前,豎起耳朵尋找遠處飄來的音調,自然而然跟著哼唱幾句。唱出聲音時,又覺得愚蠢可笑,暗罵自己不知死活。該想的問題還未想清楚,不該想的事情全都湧上心頭。
    該想的是賠償問題,不該想的是張秀娥。
    自從張秀娥死後,陳蛋越發感覺到對張秀娥的思念愈發濃烈,偶有時節,甚至想得全身發熱下體腫脹。
    這是個解釋不清的問題。放在女人眼裏,就是變態白癡神經病。放在男人眼裏,就是癡情濫情,甚至發情。
    從旁人的角度看,陳蛋想的其實不全是張秀娥,也可以是其他女人,比如張寡婦,比如蘭菊,比如冬梅。再擴開點看,其實想的就一個豐腴女子的身體。來來去去,無非就是香蕉芋下的那個畫麵。
    男人是視覺的動物,越是刺激的畫麵越是難以忘懷,越是難以得到的東西越會珍惜。香蕉芋下,張秀娥袒胸露乳媚眼橫飛,那樣的陰鬱環境,那樣的曖昧氛圍,想從記憶中抹去,的確很難。一如,破廟裏的蘭菊和冬梅。
    陳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把靈魂從性幻想中帶出來。張蓮花看不見陳蛋亂七八糟的思想,卻看見了陳蛋抽耳光的動作,以為陳蛋後悔對彭欽定犯下的過錯,在不停自責,心生憐憫,輕輕走到背後,環臂抱住陳蛋。
    陳蛋這時正需要一個擁抱,不管是誰的,張蓮花的可以,其他女人的就更可以。陳蛋不停往張蓮花懷裏鑽,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當然,最靠近的還是女人胸前的那兩坨肉球。
    張蓮花以為陳蛋大白天想幹那事,驚得一把推開他,罵道:“你神經病啊。”
    陳蛋一下子被罵醒,抬眼一看,仍是那個整日念念叨叨唧唧歪歪的張蓮花,頓時興致全無,重又垂頭喪氣。
    張蓮花也從憐憫中爬出來,恢複了中年婦女本性,念道:“怎麽了?這麽一點小打擊都受不住?那還當什麽鳥男人?有鳥用嗎?被人欺負了隻會在家裏唉聲歎氣,就不會想想其他辦法?能不能拿點男子漢氣概出來?”
    陳蛋被念得頭殼發懵,一顆心一會兒被擠成扁的,一會兒被拉成條的,沒個定性,幹脆站起身往田裏走。
    張蓮花也不挽留,朝著背影罵道:“真是沒鳥用。”
    陳蛋慢慢悠悠瞎逛蕩,不知該往何處去,耳邊不停回蕩著彭欽定的話。
    從縣城回來後,彭欽定的氣焰更加囂張,動不動就拿彭馬克開具的驗傷證明說事,非要陳蛋拿出一半的田地才肯罷休。
    陳蛋也不是傻子,怎麽可能說給就給呢,死活拖著不肯答應。彭有力三天兩頭就來門口鬧事,嚇得陳高大、陳遠方兄弟幾人哭鬧不停。陳蛋自問打不過彭有力,隻能躲在家裏不肯出門。
    如此往複幾次,彭有力便不再登門踏戶。陳蛋以為事情就此不了了之,心中暗自慶幸。
    暴雨之前,通常是好天。彭家沒聲音,不代表事情就過去。
    隔了三四日,彭欽定帶著彭有力直接走入陳家,態度出奇的好。陳蛋見喪門星上門,也不敢怠慢,泡了茶請他們喝。彭欽定並沒有喝茶,隻是留下幾句話就走了。
    彭欽定麵無表情道:“你們打人也打了,驗傷證明也開了,這個事就該有個說法。幾次想找你說,你都關門不見。今天,冒昧踏入你家也是沒辦法的事。現在,我直說幾句話就走。給你十天時間,把地裏的稻穀收完,我就接收你一半的田地。如果,十天內你不收稻穀,那我就叫人把你那一半田地的稻穀也收了,送到我家裏去。言盡於此,告辭。”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蛋望著彭家父子的背影發呆。張蓮花罵天罵地,胡亂罵了一通。不管怎麽發呆,怎麽謾罵,這個事情就這麽被說出來了。
    一連過去四五天,陳蛋完全想不出應對的辦法。隻能過一天算一天,心中多少也拿了一個主意。不管怎麽樣,就是不賠一半田地。這幾天,天天去田地裏看著。彭家要是敢來割稻穀,就幹脆死給他看。
    陳蛋知道,這是個糟糕的辦法。糟糕的辦法有時也是好辦法,總比完全沒有辦法強。人一旦敢連命都不想要,就沒有什麽值得害怕。當然,陳蛋是想要命的。隻是無奈之時,把命拿出來開開玩笑而已。
    正發呆神遊,陸明水從對麵走來,氣喘籲籲道:“保長,大事不妙了。”
    陳蛋懶懶看了一眼,沒好氣道:“大事早就不好了。還有什麽更不好的?”
    陸明水道:“連勝利馬上就要進村了。”
    陳蛋沒有反應過來,罵道:“進村就進村,又不是餓死鬼進村,也不是瘟神進村,驚我個鳥。他回家是他連家的事,有什麽大事?”
    陸明水道:“當然是大事啊。連勝利現在是什麽?是國軍部隊的連長啊。這是多大的官你知道嗎?”
    陳蛋追問:“什麽?連長?”
    陸明水道:“是啊,連長啊。聽說是很大的官了,掌握生殺大權呢。他到清水縣城時,縣長都得出來迎接他。你說說,這是多大的官啊。”
    陳蛋大笑道:“好啊,我石頭村終於出大官了,果然好風水啊。快快快,準備迎接他去。”
    陸明水提醒道:“連家的人當大官,對你陳家可沒有一點好處啊。你想想,陳連兩家是什麽關係?可是有世仇的啊。”
    陳蛋無所謂道:“世什麽仇?你的眼光能不能放長遠一點?這個石頭村才多大?現在算是最好最好的時日吧,也才兩三百口人。要出一個大官,是多麽不容易的事?這是整個村莊的榮耀呢。”
    陸明水道:“連勝利當了大官,連家的勢力就最大,那石頭村可就是連家說了算啊。你這個保長,還不如連長一個小指甲片,不怕一下子被彈飛了?再說了,誰家有仇不報?不報的人是暫時還報不了。當時,你保長的實力比他們強。現在呢?人家是連長了。能給你好果子吃?”
    陳蛋倒吸一口涼氣道:“嘖嘖嘖,也是啊。那樣更不能得罪他。要是得罪了他,他當場就能把咱們捏死。這樣的人,更要把他的心情哄好。哄開心了,讓他開心的進來,開心的出去,就不會生什麽大事了。我估計,他也不能在村裏住太長時間。快快快,召集各家各戶,迎接連勝利連長。”
    聽聞連長榮歸故裏,石頭村各戶的戶主迅速自發集中到連家大門口。連慶已經接到了連勝利回家的消息,急忙拋下喪妻之痛,笑嗬嗬開門迎接前來道賀的親黨厝邊。
    陳蛋到時,已有不少人到場。連慶這會兒全然忘記了什麽恩怨情仇,心中隻有自豪和激動,見保長來賀,心裏也歡喜,拱手行禮。陳蛋笑道:“連家出了大官,這是連家的大喜事,也是石頭村的大喜事,值得大家共同慶賀。”
    連慶拱手陪笑道:“還有賴保長多多關心。”
    陳蛋笑道:“哪裏哪裏。”轉身對其他村民道,“親黨人,大官已經來到家門口了,這是我們村到目前為止最大的官,比我這個保長要大很多很多。如果說,我這個保長是一個洗腳盆,那連勝利連大人就是一個湖泊,甚至一個大海,知道多大了嗎?這麽大的官回鄉省親,我們就該擺出主人家的姿態,好好迎接他。”村民都表示同意,也各都很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