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one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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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1 !
    01 涼生,就這麽狹路相逢。
    十三歲那年,我突然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
    我習慣在半夜睜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然而,在這黝黑的夜,一切隻是徒勞。
    夜隻是這樣隆重地罩滿我身體,我縮在被子裏,小小一團。我想,我怎麽就一點兒也找不到別人小說裏所說的夜色如水的恬靜美麗呢?我隻能在半夜聽到父親的咳嗽聲,母親柔腸百結的輕微歎息聲,還有涼生熟睡時所發出的均勻呼吸聲。
    我看過涼生睡覺時的樣子,他喜歡側著身子,小腦袋埋在枕頭上,長睫毛像兩隻熟睡的天鵝一樣憩息在他閉著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抖動,白色皮膚透著淡淡的粉。這種柔和的粉色皮膚在魏家坪這一帶孩子身上是極少有的,所以,在我年少的意識中,涼生是與我不同的,與整個魏家坪的孩子都不同。
    我喜歡在他睡午覺時,用初生的嫩嫩的小草尖探到他的耳朵裏,看他被癢醒,我就貓著小身子,躲在他床邊,學我們家小咪貓叫幾聲。涼生眼都不睜,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薑生,別鬧了,睡覺呢。
    他叫涼生,我叫薑生。
    四歲之前,他與我的生活沒有任何瓜葛。
    四歲那年,一個陽光灑滿半個山坡的美麗午後,一臉疲色的母親把一個如同電視裏才能見到的好看的小男孩帶到我麵前,說,薑生,這是涼生,以後你就喊他哥。
    四歲,尚是記憶模糊陸離的年齡,我的眼裏隻有泥巴、小草、狗尾巴花,不知道什麽叫天災人禍、造化弄人,更不知道那些天裏,魏家坪發生了一場慘烈異常的礦難,有四十八名礦工和兩名記者遇難。在我眼裏,魏家坪的天還是那樣藍,水還是那樣清。所以當母親把涼生帶到我麵前時,我一邊甩著清脆的童音喊他涼生哥哥,一邊背著母親衝他做了一個奇醜的鬼臉。
    可能是我做的鬼臉實在太難看了,所以把好看的涼生給嚇哭了。
    涼生哭的時候用胳膊擋住臉,努力地憋住聲息。魏家坪的孩子哭起來可沒他這麽斯文,他們都是直接張著大嘴巴,哭得歇斯底裏驚天地泣鬼神。我對涼生的好感就是從他這斯文一哭開始的。
    涼生剛來的時候,非常喜歡哭,每天夜裏,我都能聽到他斷斷續續地小聲抽泣。
    我就抱著枕頭,挨到他枕頭前,在暗夜中,瞪著眼睛看他哭。夜色渾渾,我隻能看到他細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腦袋不停地抖。
    我說,涼生你怕黑的話,那薑生陪你睡。
    他似乎對我沒有太多好感,邊抽泣邊抗議,誰怕黑了?
    我就愣愣地站著看涼生哭。
    他轉身,眼睛紅紅的,他說,有什麽好看的啊?
    我撇撇嘴巴,像條小魚一樣鑽回被窩,挨到母親身邊,我說,媽媽,是不是城裏人哭的感覺比吃糖塊兒還幸福呢?
    幸福是我學會的第一個詞語,但母親並沒因此表揚我,她給我蓋好被子,說,薑生,你記住,涼生是你哥!不是什麽城裏人!以後不能胡說,你一定要記住,涼生是你哥!
    仿佛聖命難違一般,四歲時,我與涼生,六歲的涼生,狹路相逢。我不能也不知道去問,這個被喚作涼生的男孩,為什麽會突然來到我們家?
    隻能這樣注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02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之戰。
    涼生來之前,父親總是很忙,隻有過年的時候,他回家看爺爺奶奶,我才能見到他。如此一算,我們不過打過四個照麵。他高瘦,一臉寡淡的表情,對我似乎也無太多喜愛。
    這樣也好,反正我也不算喜歡他。不過,如果他能像北小武的父親那樣,老讓自己孩子騎在脖子上坐大馬,我想我還是可以喜歡他一小下的。
    母親看得出一個小女孩對男性家長寬厚懷抱的向往。依戀對於正在成長的孩子來說,是一種不能抹殺的天性。所以,她總是一邊忙碌著一邊跟我說,薑生,你爸是咱魏家坪最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啊,他不能總在咱娘倆身邊。他是個大記者,每天忙啊忙的,薑生,你爸是為了咱娘倆啊。說完,她會抹抹額頭上的汗珠,衝我笑,嘴角卻是一個苦味道的弧線。
    這樣的話她一直說到涼生來到那天。從此,她便學會緘默,如同魏家坪那口廢棄的枯井那樣,深深緘默在更多的農活和操勞之中。
    她給涼生做最好的飯菜,涼生卻很少吃,眼神淡漠中帶一絲膽怯,眼睛圓溜溜的,不時望向我。
    母親看著胃口懨懨的涼生,轉臉對我說,薑生,你要讓著哥哥啊。媽媽去醫院看爸爸。
    母親走後,涼生問我,薑生,媽媽生氣時會打小孩嗎?
    我搖了搖頭,盯著他眼前的紅燒肉直流口水,閉上眼,胡亂扒飯。我想閉上眼睛的話,土豆塊我也能吃出紅燒肉的味兒。果真如此,土豆塊不僅有紅燒肉的味兒,而且還和紅燒肉一樣軟。我美滋滋地大嚼,睜開眼時卻見,涼生正踮著腳,那麽認真地一筷子一筷子往我碗裏夾紅燒肉。
    他衝我笑,說,薑生,你慢慢吃啊。你看你那樣子,真不像小女生呀。
    我衝他做鬼臉,這次沒把他嚇哭。
    吃過飯,我就帶著他去魏家坪最大的草場上捉小蟲子。北小武正在率領一幫小屁孩玩兒戰爭遊戲,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邊的涼生,他就喊我,薑生,那是誰啊?你小女婿嗎?
    魏家坪的孩子有口無心,甚至他們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可涼生的臉竟然紅了,城市裏的孩子,臉皮是這樣的薄。
    我把北小武從“碉堡”上拽下來,拉到涼生麵前,說,他叫涼生,是我哥。
    北小武看著涼生,咧嘴笑,我叫北小武,這裏的頭兒。
    涼生也笑,嘴角抹開一個無比漂亮的弧,陽光下,像個美麗的娃娃。
    那天我們玩得很瘋。孩子總是忘事,涼生那天下午一直很開心,他捉了最多的蟲子,也忘記了哭。
    隻是北小武一直在我屁股後麵唧唧歪歪,薑生啊,你們家怎麽淨是這麽怪的名兒啊?哎呀,我忘了,你家老頭子叫薑涼之,怪不得呢。
    我不知道誰叫薑涼之,可涼生知道。小孩子喊對方家長名字通常多有罵人的意味,但我相信北小武隻是嘴貧而已,涼生卻不這麽認為,他毫不客氣地對北小武動了拳頭。
    他們倆廝打在一起。北小武是小人,他動手;涼生是君子加小人,又動手又動嘴,北小武被涼生咬得吱吱亂叫,他漸漸撐不住,就喊我,薑生,奶奶的,你還不來救救我啊!
    我本以為北小武身後那幫小屁孩會對涼生群起而攻之,沒想到他們更小人,隻在一邊靜靜地看北小武落敗,我想若是北小武占上風的話,涼生早被這些人毆打致殘了。這是第一次我領教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為。我去拉涼生,我說哥,咱走吧。別咬了。
    那感覺就像鄰居喚自己家的大黃狗,大黃,別咬了!走!
    涼生咬得太過投入,所以當我的手伸向他麵前時,他也毫不猶豫地落下牙齒。直到聽到我的慘叫,他才驚覺,扔下一臉牙痕的北小武,抱住我流血的手臂,喊,薑生,薑生。我皺著的眉心漸漸地淡開,因為,我看到了涼生眼角驚慌失措的淚花。
    我皺著眉說,哥,我不疼,咱回家吧。
    03 礦難,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媽拉著幾乎被毀容的北小武來到我家院子,她臉上皺起的紋可比北小武滿臉牙印還要醒目。母親不停端茶倒水,不停地賠禮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臉牙印才從我麵前消失。臨走時,北小武他媽還從我家牆上拽去一大串紅辣椒。
    我因涼生挨了母親的揍。
    這是溫善的母親第一次對我動手。她一邊用藤條打我一邊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裏的針啊!讓你小心做人,你怎麽就這麽能折騰啊,非要整個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麽這麽欺負人啊?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的話全是說給涼生聽的。她是個心慈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說裏描述的那種遭遇遺棄的女子一樣,軟弱唯諾。
    藤條抽向胳膊上涼生咬下的傷口時,我就哆嗦成一團,在門簾後偷看的涼生就緊緊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軟弱的母親無助地舉著鞭子。頭發散著,淚水飄落。而四歲的小女兒永遠理解不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悲苦。
    那個叫薑涼之的男人,當他還隻是魏家坪一個無能的窮教書先生時娶了她,相依為命。她為了奉養他臥病在床的父母,為了不給他添生計上的壓力,在兩次懷孕後,都無奈地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著她哭,說,對不起。這個男人流著眼淚對她發誓,將來他一定給她一個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後來,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記者,卻在外麵有了新歡。那是一個同他一樣有文化有層次有見識的女記者!他們幸福著,纏綿著,甜蜜著,陶醉著。
    一個鄉下的農婦卻在遙遠的魏家坪忍受著,痛苦著,掙紮著,等待著!她知道他在外麵有了家,並且有了孩子,她卻不敢吭聲,不敢哭也不敢鬧。她明白,他沒有同她離婚,就是因為公婆對她勤勞忍耐的喜愛與需要,以及她永遠不會幹涉他風生水起的私生活。
    幾天前,那個叫薑涼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記者愛人一同來魏家坪的煤礦進行采訪寫實,卻被突發的礦難埋入井下。女記者死了,風花雪月沒了。那個叫薑涼之的男人如今躺在醫院,生死難卜,隻有糟糠之妻陪在他的病榻前。他吩咐她,把他跟另一個女人的兒子接到魏家坪撫養,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撫養。是的,他無需請求她,隻需吩咐。
    有種女子,一生可悲。生時可以欺,死後亦可欺。
    這個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此刻,她散著發,落著淚,如同失魂一般。至於父親的事,我到十三歲以後才弄清楚,才理解過來。也是從十三歲起,我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在半夜睜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尋找那種美麗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經,就在這月光如水的夜裏,母親責打了我,又抱著我哭,她說,薑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親中年後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樣地珍視我,她一生不曾擁有什麽金玉珠寶,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寶。她把對前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的內疚全化成愛,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後,依舊罰我在院子裏站著。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樣孤單,我赤著腳站在院子裏,隻有小咪熱乎乎的小身體偎在我的腳邊。
    半夜時分,涼生偷偷地從屋子裏跑出來,他小聲地喚我,薑生,薑生。
    我看看他,一臉委屈,低下頭,裸露的小腳趾不停地翹來翹去。
    他扯過我的手臂,心疼地看著上麵暗紅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結成暗紅色的癤子。他問我,薑生,還疼嗎?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淚鼻涕擦滿他幹淨的衣袖。
    他咬著嘴唇,說,薑生,對不起啊。
    他這麽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淚,說,薑生,別哭了。都是涼生不好!涼生以後再也不讓薑生受委屈了!否則,就讓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說,還是別讓月亮砸死你吧,以後要是薑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紅燒肉砸死我吧!
    我邊說邊用粉紅色的小舌頭舔嘴角,試圖回味下午吃的紅燒肉的味道。六歲的涼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後來我們上小學時,老師讓大家談理想,那幫小屁孩不是要做科學家就是做宇航員,隻有涼生傻乎乎地站了半天說,他將來要做一個會做紅燒肉的廚子,引得一幫學生狂笑,被老師罰在門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擾亂課堂紀律。
    也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涼生拉著我偷偷回正屋,打來涼涼的井水,一言不發地給我洗腳。我的腳很小,涼生的手也很小。涼生說,薑生,以後要穿鞋子哦,否則腳會長成船那麽大,長大了會沒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我有哥。
    涼生不說話,把我從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覺的屋子裏。
    母親早已睡著,夢裏都有歎息。我就挨著涼生睡下,兩顆黑色的小腦袋湊在一起,像兩朵頑強生長著的冬菇。
    小咪蜷縮在我身邊,我蜷縮在涼生身邊。
    我幾乎忘了剛剛挨過鞭子,衝涼生沒心沒肺地笑,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薑生,聽話,快睡吧。
    我睡時偷偷看了涼生一眼,月光如水,涼生的眉眼也如水。
    04 涼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後,父親從醫院裏回到家裏,下半身已經失去知覺,完全殘廢,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已經被截去。
    我覺得這個新造型真奇特,不覺衝著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臉。涼生狠狠瞪我,一頭紮在這個男人的懷裏,痛哭流涕。
    我很難明白,很難理解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隻在潛意識裏覺察,我們家裏的關係和別人家不同。
    父親已經口齒不清,可仍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對母親呼來喝去。盡管母親打過我,可我仍然愛她依戀她。所以,我很討厭這個隻知道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裏玩兒時,都試圖趁他不注意用小石頭偷襲他,後來因為怕涼生不開心,隻好作罷。
    善良的母親總把好吃的留給父親和涼生。涼生負責給父親喂飯,那本來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親看到我把飯硬往父親鼻孔裏塞時,才換成涼生。
    母親已經驚覺,有一種朦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裏暗生。其實,我也想做一個善良的天使,可是因為母親的愁苦如同一種荼毒,讓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紛紛風化消逝。
    父親總是舍不得吃,斜著腦袋,把好吃的留給涼生。而涼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給我。我問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一戰,成就了涼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時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