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apter four (8)

字數:7859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1 !
    我說,他叫涼生,他是我哥!
    天佑聲音開始發抖,薑……薑涼之是你們的什麽人?
    我說,他是涼生的父親。到現在,我仍不願意承認他是我的父親,因為他帶給我和母親太多的傷害。
    天佑瘋一樣一把甩開那些壓住涼生的人,拾起涼生在地上的斷指,抱著涼生就衝出了門。
    我緊緊拖住程天佑的腿,我說,你還想怎樣傷害他啊!
    因為我不肯放手,程天佑抱著涼生從樓梯口重重地摔下,我隻看到涼生的頭重重撞在欄杆上,鮮血一地……
    80 因為,我那說不出的秘密同涼生的一樣,是無時無盡的憂傷。
    天佑很久之前就跟我說,他最近很忙,將會離開這個城市,就不能陪我了。那天,他還給我放過煙花,我們在那個別墅的院子裏,笑容如花。我還問過他要忙什麽,他說,忙著找一個人。
    那個人是他小姑姑最親愛的兒子。
    他的小姑姑曾經和一個有婦之夫產生了糾纏,生下一個孩子,爺爺一怒之下跟她斷絕了父女關係。十四年前,一場突來的災難,小姑姑去世了,那個男人也成了殘疾。爺爺那時太固執,不肯收養他們的孩子……多年後,爺爺老了,總是想起自己死去的小女兒,也開始惦記自己流落他鄉的小外孫,便要他四處打聽。
    可是,那時,天佑並沒有告訴我,他要找的那個孩子叫涼生。
    涼生安靜地躺在醫院裏,麵容安靜,不見絲毫痛苦的表情,就像他小時候睡著了一樣,眉眼那麽生動,盡管臉色很蒼白。
    我隔著監控室的玻璃看著他的樣子,心裏無比的痛楚。天佑在我的身後,悄無聲息。我不肯看他,不跟他說話。我不知道如何來原諒他,原諒自己。
    涼生的眼睛有時是睜開的,可是一片茫然。我就在玻璃窗上反複地寫“哥哥”這個詞。一筆一畫慢慢地寫,我多希望他能看到,多希望他能馬上好起來。
    涼生。
    哥哥。
    我相信涼生能看到的,因為,每當這個時候,我能從他的眼中看到大團大團的霧氣。如果,如果,他當真沒有意識,又怎麽會流淚?
    等涼生的病情穩定後,我和北小武回到了家。我一直在想小九說的話,她說,怨恨是一個魔鬼。
    而我對父親和涼生,何曾沒有怨恨過呢?我這樣痛恨天恩,天恩不過是我心理陰影的一個放大而已。其實,我是這樣想做一個天使。
    我問北小武,你恨我那天的選擇嗎?
    北小武搖頭,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讓人傷害涼生。
    可是,我終究傷害了他。
    祭奠了母親回家時,父親在院門前不停地張望。直到見到我的影子,他才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小孩子一樣,用手扶著笨拙的輪椅,悄悄地回到家中。殘紅的夕陽下,他已垂垂老矣。
    我想,是不是會有那麽一天,我會喊住他,喊他一聲爸,然後用柔軟的手握住他伸向我的那雙殘肢。因為十八年的陌生,在他老去那刻,是多麽想同自己的孩子親近啊,我會聽他哆嗦著嘴唇,半天喊出那個字節——孩子。然後我也流淚,他也流淚,我們像一對失散十八年的父女那樣抱頭哭泣。
    可是,根本沒有這個機會了。
    因為,父親早在母親去世前就因肢體感染去世了。所謂母親死後我與他見麵的情節,都是我一廂情願的杜撰。我以為,他能等我,我以為他足夠的硬朗,完全可以等到我忘記對他的怨恨。可是,我卻錯了。母親說父親去世的那天夜裏,一直哆哆嗦嗦地喊我的名字,他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薑生,他的小女兒。
    在他生前,我沒喊他一聲爸。
    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其實,我多麽想他,多麽需要他。
    我依舊會爬到屋頂上看星星。
    我想象著涼生就在家裏,他隨時可能端著紅燒肉爬到屋頂上,喊我一聲,薑生。然後看著我像小貓一樣,將紅燒肉全部吃到肚子裏。然後,我們就一起在屋頂上看星星,一邊看星星一邊許願。
    我該許一個怎樣的願望呢?
    我就許,涼生,你不是我的哥哥吧。我開始流淚,開始想涼生。六歲的涼生,就這樣走進了我家的院子,他喊我薑生。我衝他做鬼臉,把好看的他給嚇哭了。
    冬天的夜裏,我挨著他睡,黑色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上,我們的小腦袋就這樣在冬天的夜裏緊緊地挨著,像兩朵頑強生長著的冬菇那樣。
    涼生的生薑一直沒有開花。
    他曾問過我,薑生,你知不知道,為什麽它一直不開花啊?我搖頭。他很認真地告訴我,說,因為它知道了他的秘密,一個永遠不能說出來的秘密,一個那樣憂傷的秘密。所以,它也學會了憂傷,便永遠告別了花期。
    我沒有告訴涼生,初一時班主任那十元錢是我偷的,它一直在我的枕頭裏,我是那麽希望自己有能力讓涼生也參加那次春遊。
    因為,我那說不出的秘密,同涼生的一樣,是無時無盡的憂傷。
    我能每天在他麵前傻瓜一樣地笑,卻擋不住自己痛苦時流下的淚。他能倒盡陶罐裏的沙,卻倒不盡對一個叫薑生的小女孩的牽掛。
    81 他說,薑生,這樣好嗎?
    涼生做了接指手術,總算沒有成為殘廢。可是,由於腦部的重創,他失去了記憶。他唯一記得的就是他有一個陶罐,陶罐裏盛滿沙,長著一株植物,叫薑花。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將通知書展開在涼生麵前,給他看。
    他默默地看,默默地看著那印著廈門大學的通知書發呆。然後,他的手指劃過通知書上有我名字的第一行,輕輕地念,薑生。
    薑生。
    然後他的眼睛就蒙上了大片大片的霧氣。
    我突然很開心,我覺得,涼生失去了記憶,就不必再為曾經的所有苦楚而心酸,在這裏,在程家,他會有自己全新的生活,隻是,生活中再也不會有一個叫薑生的女孩喊他哥。
    九月份,我離開了這個地方,遠赴廈門。金陵考去了青島,未央和北小武都考進省城裏的一所大學裏,就在我們中學對麵。
    未央不想離開,是因為涼生。
    北小武說,他也不能離開。因為他要留在這裏,他擔心,如果去了別的地方,小九回來的時候會找不到他。
    麵對這個城市,我心裏隻有兩個字,不留!
    是的,什麽也不留!
    在上火車的前一刻,程天佑鑽出人海,跑到我的麵前,汗水黏濕了他的頭發。他拉住我拖行李的手,說,薑生,這麽長時間,我一直沒有勇氣同你說話。薑生,他急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機,上麵凝固著黑色的血跡。他說,薑生,你還記得巷子彎時,用過的這個手機嗎?記得我那個暑假對你的無理取鬧嗎?其實,這個手機根本沒有丟,隻是,隻是,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借口給你打電話……如果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用這麽蹩腳的方式,隻為了能跟那個女孩說一句話,你明白他的心嗎?說完,他滿眼期望地看著我。
    我一直沉默,直到他眼中希望的火花一點點散去。他歎氣說,對不起,我傷害了你。我不再奢望其他,隻是,薑生,請你原諒我好嗎?
    我說,天佑,這十八年,我走過很多路,過了很多橋,看過很多風景,卻隻愛過一個人,一個長得像涼生的人,那就是你,天佑!你懂嗎?
    天佑愣了一會兒,說,我懂。這二十五年,我做過很多壞事,欺負過很多人,認識過很多女人,也隻愛過一個人,一個把我當成涼生來喜歡的人,就是你,薑生。
    我說天佑,給我一段時間,好嗎?如果,我再走四年的路,再過四年的橋,再看四年的風景,如果我還能想起你的眉眼,還能想起回來的路,我一定回來找你。
    天佑鬆開手,說,我給你四年的時間。在這四年裏,我不再做壞事,不再欺負人,不再有別的女人,我等你想起我的眉眼,等你想起回來的路,等你回到我身邊。
    他說,薑生,這樣好嗎?
    82 他們也喊我薑生,可是都沒有你喊得那麽好聽。
    從此,我跟那座城市別離。
    唯一聯係著我們的,是一張銀行卡。程天佑總是將錢給我劃到那張卡上。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哪怕電話的問候。
    常常,我會惦記,涼生過得好不好。
    很多時候,我想跟涼生說說話。我想告訴他,我學會了使用香水,也用很溫潤晶亮的唇蜜,學會了穿高跟鞋,但是容易腳疼。大多時候,我還是穿平底鞋。魏家坪出來的小姑娘還是改不了原有的習慣。
    還有呢,有很多男孩子,對我獻殷勤,但是,他們都沒有程天佑像你。
    我也在他們的單車上,穿過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他們也喊我薑生,可是都沒有你喊得那麽好聽。他們送給我玫瑰花,送給我很多漂亮的禮物,可是,卻沒有一個男子請我吃紅燒肉和糖醋裏脊,硬將我當兔子,給我喂蔬菜沙拉,說是女孩子得保持體型。天哪,涼生,你是知道的,我有多麽瘦。而且你也知道的,我是豬,所以,每次和他們從館子裏出來,我都會找遍周圍的街道,去吃那些零碎的小吃。我找不到賣烤地瓜的地方,所以久別了那種香味。
    對了,我還忘記告訴你。大三的時候,我選修的是聲樂。我終於學會了彈鋼琴,雖然隻是皮毛。
    我也終於像一個城市的小姑娘那樣生活,卻並不是很快樂。
    我沒有談戀愛,不是因為別的原因,隻是因為,在原來的地方,有一個像極了你的男子,他在等我回家。
    他那麽像你,有著與你相似的眉和眼。
    涼生,我已經忘記了所有的過往,就像你從來不曾在我生活中經過一樣。這樣,我們是不是扯平了呢?
    這樣,我們的將來是不是會很開心呢?
    還有,涼生,我很快要回到原來的城市了,因為,我畢業了。
    因為,四年,就這樣過去了。我仍然找不到比程天佑更像你的人。
    我將會見到你,見到金陵,見到北小武,見到未央,還有程天佑。
    當然,我不知道,小九有沒有回來。我希望她已經回來,其實,我早已經在睡夢裏原諒了她流淚的眼。
    不過,我回家的時候,你不要問我的名字,反正你已經忘記了。
    忘記了一個叫薑生的姑娘,在你的生命裏走過,她喊你哥哥,是你曾經最痛不可抑的心事。
    未央說,不要讓你記起我,不要記起我是誰,這樣,我們都會很幸福。你的外祖父也是這麽要求我的。
    我答應了。
    我沒法不答應。
    因為,我實在不想再看到你的眼中閃爍任何憂傷的光。
    那太殘忍。
    可是,涼生,我總覺得,你在欺騙我,你根本就沒有失去記憶。你隻是想要我忘記那些不能背負的記憶。你隻是想告訴我,你的記憶是純白的,沒有任何傷害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你要讓我知道,你已經忘記了我,丟失了所有關於薑生的記憶。這樣,我便可以更好地生活,不必因為兩個人共有的傷痕而自苦。
    83 如果,你見到一個有著憂傷雙目的漂亮男孩,一定記得告訴他回家的路。
    在第四年的夏季,我回到程天佑所在的城市。
    當他在機場對我展開懷抱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涼生的模樣。愛情,就是一場令人心疼和心動的替代。
    我沒有接受他的擁抱,因為突然之間,這個城市對我來說變得有些陌生。
    程天佑幫我拿行李。在車上,他一直看著我,他說,薑生,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
    我說,哪能啊,不過幸虧你沒有換手機號碼,如果換了的話,我肯定漂泊在外,回不了家了。
    晚飯的時候,我見到了很多人。他們都還是我熟悉的模樣。我唯獨沒有見到涼生,我也不敢問。因為從四年前開始,涼生便不再是我該關心的人。
    晚上的時候,我終是忍不住,問程天佑,涼生呢?
    程天佑忍了很久,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他說,薑生,我告訴你,你不能難過,好嗎?
    他真笨,他這麽一說,我就已經開始難過了。
    他說,涼生走丟了。
    原來,在我去廈門上學不久,涼生就走丟了。因為,程天佑的爺爺為了讓涼生能徹底忘記那段不該有的過往,將那株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薑花給搬走了。
    當涼生睡覺醒來的時候,發現那罐薑花不見了,就四處尋找,幾乎翻遍了整個屋子。所有的人都告訴他,根本沒有過什麽薑花。
    結果他仍然四處尋找。最後一次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流著眼淚,問他,你怎麽可以把涼生給弄丟了呢?
    程天佑說,對不起,薑生。這四年來我們一直都在尋找涼生,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到他的,我們一定能找到的。
    我相信程天佑,他說一定能找到,那就一定能找到。
    麵對著空空的城市,我常常想,到底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真的有一個這樣的男孩走過,我喊他涼生,他喊我薑生。
    涼生是哥哥,薑生是妹妹。
    或者,這隻是一場夢,很長很長的夢呢?
    工作之餘,我總是留意每一條經過的街,走過的橋,希望能找到那個像雪一樣清冷的男孩。我和程天佑一起,在院子裏栽了大片大片的薑花。我希望,一直在尋找薑花的涼生,能找到回來的路。
    如果,你在長長的街上,看到一個四處尋覓的男孩,他有著憂傷而漂亮的雙目。請你記得,一定幫我問問,他是不是叫涼生。如果他冷了,請你幫我給他加一件舊衣,如果他餓了,請你幫我給他一片幹糧。最重要的是,請你告訴他,那個叫薑生的女孩,一直在等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