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鬼豆腐(1)

字數:7270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饕餮娘子(全集) !
    豆腐燙過,上麵還鋪了一層香氣誘人的豆麵醬、醋、芝麻油、椒末、醃筍、蔥花等豬料,還有一小碟子裏盛幾片鹹肉,兩碗米飯。
    炎炎夏日,地麵烤得幹裂,草木都無精打采地萎黃在路邊。
    聽大人們說,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來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鬧過蝗災,以致顆粒無收。就看江都這兒的米鋪裏,那一石米的價錢比起往年都高了幾成。
    有時在街上看見些乞丐,全是風塵仆仆的模樣,說話口音也聽不懂。還記得就在上月,菜市那邊大清早有人發現路邊死了個女人,也許是餓死的,他們說麵黃肌瘦,隻剩下一把骨頭,但我沒敢去看。
    就連這陣子到歡香館吃飯的客人,比往時也明顯少了好些。挾著行囊貨物的路過客商,個個看來都愁眉深鎖、行色匆匆的,有時還聽見他們低聲議論說,北方不敢去了,餓死人了。
    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飯,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發現家裏鹽醬沒了,便提菜籃子到菜市去買,出門正好看見桃三娘。她穿著慣常的一身蓮青色衣衫,手裏也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去菜市走走嗎?”因我知道歡香館裏平時買辦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廚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悶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說著,便攜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裏人來人往,賣菜的攤子擺的不過都是些茭瓜筍芋之類,一路走進來,這街中間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時新開了一家小小豆腐店,還沒釘招牌。低低的屋簷下一個二十餘歲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鍋豆腐旁邊,另外一個黑糊糊的小爐上還煮著熱騰騰像是鹵子的東西,她一手擎著鍋勺,不時看一眼人群,卻沒見有人停下來要買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為她看來麵生,決不是本地人,怎麽這會子就一個人料理生意?難道也是從北方下來的?
    我買了鹽,桃三娘說起她早醃了一大缸醬,讓我不必買醬了,她回頭給我一點就是,夠吃很多日子的。正說著話,前麵一陣敲鑼響。
    路邊一棵大梧桐樹邊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漢子一邊賣力敲著鑼,旁邊一個七八歲梳著兩個角螺小辮的小孩子,向著眾行人叩頭,我拽著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麵是耍戲法的吧?”
    “是啊,耍戲法的。”桃三娘張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不由自主就拉著三娘的手往那擠去。
    小孩子叩完頭,又在地上來回翻了好幾個筋鬥,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時,敲鑼的漢子才停下手,去將他們事先放在一邊的五六張長板凳拿過來,一一遞給小孩子。小孩子接過去,一張張鋪開間隙排好,活動一下腿腳,突然嬌叱一聲,一口氣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鬥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輕盈得如同沒有重量一般,細長板凳絲毫沒有晃動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虛晃幾個花招,打一路飛腿,把地上塵土都揚起不少,圍觀的人又都拍手。
    接著,小孩子向眾人恭拳一揖,漢子抬腳用腳尖挑起一張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一個靈巧漂亮的翻身雙手接住。眾人又稱好之際,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漢子再踢過一張,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張板凳疊起來,看著都搖搖欲墜的模樣了,漢子大聲吆喝幾句聽不懂的話,然後從衣袖裏拿出一張小紙點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幾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圍搖頭擺腦打幾個筋鬥,等他念完了,朝眾人露齒一笑,便雙手攀著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嚇!不會摔下來嗎?”
    漢子抿嘴微笑不語。
    那板凳的凳腳看著也就不到一尺長,六張疊起來,約有一人多高,小孩子穩穩當當地爬到頂上,就蹦來蹦去地跳起舞來,幾張板凳雖然有點晃動,但就是不倒。
    漢子從地上的行囊裏又取出一捆麻繩,口中念念有詞,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將繩子一端拋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頭又往自己頭頂拋去。原本都以為那半空中什麽都沒有,繩子仍要掉下來了,但奇異的是,繩子拋上去就那麽豎直著垂在空中了,眾人驚訝一呼,小孩子卻順著繩子就往上爬去,將要到頂時,便雙腿夾著繩子,雙手鬆開朝地麵眾人亂舞。
    漢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來,向眾位大叔大娘討賞啊!”
    小孩子點頭,便繼續往上爬幾步,到了繩子盡頭,手中便撚訣式朝空虛畫幾下,漢子又在下麵敲鑼,那孩子就伸長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狀,少頃一朵連枝的白花應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著,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枝,他便回頭扔向地麵,漢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給眾人驗看。竟是一朵盛開的白茶花,嬌豔欲滴,花萼邊還襯著一片綠葉。
    有人驚問:“這時節也有茶花?”
    漢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從板凳上翻躍而下,落回地麵時,口裏仍咬著先折下的那枝白茶花。
    眾人掌聲頓時如雷響動,紛紛從身上摸出三兩文錢扔給他們,小孩子再朝眾人叩頭,然後俯身撿錢。有的人再三問那漢子,花是哪兒得來的,漢子都隻搖頭不語,旁邊有位嬸娘還拉過小孩子去,拿過他手裏的白茶花反複看著,再拿出幾文錢給他手裏:“好爽利的孩子,你娘呢?”小孩子搖搖頭,回頭看那漢子。
    漢子臉色一暗,正好旁邊又有幾個起哄喊問:“我說老哥,你們耍的什麽把戲啊?天上玉皇大帝的蟠桃能摘下來不?”
    漢子又轉身過去對他們賠笑道:“這是古靺耠國傳下來的棘鞨技,並不是真的能上天宮。”
    一人還笑道:“要是能把仙女拽一個下來就好啦!”
    另一人刻薄他:“告訴你家母老虎去。”
    眾人笑著慢慢散了。
    我也拚命拍手,可無奈我身上一點買鹽醬剩下的錢,是不敢給出去做賞錢的。看見他們耍完把戲,就不自覺往桃三娘身後靠,桃三娘低頭撫著我肩膀一笑:“走吧?”
    “嗯。”我點頭,任由桃三娘牽著我的手走,但又有點舍不得,回頭去望,隻見那小孩子用衣服接了一捧的錢,正交予給那漢子收起來。
    “哎,天熱,人胃口也不好了。”桃三娘嘀咕了一句,正巧遇到一個人推小車賣梅子,桃三娘便連忙過去:“回去做點酸梅湯吧。”
    天氣熱得實在難以忍受,明明已經到下午了,可待在屋子裏,還是熱得汗水直順著額頭、臉頰往下滴。
    桃三娘皺著眉頭從廚房裏捧出一碗東西:“早上買的白豆腐,泡在水裏才幾個時辰就有餿味了,哎,晚上不能吃了。可惜!”
    我湊近去聞聞,的確有一股夾著很重豆腥的酸餿氣:“那晚上不賣豆腐了?”
    桃三娘搖搖頭道:“有豆皮,有人點豆腐菜就給做一道煮幹絲好了,或者跟薺菜切碎了做菜羹。這嫩豆腐是決不能要了,隻能倒掉,他們做豆腐的都是半夜裏磨豆子,點好鹵等涼了結塊,就正好天亮拿出來賣。可現在時氣不好,夜裏的露水也帶著黴氣濕毒,這豆腐難免會粘到一點,然後再放上大半天,就漚壞了。”
    正說著話,門口進來兩個人:“請問……”
    我和桃三娘一起回頭望去,意外地發現站在門口的人,就是早上菜市看見賣藝的那漢子與那孩子,門外還停著一輛小手推車,上麵放著板凳、麻繩什麽的。他們則一臉塵土和疲累,臉都曬得通紅,看樣子這大半天沒停地都在外麵跑。
    “這兒還有飯嗎?剛才一路走過來,店都歇了。”那漢子問道,聲音幹啞。
    “噢,客官裏麵請。”桃三娘立刻放下手裏的碗過去招呼道,“飯菜都有的,兩位先喝口水。”說著,又給他們拿杯倒水。
    “謝、謝謝老板娘。”漢子似乎對桃三娘的熱情招待有點意料之外。
    “大熱天的,也難得你們爺倆在外麵跑了,兩位的技藝精湛,今早在菜市那邊還看見兩位的表演呢。”桃三娘笑道。
    “噢,原來如此。”那漢子點頭憨笑,兩人坐下。
    “兩位想吃點什麽?”桃三娘繼續問。
    “嗬,不講究,有剩飯就來兩碗。”漢子答,頓了頓,目光落到方才桃三娘放下的那碗壞豆腐上:“那豆腐……”
    “豆腐?”桃三娘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漢子指了指那碗豆腐:“剛才聽見你說要倒,覺得怪可惜的,要不麻煩你給換上熱水泡一泡,再有兩碗飯就行了。”
    “這……好吧,我去給你加點佐料。”桃三娘略一遲疑,還是很爽快就答應了,端起豆腐進了後麵,不一時再拿出來。果然已經換了個幹淨碗,豆腐燙過,上麵還鋪了一層香氣誘人的豆麵醬、醋、芝麻油、椒末、醃筍、蔥花等諸料,還有一小碟子裏盛幾片鹹肉,兩碗米飯。
    桃三娘有點不好意思地訕訕道:“加些佐料這豆腐味道會好點,肉不要錢,是給孩子吃的,看他小小年紀身手這麽好,平時練功很辛苦的吧?”
    漢子愣了愣,連忙道了謝,兩人便低頭默不作聲吃起來。我在一旁偷覷那孩子,看起來個子真小,比我起碼矮半個頭,小臉灰灰的,小我兩三歲,又瘦……但翻筋鬥真好看呢。
    小孩子拚命吞下一大口飯,對漢子說:“爹,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漢子“嗯”了一聲,沒搭話,正好桃三娘又端來一碗切碎的醃菜幹豆角湯,聽到小孩子的話便問道:“聽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倆出來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漢子點點頭答道:“我們是一家三口從廬州來,拙荊身體不好,恰好鹽城有親戚,便留在那家養病。”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頭,讓他吃慢點別噎著,裏麵還有飯,吃完了可以再盛。
    我回到家裏,娘在燒火要熬粥,我連忙過去幫忙,恰好看見我養的烏龜沒精打采縮在水缸旁邊,便把它抓出來,喂它點兒水。
    娘剛給人補好了一件長袍,是住在菜市那邊一戶人家的東西,叫我趕緊送去天黑之前回來。
    我隻得拿了東西跑出門,日近黃昏了,天上的雲彩鑲著一層金邊,地麵還是被蒸得熱氣騰騰的,我的額發都被汗粘得貼在頭上癢癢的。
    小秦淮的水也幹涸了大半,橋下還有好幾個滿麵菜色、好像乞丐一樣的人坐在那兒乘涼。我走過之際,還恍惚聽其中一個操著我勉強能聽懂的口音,在說自己是從鳳陽來的,另外一個說:“你們那可好,稅租子少多了。”
    這人反駁道:“這幾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幾倍,日子沒法過了……”
    我抱著包袱朝菜市緊走,這一行過去的石板路,兩旁的屋簷在斜陽下拉得老長,家家戶戶都在屋裏做飯,還有打孩子罵男人的聲音,隻有我一個人在街上。
    要送東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對父子賣藝的大梧桐樹附近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我今天來回繞了幾遍,怎麽卻找不到他家門了?二層的小樓……這裏怎麽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風吹得煞白的屋簷,顯得那麽陳舊而破敗,這會子竟連一隻鳥雀都看不見。
    我正站著發怔,恰好看見一個屋簷下走出一個端著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著我,可我並不認識她,她那種眼神讓我不知怎麽心裏發怵。於是便轉頭朝另一邊走,我再往那邊找找看好了。
    “噯,小妹妹!”
    後麵一聲叫住我,我隻得回頭。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張消瘦菜色的麵龐,反讓人看著難受,隻見她手中的水盆裏飄著一大塊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見我答應她了,更欣喜點頭地道,“你……是不是看見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腦子裏轉了一圈也沒想起是誰,我再仔細望著這女人和她手裏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見過她的,在一家豆腐店裏,她好像是掌勺的老板娘。
    “我沒見過你家男人。”我搖搖頭。
    女人並不在意我的話,隻是說:“哎,他爺倆總在外麵跑生活,多累呀,奴家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還是沒明白這女人在說誰,但是想起以往在這種情形下,若碰見莫名其妙的人說這種聽不懂的話時,總不會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趕緊回頭就走,那女人趕緊喊我:“噯?小妹妹別走,若再看見他,煩帶句話,奴家已經投奔了來,鹽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賣,奴家、奴家現就在這兒等他……”
    我嚇得瘋了似的跑,前麵正好一人從路口走出來,我差點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腳一緩過神來,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樣了,好幾個人推著班車口裏叼著草根走過,有女人抱著孩子走出來和鄰居家說話,我再一抬頭,眼前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層小樓!
    送到了東西,我立刻往歡香館跑,從側門進了廚房,桃三娘正忙著做飯,看見我便道:“月兒,幫三娘把那邊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腳道:“三、三娘,我剛才看見一個女人,她跟我說她就在那兒等她家男人,還讓我轉告一聲。”
    桃三娘不以為意地笑著說:“你又看見什麽不好的東西了?嗯,沒事,月兒,幫三娘把韭菜切了。”
    那對耍棘鞨技的父子一連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間流連。他們懂得的戲法還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還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個樣子,一天換著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場,有時候碰到大戶人家宴請,還被帶進府裏表演,倒是忙得不亦樂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們便會來歡香館吃飯,想許是歡香館的飯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調又很對胃口的緣故。每次進來坐下,漢子都會點與第一天來時一樣的拌豆腐、一碗湯配米飯,偶爾他還會點幾兩酒,獨自悶聲不響地喝著。
    時間一長,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帶他去歡香館門口的核桃樹下摳螞蟻洞玩,桃三娘有時給我個煎餅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給他吃,然後讓他翻筋鬥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