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鬼豆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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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我看見他手上破了皮、結了鮮紅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塊,便問他疼不疼。他搖搖頭,小聲告訴我,他爹說他是男子漢,所以不許哭也不許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著,等賺了多多的錢回去好給娘治病。末了,他還說娘親不在眼前,不然她會幫他找藥敷。
我想了想,家裏好像還有以前爹用過的創藥,他做木工活也經常容易傷到手,便拉著小孩子回我家,問我娘要了藥來。我娘卻說這藥得用熱酒化開了敷,才能出藥效,於是我又拉著他跑到歡香館後院,向桃三娘要一點熱酒,桃三娘幫忙熱好並給小孩子正敷著,那漢子卻突然走來,一句話沒說朝著小孩子就踢了一腳。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做聲,桃三娘急忙攔住勸道:“客官有話好說,孩子小。”
漢子喝得眼睛紅紅的,看來很凶的神情,魁偉的身形讓人懼怕,我縮到一邊去不敢說話,何大則走過來戒備地盯著他。
“我跟你說過什麽來著?”漢子指著小孩子怒叱,“出門在外,你何時就學得這般矜貴起來?”
小孩子哭起來:“我哪有!”
漢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擀麵杖在那裏放著,他隨手就抄起來要打:“還強嘴!”
小孩子倒是靈活,趕緊往旁邊躲閃:“爹!別打,孩兒知錯了!”說完轉身就跑。漢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攬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何大的手勁,漢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過來奪了擀麵杖,笑著說:“客官別生氣!孩子還小,罵兩句就罷了,何苦來的?”
漢子怔了半晌,突然歎一口氣,轉身走回前麵去。小孩子還是害怕,沒敢跟著,可過了一會兒等他再到前麵去時,那漢子卻已經不見了,隻剩下行李在那兒。問李二,他說那男人從後麵出來就一聲不響地往外走了,那麽多行當還放著,以為他反正不會走遠,所以他也沒問。
小孩子跑出門口去四下裏張望,可夜色茫茫裏街兩頭一個人影也沒有。“爹!”他大喊了幾聲,同樣沒人答應。
小孩子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終於號啕大哭起來,桃三娘趕緊出來把他往屋裏拉:“別哭了、別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心,待會兒就回來的。”
我也不知該怎麽辦好,隻能過去和桃三娘一塊兒拉那小孩子的手,帶他進屋裏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淚,衣服袖子又髒了,他還一邊抬手蹭了幾下,不一會兒臉上就被淚水和袖子的塵土暈出一道道黑來。我又不曉得該怎麽勸他,隻得陪著他坐在那兒。
可幹等了快有一個時辰,那漢子都沒回來,小孩子哭著哭著,許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也有點打瞌睡,挨在桌邊一手撐著頭,差點沒坐穩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睜開眼,冷不丁卻看見一個人站在店門外。
我還以為是小孩子的爹回來了,可再仔細一瞧,卻是個女人,並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見過的那個開豆腐店的女人!
隻見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顯削長,瘦骨嶙峋的手中還是端著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著店裏。我連忙去看李二、何大他們,可這會子不知是不是到後麵去了,都沒了人,我突然一陣寒戰湧起,坐在那兒不敢出聲。
那女人的神色有點焦急,但她就是沒有走進店裏來,等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問道:“請問……老板娘在嗎?”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做聲。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見店裏的情景,她隻是站在那兒,桃三娘這才從裏麵走出來,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門口等著似的,問:“誰在外麵?”
那女人趕緊答道:“多承老板娘照顧,奴家來謝謝老板娘,隻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帶他去休息一宿,孩子還煩請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帶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熱地道。
“嗬……奴家有奴家的難處,還煩請老板娘看顧一下……奴家來世做牛做馬也不忘您的恩德啊。”那女人說得情真意切,悲悲淒淒的。但我還沒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這麽一點小事,她怎麽就說到要來世也要報恩那麽嚴重的話?不過,她說她家男人喝醉了?我突然嚇了一跳,覷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睡著的孩子,那外麵的是他娘親不成?他娘不是病了,寄住在鹽城的親戚家裏嗎?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隻得應了一句,那女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顫聲問她:“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撫著我的肩膀,柔聲安慰道:“沒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門外黑暗的街道,雖然家就在對麵不遠,可我卻不大敢踏出這店門。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讓何大送我回去。
我進了家門,娘有點埋怨我回來得太晚,我胡亂答應了幾句,猶心有餘悸,那孩子留在歡香館是不會有事的,不過他爹呢?
……我蜷縮在娘的身邊,娘拿著針線仍忙著縫縫補補,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來,案子上那盞燈快沒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著。
太陽熱辣辣地照著地麵,蟬躲在樹蔭裏都沒力氣叫喊了。那些連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橋邊的逃荒乞丐中,都有不少因感染了時氣生病,沒錢醫治死了幾個,因此這一上午都聽見那邊有人淒淒慘慘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從外麵跑回來,一進店裏看見小孩子就急著問:“你看見你娘了嗎?”
小孩子雲裏霧裏完全不曉得怎麽回事,搖搖頭道:“沒有。”
桃三娘走過來道:“客官您也真是的,這一夜是到哪了?”
漢子急得跺腳,完全不理會桃三娘的數落,對小孩子喊:“我看見你娘了!她說鹽城那家人起了壞心,竟將她捆了上車賣給人牙子,她連夜跑了出來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麽不測了!”
我從我家院子裏都能聽見那漢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瘋了似的,來回地抓著自己的頭發跺腳,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勸慰。
我不敢過去,娘說現在街上到處都有人得時疫,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有板車拉著蓋了破席的屍身出城去,可城外還有源源不斷逃荒的人進來。官府接了上麵發下來的牌,要捉拿一些人,因此管束更顯森嚴,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來回巡視。
我想,那漢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見了他家娘子,就是那個昨晚送來豆腐又跟桃三娘說話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麽意思?
後來,漢子拿好行當,便帶著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細查問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總會有人見過的。
又過了幾日,外來逃荒的人中不斷有人死去,每日總有三兩個躺倒路邊,也都無人認領,隻有待官府出麵著人收了屍,才一齊運到城外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