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蓮舫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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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想看,魚菩薩在河裏都吃了什麽?那片沙洲底下都埋著什麽?”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一邊把活蹦亂跳的大魚從網裏擇出來一邊含著笑意繼續問道,“把魚斬塊,加酒和青鹽醃好,然後放進花心蓬裏,完整的一朵蓮花,這是在幾百年前就有的一道菜,叫蓮舫魚,天黑後將花上點燈燭並放到河裏,魚菩薩們以自身為犧牲,帶著那些豔鬼的女魂一道,就會隨流水去彼岸了。”
    “是超度?”我終於恍然大悟,“婆婆,您是說豔骨都在水裏?不對不對,是豔骨埋在沙洲底下?而這些魚吃了她們?所以我們要用這種方式為她們超度嗎?”
    夕陽金黃色的光落在老太太的半邊麵頰上,她指著遠方,“順著水流而去啊,也許就可以到達往生的彼岸。”
    “誒……真的?”我忽然好像心中燃起一種希望,“對了,當初三娘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那年端午節的時候她還做許多饅頭,扔到河中去喂蛟龍和魚,也說那些魚是吃了水裏先人的屍骨呢!”
    “喔?是吧。”老太太不置可否地笑著,“得抓緊時間,月亮升到天上,月光可以為亡魂指引該去的方向,那時就往水裏放蓮舫魚了。”
    “是!”我立刻幹勁十足起來,下刀前還不忘朝魚雙手合十拜一拜,再利落地將魚切塊,說起來也果真奇怪,魚肉身裏沒有血,肚腸都是灰白而凝結的,更不會因為躺上砧板而垂死掙紮,我仔細地把魚肉分別塞入每一朵蓮花的嫩蓬裏,直到最後一縷日陽的金線隱沒到山的那一麵……
    涼風再度吹起的時候,河麵上籠罩一層淡淡靛青的水汽,我捧著一朵蓮花站在水邊,在把它放進河裏之前,再回望一眼孤柱峰的方向,雖然我不太懂鬼界生存的殘酷,僅有的一點認知也都是從春陽身上得來的,但心裏真的希望他和萼樓裏的那些女鬼們都能脫離眼前的困境……
    “來,把這燭火點上。”老太太從身後拎出一個口袋,從中抓出幾顆短小的蠟燭頭,將其中一個用嘴輕輕吹口氣,蠟芯上驟然亮起半星清黃火苗,我看著她把蠟燭頭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中蓮花的花蓬上,“這是鮫人油脂製的蠟燭,到達彼岸之前都不會熄滅。”
    我忽然忍不住問道:“婆婆……您是在幫助春陽和萼樓的女鬼嗎?”
    “算是吧。”老太太繼續去點第二個,“把它放在蓮葉上,就像放河燈那樣讓它順水飄走。”
    “是,婆婆。”我揣著惴惴不安的心意把蓮葉托的蓮舫魚放到水麵。那汩汩的水輕輕漾起漣漪,我看著蓮舫魚往河中飄去,那微微的火光中——
    我揉揉眼睛,遠去的火光之上攸然出現一位女子淡淡的身影,沒有穿著衣物且依稀還布滿暗色的傷痕,她像是迷惘地站立著。老太太又把第二顆蠟燭點亮遞給我,“這些,都用你的手放到水裏。”
    “好。”我這次沒再多問,陸續地,把每一朵蓮舫魚放入水中,它們無一例外都化現出女子的身影,隻是有的缺少胳膊或者沒有雙腿,甚至隻剩下半邊頭顱……
    “這些殘缺的魂魄,往後的道路還很長。”老太太的話語飄入我的耳朵,像是在歎息,“即使將來能夠轉生,一時也難歸人間道吧,但留存一點性靈未泯,再托生禽鳥畜類,曆經幾世後總還是能有機會做人的,也比當這孤魂被天地歲月遺棄,銷蝕殆盡的好。”
    “她們……”我隻覺得喉嚨裏湧上難以言喻的酸楚,一直以來內心底都無比畏懼萼樓和這些怨魂,但真到看著她們遠去時,怎又覺得不舍呢?
    當我手中這一朵蓮花再隨波逐流而去,當中映現出一個戴著麵具的孩子模樣,我驚訝地脫口而出:“老青?”
    老青似乎知道我在喊他,用手把麵具摘下來,露出一張瘦小而清澈的娃娃臉衝我一笑,我竟忍不住落下淚來,朝他用力擺擺手,“老青……下輩子要做個好孩子……”
    天角邊的顏色從深紫轉為深藍,一輪黃色月亮垂掛在那方,好像在繼續照亮大河上遠去人們的路。我再將一盞蓮舫魚放到水裏,燭光中出現一對相擁的姐妹,興許就是夷光、修明二位吧?哦不,應是蕙兒和芸妞,我能認出芸妞的模樣,但蕙兒脖頸處的整個頭都沒了,隻剩下一手一腳的半截身子,但她倆依然緊緊擁抱著對方,我用衣袖連抹幾把眼淚,還是忍不住蹲下抱住雙膝哭起來,直到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我以為是老太的催促,回頭去看,卻是春陽。
    他看起來披發淩亂,胸前的衣衫破裂,數道紅黑深刻的傷痕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臉頰,我不敢再細瞧他別處的傷勢,但瞥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木蓮藤發出淡淡綠色的光,曳地的一段就像最初摘下時那樣蔥鬱。
    “來,月上中天之前,必須把蓮舫魚都放完。”老太太又將一盞蓮花遞給我手中,我用力擦擦眼睛點頭接過來。這一盞蓮花放到水中,化現的是鄭梅夫,她在火光中褪下一身血跡斑斑的衣,並無聲地向岸上的我們附身叩別……
    我噙著眼淚陸續再把最後的數朵蓮舫魚放到水裏,河上漸凍的風將我的眼眶幾番吹幹,最後我朝著流水的方向,跪地雙手合十默默祝告,直到所有光都消失的遙遠的盡頭……
    “嘩嘩”,身邊忽然聽到一陣淌水聲,我驚覺去看,卻看見一片金燦燦粼光躍入河中,末尾的驚鴻一瞥掀起光閃的水花,便消失不見了。
    “快走吧。”春陽一手將我攙起來,我還在懵懂地四下張看,河畔早已看不到那位老太太的蹤影,“婆、婆婆呢?”
    春陽聳聳下巴,“方才跳進河裏的那條鯉魚就是,她先走一步了。”
    “鯉魚?”我還迷糊摸不著頭腦,人已被春陽拉住淩空而起,眼光前刹那間投入一幕昏暗裏,隻有耳中鼓蕩著鞭笞般的犀利呼嘯風聲。
    但幾乎也隻是一瞬,待我腳再踏到實地時,鼻端已經聞到熟悉的夏夜味道,睜開眼環顧這周遭,我們二人如先時一樣好端端站在水槽邊,隻是抬首天空已陷入月色彌漫。
    我錯愕半晌,“回、回來了?”
    我卻沒發覺身邊的春陽慢慢失力地委坐到地上,我隻顧摸著水槽一疊聲地問:“真的回、回來了?那剛才我們是在什麽地方?”
    “剛才在那竹管裏……”春陽倒吸一口氣才啞聲答道,“從那竹管再進到她的肚子裏……”
    “什麽肚子裏?”我聽得一頭霧水,轉身看他的樣子才知道不對勁,“你怎麽了?我扶你起……”後半句話到口邊立即生生噎住了,因為我看清春陽隻是用一隻手撐著身子,借著夜裏微弱的光,我看到他另一隻衣袖完全濕透著黑血,幾乎連成線的血珠從空蕩蕩的袖口滴答下來。
    我腦中霎時間空白:“你……你的手……”
    春陽煞青的一張臉滿額的冷汗,但輕輕搖下頭,鬆垮的衣襟卻因他低身而“啪”地落下一個東西,他似乎怕我看見似的趕緊撿起,但我借著月色已經看清,那是一隻齊腕斷掉的手掌。春陽一邊將斷手揣回衣服裏,口上還故作平淡地說:“不礙事,我姐姐方才回餓鬼道為我去找母親的頭發了,隻要用她的頭發……就能把這斷手縫上……我總得把你送回人間,這也是饕……桃娘娘囑咐過的。”
    “桃……?”我疑竇頓生,“哪個桃娘娘?”
    “就是變成那條鯉魚的。”春陽苦笑,“她變化出不一樣的皮相,你自然不會認得,就是你過去在江都城時相識的那個歡香館老板娘。”
    “三娘?”我差點跳起來,“你說那位婆婆是三娘?不對、不對,如果是她,為什麽還要妝成別的樣子?啊不對,我先扶你去包紮一下!”
    “你現在就離開這吧,萼樓的女鬼都送走了,你也不必再停留此地。”春陽搖頭。
    “不、不,我帶你去廚房,燒點熱水……先止血!”我用他的月衣為他裹住淌血的傷臂,並小心攙著春陽起來,“還能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