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蓮舫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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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程度還要不了我的命。”春陽咬牙點頭。
我倆踉蹌地走,果然就如春陽所說,萼樓的結界破了,夜裏也不再出現修整的瓦房圍牆和磚地,隻有那荒草徑通往的廚房還在,快走到時我意外地看到廚房屋裏透出一如往常的燈光,還有人——
烏糍姐和正在灶邊生火的阿濁突然看見我和春陽進來,都像驚嚇的兔子一樣跳起來,“小月?”
大致說清原委後,阿濁奔去盛熱水,烏糍姐瘸著腿也要過來幫忙,春陽卻擺手隻是讓我解下他腕上的木蓮藤,“用它緊緊綁住這邊胳膊上就行。”
“好!”我手忙腳亂地解下自己和他腕上的木蓮藤,然後全部緊緊繞在他那血肉模糊的傷臂上。
“這是從桃娘娘腹中帶出來……”春陽點點頭,“看來昨夜眾鬼作亂的時候,她索性就把整個萼樓吞下,若不是你說起鯉魚和王八精的事,我也想不到去竹管裏窺視,那裏原本就是外界和萼樓結界貫穿的一個空隙,她用自身把萼樓藏在管中,估計是怕傷及更多無辜人命,或者……就是怕那些惡鬼傷到你,並且她料到我會發現竹管,所以在管中的流水邊等著。”
“那婆婆真的是三娘?”雖然我絲毫不懂春陽說的事件前後原委,但我隻覺鼻子湧上酸楚,“可她為何……”
“這事本不該將你牽扯進來,但她說也許是天意,何況通過你這心中沒有過多雜念的凡人的手,把藏在沙洲裏的豔骨用蓮花和遊魚為媒,她隻要打開通道,可容易將她們送往超生,我隻需要在當中斡旋一點時間……”春陽的神情複雜,不知是感歎還是別的什麽,“我想她是知道你在萼樓的,想要將你帶出去的,不然又怎會化身鯉魚出現在這,卻正巧碰到萼樓出事,所以幫忙了。”
“三娘會是……因為我嗎?”我心中五味雜陳,其實上一次分別時,她就曾說過今生相見緣分已盡,人世幾十年,前塵古舊總歸還會忘記的,不必強求也不必埋怨……但她知道我身陷在這萼樓,又知道萼樓遭逢大難,還是出手相救了,真不知該如何感激她……
碧蘢夫人趕回時,已是一副脫去金釵玉環,作素衣素麵形女子的形象;我訝異她沒有那些刻意雍容粉飾的裝束時,看來竟隻是一位年約二八的少女,且麵容與春陽一樣清秀好看,略顯淩亂的長發也是隨意約束,竟完全沒有過去那副深有城府的犀利女主人氣勢。
她進門後直奔春陽身邊,一邊流淚一邊為他探視傷勢,我和烏糍姐、阿濁便自動退出屋外。
拿一盞燈閑散到荒草頹敗的院落之間,沒有以往堂皇屋舍的燈紅酒綠,沒有籠罩在圍牆內的人聲喧囂,這夜色中很輕易就眺望到遠處山坡的風搖動草木、天空流雲掠過的星辰。
阿濁扶著烏糍姐坐在一方傾坼的磨盤上,烏糍姐笑著說:“羅娘是知道的,所以收拾包袱已經走了,可趙不二、阿旺先時回來,看見萼樓的情景都嚇得麵無人色,你說我該怎給他們解釋呢?是說偌大萼樓一天內就搬走?還是著火全燒了?可都說不過去呀!”
“趙不二沒心疼他的工錢?”我笑道。
“前幾日不才發過麽,還有兩塊做衣服的夏布,銀錢上夫人倒不會叫大家吃虧,隻是……”說到這時她二人麵上卻泛起憂色,阿濁過來拉起我的手,“小月,你的腳還疼嗎?天亮之後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不疼了……誒?你們不走嗎?”我奇怪反問。
“天下之大,又能去哪兒?”烏糍姐苦笑搖頭,“其實我倒期望這萼樓能長久開張下去。”
“外麵……總有互相牽掛的人啊?”我想到小琥和烏龜,轉向阿濁,“那阿濁你呢?”
“我?”阿濁睜著圓溜的眼疑惑地看著我,“姐到哪我就到哪,我是姐撿回來的小骨頭,永遠都要給姐作伴。”
“什麽小骨頭?”我還沒明白過來。
“我和姐會留在這兒,又安靜,還有廚房和那兩間瓦房……雖然在白天,我不能現身,但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出來幫姐做所有家務活計,做飯、洗衣。”阿濁扳著手指一邊數著,一邊天真地笑。
“白天?晚上?”我用力一拍自己後腦勺,“怎麽阿濁你也……”我的“鬼”字說不出口,來到萼樓許久,有時也懷疑過阿濁非人,但好像因為心裏不願相信,所以也從沒細想。
“阿濁和萼樓裏的女鬼不一樣嗬。”烏糍姐撫摸著阿濁的頭,卻笑得有些慘然,“當初在街上看到她時,已經帶餓連病得快死了,我想帶她回萼樓吃碗水飯,就算要死,也別做餓死鬼吧……這孩子喝了兩口粥,還是咽氣了,我隻好把她埋在後院一處角落裏,誰知她的魂魄出不去,隻能陪我留在這裏。”
“原來……如此。”我伸手捧住阿濁的臉,將她蓬亂的發都往後捋去,好像這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阿濁的模樣,她個頭跟我相仿,但臉卻那麽尖小,隻有一雙大眼睛那麽澄淨,我忍不住鼻子酸楚。阿濁瞠著晶亮的目光對我,“小月,你怎麽了?對了,你餓不餓?我剛看到櫃櫥裏還有幾盒果餡兒酥餅,要不要去拿給你吃?”
“夫人和少爺在裏麵呢,我還是回屋去收拾東西。”我抹下眼睛站起身,再有一個時辰就該天亮了吧?雖然一天一夜沒睡,但此刻居然都不覺困意,回到我那睡了大半年的小屋裏,其實能拿的隻是幾件衣裳、梳子頭繩什物,以及攢下的幾串散碎銀錢,我用枕巾將東西打個簡單的包袱,崴腳的患處因為三娘給的水草,似乎竟已痊愈。我又呆坐片刻,卻整理不到思緒,隻得回到院子裏,遠望那東方發出魚肚白。
廚房中的燈火還在影影綽綽,但屋內沒有一個人。
春陽那件染血的月衣還搭在他坐過的竹榻靠背上,想來碧蘢夫人為他治療過傷勢後,倆人就起身離去了吧,一件不被在意的衣服就丟下了。
也不見烏糍姐和阿濁,大概是姐的腿傷未愈,就回屋休息去了。
也是……眼下再說什麽道別的話,除了徒增傷感也毫無意義吧。
我走到桌前拿起茶壺,裏麵還有微溫的茶水,便倒出一杯喝下;低身覷那灶膛裏,清冷沒有半點火星,再掀開鍋看,空空如也。
一切都像是夢一樣;其實我是在這陌生錢塘城郊的山野間,做了個光怪喧囂的長夢吧?夢裏有一隻方麵大口的王八蹲守在它惟一賴以生活的缽盂上,而缽盂裏有無數翩翩起舞的美人,她們在繁華前笑、凋零後哭,又在不經意的轉瞬間,那些絲綢織錦包裹的曼妙身姿,於紅綃雲霧中漸漸消散去,酥酥地化作枯骨粉末,“呼”地一陣風吹,就連王八精和缽盂也隨之看不見了,隻留下我還沒來得及醒來……
燈油慢慢耗盡,門外透進清晨的晞光,我挎上包袱步出門外,遠遠地聽到驢子發出的“額——啊額——啊”的嚎叫聲。我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立刻朝出口飛奔出去,直到河溝石橋前,才看見小琥牽著兩頭驢正等在那條滿布草葉的小路上,似乎他也看見我了,丟掉手中牽著的韁繩,連忙跑過石橋來,緊緊拉住我的手,半晌才道:“回來了?”
我迎著他關切的目光用力點頭,“嗯,回來了。”
“我聽趙不二說萼樓不見了,所以我想你一定也能脫身離開了?那現在……走吧。”小琥的衣襟忽地攢動幾下,從中伸出一個尖尖的烏溜溜小腦袋,小琥笑著將烏龜拿出來遞到我手裏,“小武也急著要見你。”
我趕緊把烏龜接過來摟在懷裏,小琥含著笑意再不多說什麽,他拉著我走過橋,並扶我坐上其中一頭驢背,走時我還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萼樓的方向,那石橋的另一邊,碧幽幽的荒草蘿徑,哪還有半點曾經燈火闌珊處的景色,隻是唯獨那石橋之上,露草滴落的第一縷陽光裏,不知何時多了頭盤口大的甲魚,正悠然地趴在泛金的缽盂上,仰頭半暝眼曬著背,我想它總算又能開始自己閑散的美妙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