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露鋒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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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忍不住看向阿殷,以為會在這個姑娘身上見到狂喜震驚的神色,可是並沒有。
    她仍然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眉眼平和,不喜不悲。
    隻聽她溫聲道:“多謝貴人厚愛,常言道好核配好雕,好核雕能得真正的賞識,方是我身為核雕技者的初衷。阿殷尚有自知之明,如今手藝粗鄙,無法與貴人的厚愛匹配。待來日我手藝增進,貴人仍願垂憐,阿殷定當奉上佳核好雕,博貴人一賞。”
    說罷,她欠身一禮。
    此時,周圍不少人看阿殷的目光添了絲異樣。
    這個姑娘竟有這般風骨!核雕技者的錚錚風骨!
    阿殷回身又對黃老道:“此番鬥核多得黃老指點,並從洛三姑娘身上收獲良多,阿殷不勝感激。”她又微微欠身,說:“阿殷技不如人,願賭服輸。”
    說著,她便要往外走。
    洛嬌立馬攔住她,她不傻,若真讓她在外麵磕了頭,她洛嬌的名聲往哪裏擱?且她給足了麵子,洛嬌下台階時也沒那麽艱難,她說:“黃老還沒宣布。”
    說著,她給黃老使了個眼色。
    黃老是個明白人,當下便道:“洛嬌整體雖勝你一籌,但你也無需妄自菲薄,你的探手羅漢核雕極佳,論單個核雕,是你勝一籌。鬥核重在過程,結果乃次要,今日難得大家相聚一堂,你們二人又各自勝了一籌,便判平手。”
    本有些人因為洛家偏袒洛嬌,想著巴結一把,可如今見阿殷年紀輕輕,不為金錢迷惑,對核雕的一顆拳拳赤子之心令他們油然生愧,遂沒有任何異議。
    阿殷又道了聲謝,收拾了器具與羅漢,在眾人目送之中與薑璿回了房間。
    雖是平手,但這一日,阿殷的名字在核雕鎮裏算是徹底打響了。
    “你怎能胡亂用侯爺的名義?”
    “你這個死不開竅的腦袋,我能這麽說,自然是得了侯爺的默許。難得能得侯爺另眼相看的姑娘,眼見要輸了,我出去給她撐下場子又如何?”言深瞪著言默,說得理直氣壯。
    言默直接回他:“她明顯沒接受你的好意。”
    提起這個,言深便覺阿殷是個榆木疙瘩,說:“你跟她一樣,都是死不開竅的腦袋。”說著,轉過雙麵屏風,斂了吊兒郎當的笑意,低聲道:“侯爺,殷氏與洛嬌成了平手。”
    沈長堂“嗯”了聲。
    言深道:“倘若殷氏後頭能發揮得好一些,今日殷氏必勝。”想起今日的場景,平日裏對核雕不太喜愛的言深也被阿殷雕探手羅漢時給唬住了,當真教人震驚,那小小的一枚桃核,在她纖細的十指裏仿佛活了過來。他遺憾地說道:“隻可惜後續不佳。”
    沈長堂執起青釉纏枝紋的茶杯,輕聞,慢條斯理地道:“她隻是不想得罪洛嬌罷了。”
    言深一怔。
    沈長堂放下茶杯,慢聲道:“洛嬌在桃核上動了手腳,她發現了。”
    言深說:“真是個膽小的丫頭。”
    言默道:“不是膽小,以她現在的處境,洛嬌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人。”言深卻道:“哪裏是不能得罪?有我們侯爺在,整個恭城的人她都能扔著玩。侯爺,時辰尚早,屬下現在去將殷氏叫過來如何?”
    沈長堂默許了。
    言深摩拳擦掌地出去,今日在這間破爛的雅間待了一整日,為的可就是現在。一刻鍾後,言深回來,帶著一張瞠目結舌的臉,他結結巴巴地道:“稟報侯爺,殷……殷氏離開了。”
    話一出口,言深就懊悔得恨不得咬自己一口。
    瞧瞧自己怎麽辦事的,在眼皮底下都沒能把人給看住。
    “姐姐,我們為什麽要連夜離開?姐姐可是擔心洛家的三姑娘對我們動手?”薑璿有點氣喘籲籲,方才幾乎是一回到上房,姐姐便讓她帶上細軟,悄無聲息地從客棧後門離開,隨即又雇了一輛牛車。
    兩人此刻正在顛簸的牛車裏,阿殷心事重重,並未聽進薑璿的話。
    薑璿見狀,不由更加擔心了。
    她又道:“今日姐姐分明隻用了五分實力,都故意輸給她了,她怎地還陰魂不散?莫非真想姐姐給她磕頭不成?姐姐可不能真給她磕頭!”
    說到激動處,薑璿聲音拔高,拉回了阿殷的思緒。
    她道:“阿璿你腦袋裏想些什麽,跟洛嬌無關,她如今也不會對我們下手,也不敢下手,這麽多人盯著呢。隻是我們離開核屋有些久了,再不回去,怕是會被爹娘發現。”她又安慰薑璿,道:“現在核雕鎮裏都曉得我的名字,不久後定會有人來請我雕核,我已托了範小郎,若有人來尋我,便由範小郎傳話。”
    薑璿一聽,彎眉笑道:“以後生計也不愁了,說起來還多虧先前的白麵郎君呢。他開了十兩銀子的高價,以後來請姐姐雕核的人定也不敢開低價。”
    阿殷含笑點頭,斂去眼裏的擔憂。
    為了刻好核雕,她打小在望聞聽感四方麵格外敏感,今日白麵郎君的聲音她分明是聽過的,正是那一日在樹林裏喊“侯爺”的人。
    想起那一位貴人,阿殷不由打了個冷顫。
    出十兩銀子買她核雕,莫不是對她的腳印懷恨在心?可轉眼一想,身份那般高貴的人又怎會有心思與她計較,應該隻是湊巧,湊巧而已。
    “侯爺,要追嗎?”
    “不必了。”沈長堂眸色沉沉,“真是個謹慎的丫頭。”
    夜深了。
    緊張了一整日的薑璿早已歇下,躺在小床的內側睡得正香,恬靜的眉倏然蹙了下,翻了個身,揮舞著拳頭,喊道道:“姐姐,打她!”
    吧唧了下嘴,又嘀嘀咕咕地說著夢囈。
    阿殷回首看了眼,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正要縮手時,她迷迷糊糊地睜眼,又迷迷糊糊地喊著:“姐姐?”
    阿殷摸摸她的頭,溫柔道:“姐姐在,睡吧。”
    薑璿又安心地閉上眼。
    桌案上有一盞小銅燈,燈光微暗,卻也清晰地照亮了桌案上擺得整整齊齊的核雕,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統共有十二個。六歲那年起,每逢生辰,祖父便送她一個核雕,皆刻得極為精細,有山川,有河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顯得淋漓盡致。
    她一直愛不釋手,得閑時便會細細把玩,有幾個核雕在她的把玩下已呈漂亮的暗紅色。
    兩年前祖父仙逝後,她一想念祖父便會取出這十二個核雕,以此緬懷。
    阿殷輕輕地歎了聲,低聲道:“祖父將孫女護得太好。”
    今日她與洛嬌鬥核,確確實實收獲良多。祖父以前常給她講江湖,講武林,三言兩語便描繪了一個肆意瀟灑的江湖,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少俠喝酒仗劍風華正茂,憑靠一身武學,追求大成之境。
    俠客風光月霽,一身坦坦蕩蕩。
    她一直認為核雕技者如武學者,可切磋,可比試,但絕無爾虞我詐,大家都憑真本事說話。
    可今日卻讓她見識到了一個新的核雕技者的江湖。
    阿殷並沒有失望,大勢所趨,目前隻能去適應。
    她輕撫核雕,低聲道:“路漫漫其修遠兮,祖父,孫女要學的仍然很多。”此時的阿殷滿心滿眼都是核雕,那個曾經占據她心中一角的郎君,早已無足輕重。
    這小半月的日子令她開闊了眼界,她見到了新的世界。
    此時此刻被阿殷扔出心房的郎君正暴躁地在屋裏發著脾氣,手掌一掃,書案上的筆墨紙硯,茶壺茶杯,通通摔落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
    門外的小廝嚇得不敢說話,也不敢進去,隻能急匆匆地讓另外一個守門的小廝去通報夫人。
    小廝苦著一張臉,掰手指頭數了下,已是這個月的第八回,也是他家小郎被關的第十二天。打從那一日謝總管把彩禮帶回來後,夫人便狠心地把小郎關在書房裏。
    不多時,謝夫人便匆匆前來。
    門一開,謝夫人捂著心肝,嚷道:“兒啊,你這又是何苦?”小廝默默地垂首,心裏頭又開始掰手指頭,夫人這樣的戲碼也是這個月的第十二回。
    謝夫人紅了眼眶,說道:“你摔東西不要緊,莫要氣著自己,你是娘的心肝,娘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又怎會做於你不利的事情?你當真要為了一個外人來傷娘的心嗎?娘十月懷胎生了你,生你時天寒地凍,又因難產烙下了這些年的病根,可娘都覺得無所謂,隻要我兒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便好。”
    謝夫人又抹著眼淚。
    謝少懷為之動容,嘴唇微微翕動。謝夫人又吩咐小廝:“愣在那兒作甚,還不趕緊把地上清理幹淨,碎片若紮著小郎,你們通通領板子去。”
    謝夫人再次歎道:“兒,娘親知道你心裏不甘願,可那殷氏千般好萬般好,都是破了相的。我們謝府又怎能容下那般姑娘?說出去了,不讓人笑話嗎?”
    謝少懷板著張臉道:“我不喜歡洛嬌。”
    “正妻娶回來是用來擺的,沒讓你喜歡。你隻要娶回來便可。”謝夫人語重心長地道:“兒,若擱兩年前洛嬌確確實實連我們家門都人入不了,可如今世道變了,永平那邊喜好核雕,洛嬌的長兄洛原得王相寵信。你父親仕途停滯不前,若能得洛原在王相麵前美言幾句,你父親定能離開恭城。”
    謝少懷仍然不大樂意,可卻想不出任何反駁的理由。
    謝夫人也知差不多該鬆口了,溫聲道:“你若娶了洛嬌,娘親也不反對你納殷氏為妾,隻是正妻之禮你無需再想,用轎子從側門抬進。”
    “一言為定。”
    謝少懷是怕了。
    有一句話娘親說得對,不管如何,先娶回來再說。雖有些委屈阿殷,但成親後他一定會加倍對阿殷好的!
    其實謝夫人心底還是相當看不起洛家,他們家是讀書人,與洛家土財主出身不一樣,若不是核雕盛行,洛原又運氣十足,洛嬌哪能進他們謝家的門?以物侍人,說到底不過是工匠罷了。
    想起坊間傳聞,那洛家的三姑娘飛揚跋扈,仗著自己兄長的威名在恭城橫行霸道,還時常拋頭露麵,絲毫沒有身為一個女兒家的矜持,謝夫人便打心底厭惡。
    可偏偏他們謝家需要這個機會,隻能暫時忍下。
    她家老爺在官場沉寂太久了。
    洛嬌回到家後,臉色仍是又青又白的。今日與阿殷鬥核,雖得了平手,名聲不至於難聽,但顯然是阿殷壓了她一籌。思及此,洛嬌的心情便不太爽利,看什麽都不順眼。
    侍婢給她端茶時,不小心抖了下,便被洛嬌甩了個耳光。
    侍婢戰戰兢兢地跪著求饒。
    洛嬌心情更壞了,一腳踹去時,房外驀然響起一道重喝。
    “住手!”
    聲音中氣十足,正是洛嬌的父親洛涯。梁氏也緊跟其後。洛嬌本來今日就覺得委屈,如今一歸家,從小到大都舍不得說她重話的父親居然喝斥她,洛嬌更是委屈了,小嘴一扁,氣巴巴地道:“我打個下人怎麽了?爹你要打我是不是?你打呀!最好打死我。”
    洛涯氣得頭發都快能豎起來了。
    “你……”
    梁氏連忙打圓場,說:“嬌嬌,你爹隻是關心你。老爺,您也別氣,女兒性子打小就這樣,你我當爹娘的還不清楚嗎?”梁氏又對侍婢道:“你們都下去吧。”
    侍婢如獲大赦,急急忙忙地退下。
    屋門一關,房裏便隻剩三人。洛嬌扭著頭,一聲不吭。當爹娘的,到底是鬥不過兒女。洛涯一歎,說道:“平日裏你對府裏的下人要打要殺,爹都不管你。畢竟是府裏賣了死契的下人,死一個不算什麽。可馬大核不是我們府裏的下人,是外人!你平白無故廢了他的手,是我們理虧在先,若非謝縣令與我們即將成為親家,將事情擋了下來,現在你哪能坐在這裏打罵下人?”
    洛嬌不以為然,說:“大兄是丞相麵前的紅人,馬大核不過是區區一攤販,家中無財無勢,我不過說廢了他的手,又沒取他的命,他能奈何得了我?”
    洛涯一聽,氣得心都疼了起來。
    “別人隻道你大兄飛黃騰達,在永平有個天大的倚仗,可你知不知永平那是什麽地方,你大兄孤身一人,內心的苦與難別人可以不知道,但你不能不知道。”
    洛嬌道:“我知道,所以才願意嫁給謝家小郎。永平那樣的地方,我才不去,人人都比我高貴,我在恭城當地頭蛇不好麽?”
    梁氏連忙軟聲道:“嬌嬌,你是要將你爹氣出病來不成?”
    洛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好了好了,爹娘我自有分寸,以後我收斂點便是,一定不給兄長惹麻煩。”話是這麽說,洛嬌心裏卻依舊不以為然,她隻覺爹娘顧慮太多,大兄天賦異稟,雕得一手好核雕,那王丞相定會將大兄當寶,說不定以後還能娶個公主當駙馬呢。她現在才不擔心馬大核,不過是區區小民,她如今更為操心的是那個查不出來頭的阿殷,她那個探手羅漢惟妙惟肖,再過幾年,指不定能超越大兄,成為他們洛家的阻礙。
    短短一夜,幾人各懷心事。
    兩日後,阿殷在蒼山腳下見著了家裏的侍婢冬雲。冬雲坐著馬車過來,一下馬車便先笑吟吟地給阿殷行了禮,瞧見阿殷光滑的臉蛋,更是喜上眉梢。
    “大姑娘,您的水痘好了?真是可喜可賀,夫人讓奴婢過來探望姑娘,說是外頭畢竟清冷,不宜養病,想著把姑娘接回去的。待老爺夫人見姑娘病好了,定打心底高興。大姑娘,您瞧,夫人怕姑娘一路顛簸,特地雇了馬車呢。”
    到底是一家人,阿殷聽得母親掛念著她,心底還是高興的。
    她問:“母親近日可好?”
    冬雲道:“夫人吃好睡好身體也好。”
    “多得你照顧母親,”她佯作不經意地又道:“你耳朵上戴的耳環真好看。”冬雲高興地道:“是夫人賞給我的。”
    阿殷含笑道:“家裏最近可是有什麽喜事?”
    “謝家把彩禮送過來了,大姑娘嫁過去的日子也擇好了,下個月初十,大姑娘便要嫁做人婦了。”冬雲連著三句,語氣愈發輕快:“恭喜賀喜大姑娘,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阿殷頓覺有一盆冷水從頭潑下,連方才有那麽一絲高興的心情也凍住了。
    回去的路上,薑璿頻頻打量阿殷的神色,幾番欲言,皆被阿殷無聲地阻止。阿殷微微搖頭,示意冬雲還在外麵。馬車不大,裏頭隻容得兩人,隔著一層連風也擋不了的破簾子,還能見著馭夫與冬雲的背影。
    小半個時辰一過,三人回到殷家。
    一進門,冬雲便扯開嗓子喊道:“老爺,夫人,大姑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