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為君侍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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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是這樣的一個黃毛丫頭,有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能令平平無奇的桃核能包羅萬象,還有一身古怪的蠻力,手刃歹徒,更有一張奇妙的嘴兒,能解他半身痛楚。
上官家為了方便運核,買下桃山後還特地修了一條石梯,從半山腰垂下直到山腳。每逢開春,石梯兩旁落英繽紛,美不勝收。如今已是春末初夏之際,桃花早已謝了,一樹生機勃勃的草綠。
姑娘愛花不愛草,瞧見滿樹綠果子,自然沒有一樹桃花的詩情畫意,從石梯上經過時,大多腳步匆匆。
而此時阿殷踏上石梯,頻頻駐足,頭一回這麽光明正大地欣賞桃山裏的桃樹。
枝椏上沉甸甸的綠果實再過些時日會添上誘人的粉嫩,剔除果肉後,便是她愛極了的桃核。小小一方桃核,承載了她十數年的狂熱。
明明果實還未熟透,可阿殷這般瞧著,卻是入了迷,仿佛能透過果肉,看到裏頭小小的桃核。
天地間那麽大,可她卻覺得此時此刻隻剩她與桃核,沒有家中的不愉快,也沒有咄咄逼人的洛嬌,更沒有暴戾恣睢的侯爺,隻有桃核與她。
滋味太妙,那麽一瞬間,她隻想沉醉在裏麵。
殊不知這般場景落入他人的眼裏,卻古怪得很。
一個穿著杏色襖裙的姑娘仰著脖子,癡癡地看著枝椏上的果實,目光炙熱,像是在看自己心尖上的郎君。
江滿說:“少東家,你瞧瞧,那邊有個姑娘看著果實發呆,也不知是看到了什麽。我們要不要也過去看看?”
“應該是今日來踏春的姑娘。”
江滿一聽,說道:“哦,是洛家的友人。聽說洛家的三姑娘在雕核上頗有天賦,不過我看洛原的核雕也就平平,根本入不了少東家你的眼。”
“洛原誌不在此,他不能稱之為核雕技者。”
江滿嘀咕道:“現在的核雕技者哪有幾個是純粹喜歡核雕的?都是當成揚名立萬的踏腳石。”
被稱之為少東家的郎君輕輕一笑,道:“遠處的姑娘倒像是桃花仙下凡。”
江滿聞言,不由一愣,重複道:“桃花仙?這麽遠,少東家你眼力果真好,我連那姑娘的模樣都看不太清楚。真是個美人?我悄悄過去看一眼。”
“她應該也是個核雕技者,有緣自能相見。”
江滿驚詫地道:“少東家你神了,臉都沒看清呢,你還知道那姑娘是個核雕技者?莫非是上官家與生俱來的本能?”他左看右看,也隻能看到遠處的姑娘輪廓姣好。怎麽他家少東家遠遠地看一眼,已能下出桃花仙與核雕技者的定論?
“別暴露了行蹤,走吧。”
阿殷渾然不知遠處有兩人對自己評點了一番,她回過神後方繼續前行。不一會,便到了半山腰。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們齊聚,鵝黃、草綠、淺紫、水紅……真真是個個跟花兒似的,襯得桃山姹紫嫣紅。
阿殷一到,本來還在嬉笑的姑娘通通安靜下來。
倒也不是認出了阿殷,畢竟阿殷此時也隻是個默默無名的閨閣姑娘,若說她的事跡,其他姑娘的認知裏也隻有二十歲沒有出嫁還被謝家退親兩次的大姑娘。她們安靜下來的原因自是因為踏春主人的洛嬌。
她們望望洛嬌,又望望阿殷,誰也不敢在靜默中當一個出聲的人。
洛嬌微微眯起眼。
……就是她!害得她做了個將近一月的噩夢!
第一次見到她,還隻當她是個不起眼的無名之輩。可第二次見她,她卻有著令她恐懼的六刀絕活。過去那段時日裏,夢裏的探手羅漢活生生地似是要將她吞沒。如今是第三次見她,她心裏隻有一股無名的火氣,想要狠狠地摧毀她!
洛嬌忽然舒展了眉眼,等阿殷踏進五角涼亭時,她揚唇笑道:“殷姐姐。”
這一聲令其他在場的姑娘都大吃一驚。沒有劍拔弩張,沒有頤指氣使,竟喊了聲“姐姐”?有人揉揉耳朵,又揉揉眼睛,那位以驕縱的性子出了名的洛三姑娘真的笑吟吟地在說話!
“……殷姐姐怎麽來得這麽晚?我等你等了很久了。殷姐姐是頭一回來桃山吧?我知道有個地方格外好看,我帶殷姐姐去看看。”說著,她又對其他姑娘說:“你們也一起來。”
阿殷安靜地看了洛嬌一眼,應了聲。
“好。”
未料這一聲應下,洛嬌竟挽上了她的手臂,親親熱熱的,仿佛兩人真的有姐妹情誼。須臾,兩人已經走在前頭,與後麵的姑娘拉開了十餘步的距離。
此時,其餘人隻聽洛嬌道:“若殷姐姐早些告訴我你與謝郎相識,我一定會替姐姐在謝夫人麵前求情。”
……咦?洛三姑娘早已認識殷氏?
隻聽阿殷又道:“阿殷以為姻緣強求不得,多謝三姑娘好意。”
洛嬌歎道:“本來我還想著你我共侍一夫,以後和和美美,豈不是恭城的一段佳話?姐姐不願的話,那就罷了。是我與謝郎沒有這個福氣。”
眾人總算有點頭緒了,原來洛三姑娘是想借機戳殷氏的痛處呢。摸準了這一點後,不敢開口說話的姑娘也開始附和上一兩句,明裏暗裏地借謝家小郎踩低阿殷。
洛嬌聽得渾身舒爽,再瞧阿殷時,那口還未完全呼出去的氣又堵在胸口。
阿殷依然是一臉平靜的模樣,沒有任何難過,更沒有半點難堪,一點兒也不在意,就像是她夢中的探手羅漢,帶著一絲睥睨眾生的傲然,仿佛在嘲笑她,謝家小郎喜歡的人不是她。
洛嬌的麵色瞬間鐵青。
阿殷不知洛嬌想了那麽多,她隻是真的不在意而已。她早已放下謝少懷,比起永平的貴人,這些都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壓根兒沒有放在心上。
洛嬌深吸一口氣,壓製住內心的憤怒,才道:“前麵有一株桃樹開得特別好,我帶你去看看。”
連殷姐姐三字都不樂意喊了。
阿殷沒察覺出有異,跟著洛嬌往前走。
果真有一株桃樹的果子開得特別早,別的果樹都還是綠果實,這株桃樹的果實已經開始白裏透紅了,像是豆蔻少女的臉頰。洛嬌道:“等再成熟一點,桃子一定很甜。桃子跟拳頭般大,裏麵的桃核說不定能雕擺件,你雕刻的羅漢好看,或許可以試試雕刻一整個羅漢。”
阿殷伸手觸碰果實,手指輕輕滑過果皮,隻覺手指頭在輕顫。
一種打心底的興奮。
也正因為太過關注果實,她並沒有見到洛嬌不著痕跡地輕咳了聲。隻聽嗡鳴一聲,刀劍出鞘,森冷的寒光頓顯,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黑衣人殺氣騰騰,冷喝:“洛嬌在哪裏?”
在場的大多姑娘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尖叫不斷,紛紛往四處逃竄。
阿殷的本能亦是逃,未料洛嬌卻緊緊地拽著她的胳膊。
“洛嬌你出來,若不是你們洛家我今天就不會成為亡命之徒!就算死我也要拉你一起!”洛家的仆役跳出來,喊道:“三姑娘,你快點逃!”
仆役們徒手擋人,然而不敵黑衣人,三三兩兩的紛紛倒下。
洛嬌似是反應過來,拽著阿殷便往桃林深處跑。
好一陣子,洛嬌跑得氣喘籲籲。
阿殷說道:“不能往這裏跑,得往人多的地方逃。”洛嬌本意就是往人少的地方跑,好讓黑衣人下手,成就她洛嬌的美名,自是不願阿殷離開。
然而,洛嬌卻沒料到一事。
兩人跑了那麽久,她四肢已經有些發軟了,可阿殷依然精神抖擻,輕輕一拽,反而拖著她往人聲鼎沸處跑去。洛嬌根本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硬生生地被阿殷一路拖著跑。
“你……”
“噓,別說話,保存體力,隻要離開桃山你就安全了。”
洛嬌氣得不行,偏偏又沒力氣甩開阿殷。
眼見之前離四處逃竄的姑娘們越來越近,黑衣人終於追了上來。
一把明晃晃寒森森的匕首直接揮了過來。
洛嬌咬緊牙根,卯足了勁推了阿殷一把!
一直隱藏在暗處的陳豆拾起一顆石子,對準了匕首。
忽然,他停了下來。
他怔了怔。
身子瘦弱如紙的阿殷猛然間像是蓄勢待發的野豹,她的拳頭迅猛而強勁,一錘直擊黑衣人的心口。
匕首一晃。
毫無防備的洛嬌硬生生地被切下兩根手指。
鮮血濺了一地。
洛嬌登時就懵了,腦袋一片空白。
周圍的姑娘察覺到這裏的動靜,望了過來。
而就在此時,隻見阿殷一個側身卸了黑衣人的兩條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狠狠地踩在地上,空出的手背拭去臉頰的鮮血,動作行雲流水。
令好些姑娘驚歎極了,一時間竟無人注意到洛嬌斷了兩根手指頭,隻看到了阿殷的英姿颯爽。
“好……好厲害!”
語氣無端添了幾分崇拜。
山腳下的洛家護院趕了過來,見到自家三姑娘毫無血色地跌坐在地上,看著兩根掉落的手指頭不停地流淚,都嚇了一跳。阿殷說道:“他想殺洛三姑娘。”
其餘姑娘格外真摯地附和:“是!剛剛他忽然跳出來就說要找洛三姑娘!”
“對!對!對!還說要拉著洛三姑娘一起死!”
“幸好有殷家姑娘出手,不然洛三姑娘恐怕凶多吉少了!”
阿殷道:“快送去報官吧,朗朗乾坤之下居然還出手傷人,實在囂張!”
黑衣人驚了,道:“不,我是……”
地上的洛嬌猛然回神,她道:“不,不報官,敢傷我的人我一定要親自討回!來人,把他抓回去!”她的一雙眼睛充紅,死死地咬著牙根,忍著噬心之痛,方道:“多、謝、你、出、手、相、救。”
阿殷客氣地擺擺手。
“三姑娘還是趕緊去看大夫吧,隻是小事爾,不足掛齒。”
洛嬌一氣,直接昏了過去。
洛嬌踏春那一日,邀請了不少恭城未出閣的姑娘。姑娘們回去與長輩一說,不出兩日,整個恭城便都曉得了殷家的大姑娘救了洛家的三姑娘,盡管最後洛三姑娘還是損失了兩根手指頭,可比起性命而言,殷家的大姑娘已算是恩人。
洛嬌生怕此事張揚出去,隻能打碎牙齒和血吞。
而經此一事,恭城裏也知曉了殷家的大姑娘勇猛無比力拔山河。
這八個字,擱在郎君身上,還稱得上一聲勇士。若擱在一個姑娘身上,那是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一件好事。當時稱讚了阿殷勇猛厲害的姑娘歸家後經長輩一說,也恍然大悟,也是,說得好聽是力氣大說得不好聽便是粗魯沒個姑娘樣,這樣的人哪有夫家敢要呀。難怪二十歲了還嫁不出去。
薑璿聽旁人那麽一說,氣得不行。
阿殷拉住她,讓她別生氣。薑璿扁著嘴,氣巴巴地說:“要不是姐姐救了她們,她們現在早就身首異處了!”
“身首異處”四字著實逗笑了阿殷。
瞧阿璿說得義憤填膺的,定是還在記恨洛嬌的所作所為,她嗔她一眼道:“此事莫提了,我也隻是猜測,並不確定。”那一日回來後她已是累得不行,就連母親來問她話,她也撐不住,說不到半句便直接閉眼了。秦氏也不慌,八歲那年女兒卸了小賊的兩條胳膊後也是這般,便讓薑璿好好照顧阿殷,次日一早才過來問的話。
阿殷每逢危急之際,使出蠻力後當天便會極困,足足歇個一夜方能恢複。
她後來醒來時一回想,才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冷汗。
洛嬌踏春,地點又是桃山,若洛嬌在桃山出了事,上官家必定不好推脫,如此一來,黑衣人又是如何不知不覺地混進去的?且當時黑衣人說要找洛嬌時,洛嬌又怎會如此鎮定?又怎會往偏僻又顯眼的地方逃去?
疑點重重,讓阿殷不得不堤防洛嬌。
她低聲道:“阿璿,你以後遇上她,盡量遠離。”妹妹與她不一樣,沒有蠻力相護,若當時遇上的人是薑璿,那匕首定是落在自己妹妹身上。
薑璿很是發愁。
阿殷安慰了她一番,心裏已然有了新的打算。
綏州。
太守李負心裏苦,剛送走王相這尊大佛,沒幾日穆陽侯這尊羅刹又來了。他心驚膽戰地侍候著這位侯爺,生怕惹得這位貴人一個不高興,拿他喂飲血鞭。
李負內心當真是苦兮兮的,每日與穆陽侯相處,都生怕他在綏州掀起另一陣風浪。
他雖然遠在綏州,但朝堂上的消息也是十分靈通的。王相與穆陽侯不對盤,朝堂上政見相左,若有相同的時候,那必定是朝陽西升,百越降雪之際。王相來了一趟綏州,綏州官場可謂是血雨腥風,雷厲風行的王相手起刀落,多少官員的烏紗帽頃刻落地。若這位羅刹再這麽幹,今年他的政績恐怕堪憂,莫說升遷,貶謫也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兩位神仙打架,他萬萬不願當被殃及的池魚。
不過幸好這位羅刹來綏州小半月,每日遊綏州,吃這家酒肆,去那家食肆,倒是風平浪靜。
今個兒羅刹侯爺又去了綏州的第一食肆用飯,李負兢兢業業地陪同。
吃了一半,外頭忽有人影走進,李負倒是認得,是經常跟在羅刹侯爺身邊的黑麵郎君。言默遞上一封信箋,道:“啟稟侯爺,是恭城的信箋。”
李負的耳朵尖了尖。
眼見沈長堂輕飄飄的眼神瞥來,魚刺哽喉,李負重咳幾聲,漲成豬肝色的臉顫巍巍地道:“下官先行告退……”
沈長堂頷首。
待李負離開後,言默道:“是陳豆的。”陳豆是負責保護殷氏的人,此時來了信多半是與殷氏有關。他方才近來的時候掂了掂,裏頭信箋也不少,想來侯爺是沒耐心看了。他正想說屬下代勞時,沈長堂卻是接過了信封。
撕開信封,取出四五張信箋。
修長的手指一抖,竟是認真地看起信來。
言默咽了口唾沫,心想侯爺對殷氏當真有點不同,這份在意的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剛想到這兒,看信的沈長堂輕笑了聲,言默又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足足有一刻鍾的時間,沈長堂道:“綏州新上任的功曹是洛家的人?”
“回侯爺的話,正是去年王相身邊的洛原。”
“讓李負將洛原叫來。”
言默道:“洛原告了半月的假,他妹妹過幾日與恭城縣令嫡子結親,如今應該是在回恭城的途中。”
此時,言深也進來了,單膝跪下行了一禮,聲音清朗:“回稟侯爺,屬下不辱使命。”
“很好。”沈長堂放下信封,道:“吩咐下去,明日離開綏州。”
言深問:“不知侯爺要啟程去何處?”
“去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