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跟我回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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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便是要麽買新的,要麽不買。
殷修文一聽,惱得肝火頓起,麵色鐵青。
若以往他擺出這樣的臉色,家中有誰不怕。可現在眼前的女兒依然鎮定自若,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而且冷靜的麵容反而有幾分他不曾見過的氣勢。
一時間,倒是教他心中發怵。
阿殷又道:“父親真心待女兒,女兒也必定孝順父親。”
剩下的話,她沒有再說,而是微微一笑。
浩哥兒忽然說:“我也真心待姐姐!”
阿殷摸摸他的頭:“浩哥兒真乖。”
浩哥兒高興地道:“姐姐,學堂裏的人都在說你呢,還羨慕之前姐姐送我的猴兒核雕。”浩哥兒剛上壽全學堂那會,每日上學下學都覺得格外煎熬,壽全學堂裏的人與他格格不入,看他眼神也怪異得很,甚至還有人欺負他。他與爹說了,爹隻叫他忍一忍,等學到本事了,考取功名了,所有人都會後悔曾經欺負過他。
他忍了,可他不開心,隻覺壽全學堂便像是夫子所說的阿鼻地獄一樣。
他想不上了。
直到後來鬥核大會上,姐姐奪魁,恭城裏好多人想見姐姐,學堂裏還有人讓他幫忙遞拜帖,先前欺負他的人,見著他也繞路走了。與先前學堂裏的境況,是天與地的差距。
殷修文聽到兒子提起學堂,方才還有些怒氣的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除了女兒,他沒別的人能夠倚仗了。
殷修文輕咳一聲,說:“你娘的飯菜怎麽還沒做好?你娘就是慢。”他走出去喊道:“冬雲,還不去催一催夫人!傻愣在這裏做什麽!”
吃飯的時候,殷修文不停地給阿殷夾菜,一副生怕她在山莊裏餓著的模樣。
阿殷看著這樣的父親,沒由來的想起了沈長堂。
若非沈長堂的一番話,她如今恐怕還不能開竅吧。思及此,阿殷有些後悔那一日的最後一句說了那麽重的話。她是怨他的,可也沒怨到恨的地步。然而怨歸怨,她又很是感激他。
她對穆陽候的感情複雜到了極點。
不過也罷,他已經回永平了,陳豆也帶走了,想來是徹底厭惡她這個傷了他自尊的人。
翌日一早,阿殷本想先去看看有什麽房屋的,然而沒料到屋裏堆了小山般高的帖子。範好核那邊也說多了許多樁生意,價格比以前還要高了一番不止。
阿殷聞言,便索性先讓範好核去打聽附近哪兒有要賣的房屋。
而自己則留在屋裏。
她翻著堆積成山的帖子,又看了看範好核列出來的生意單子,琢磨著要怎麽選擇。眼下是不愁銀兩,家裏也漸漸由她做主了,短短半年,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就在此時,有人敲敲門。
虎眼道:“大姑娘,有人傳了口信,說是來自一位姓元的核雕師。”
地點約在恭城的一家茶肆裏,離阿殷的家並不遠,走過去約摸也隻要一刻鍾。不過自從鬥核大會後,認得阿殷這張臉的人太多,阿殷隻好坐了馬車過去。
到了茶肆後,阿殷才發現整間茶肆都被包了。
這樣的大手筆,令阿殷無端又想起了穆陽侯。
“殷姑娘,這邊請。”茶肆的小廝帶路,引著阿殷往二樓走去。阿殷問:“包下你們茶肆的人姓元?”
小廝笑著回道:“回姑娘的話,是綏州那位爺包下的。”
上官仕信四字一冒出腦海,雅間裏就已有腳步聲響起。不一會,阿殷麵前出現了一抹令人如沐春風的人影。上官仕信朝她溫和一笑:“殷姑娘總算來了,自從鬥核大會一別,想見殷姑娘難如登天。”
聽出他語氣裏的調侃之意,阿殷也不由道:“少東家說笑了,想見少東家一麵才是難如登天,有天梯都未必能見著呢。”
屋裏忽然響起一聲疑惑,隨後是元洪響亮如鍾的聲音。
“好你個仕信,一直瞞著老夫!原來你竟然早已識得她。”
上官仕信含笑道:“元伯此言差矣,我也隻是在核雕鎮裏與她見過一回。”
元洪哼笑道:“見過一回,語氣能熟稔至此?”
上官仕信道:“仕信與殷姑娘一見如故,便如高山流水遇知音,見過一回也勝過其他人千百回。也多虧了上回方伯的難題,若非方伯,仕信也遇不上殷姑娘。”
提起方伯,元洪白眉擰了下。
“那老頭還在惦記那個人?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那老頭心結太重!”一頓,似是想起什麽,元洪又看向阿殷,問:“你解開了那老頭的難題?”
阿殷輕聲道:“隻是揣摩對了方伯的心思。”
上官仕信大略與元洪說了那一日阿殷在核雕鎮裏的事情,說到“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時,元洪爽朗大笑,說:“那老頭也有這樣的一天。”
這麽一聽,對阿殷越發喜愛起來。
阿殷隻覺得這位喚作元洪的核雕師慈祥和藹得很,又因他是核雕師的緣故,心中沒由來的便有幾分崇拜。時下能成為核雕師的,隻有宮裏受了封的,否則都是稱之為核雕技者。譬如核雕鎮裏的南派黃老,與北派張老,年紀一大把了,仍然被稱為核雕技者。
幾人談話間,時間過得飛快。
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時辰。
阿殷對核雕的見解,元洪覺得這女娃跟上官仕信像足了十分,的的確確是難得的好苗子。當下也不再試探,清清嗓子,說明了來意。
阿殷一聽,便想起周六郎所說過的話。
“……上官家有一個地方,喚作核學,聚集了最高水平的核雕技者,統共有十八位。前段時日,皇帝身邊的一位核雕師駕鶴西去,上官家裏的十八位核雕技者送了一位前往永平,如今上官家空了一位。”
那會周六郎說她極有可能會被選中,她當時隻覺他在開玩笑,沒想到如今這個機會真的就擺在自己的麵前。
元洪道:“雖是空了一位,但是為了補上那一位,我們上官家裏仍有三位候補。能成為候補的,都是上官家核雕師收的弟子,倘若你願意成為第四位候補,你可願當我的弟子?”
阿殷問:“您的意思是要收我為徒?”
元洪道:“我聽聞你還拜了一位高人為師?名為元公?”
阿殷謹記祖父的遺訓,說道:“阿殷一身所學,皆來自偶然碰見的高人。高人稱自己是元公,阿殷便對外稱師父乃元公。”
上官仕信疑惑地問:“以你的雕核水平,元公必定也是個高手。怎麽卻不曾聽過這位元公的名聲?莫非元公是個隱世高人?”
阿殷隻道:“元公好核雕,確實有隱世之心。”從小到大,祖父都不曾在外參加過鬥核,亦或是表露過自己懂核雕,甚至還不許她和阿璿表現出來,隻在無人時才會露出對核雕的喜愛。想來,這也算是核雕技者的一種隱世之心吧。
元洪撫掌大笑:“巧了,我姓元,倒也有人喚我元公,你果真是老夫上天注定的徒兒。”
見阿殷似有猶豫,元洪又道:“不急,你好好考慮。若是願意,我們便行拜師禮。核學裏的十八位核雕技者中亦有兩位是姑娘家,你若有何顧慮,且不妨與我們說。”
阿殷道了聲謝,隻道:“還請元伯容阿殷思量個幾日。”
離開茶肆時,時辰已經不早了。
上官仕信送了阿殷上馬車。
阿殷內心有點小雀躍,可又有點顧慮。
她想去的,可恭城裏還有阿璿。
忽然,馬車一個顛簸,卻是走不動了。阿殷拔高聲音問:“發生何事了?”外麵卻沒人答她,她驚疑不定地喊:“虎眼?虎拳?”仍是沒人應她。
她掀開簾子一看,馬車竟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寸草叢生的郊外,四周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她心中咯噔了下。
隨即迅速下了馬車,豈料剛站穩,便有一股力道襲上她的腰肢。
背後是氣息如此熟悉的懷抱。
郊外的夏夜偶有蟬鳴,響起時在寂靜的郊外裏格外分明。
阿殷隻覺自己心如鹿撞,腦子裏嗡嗡嗡地一片,似是聽不到蟬鳴,隻能感受到耳畔灼熱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帶著侵略的熱氣,攪得她耳尖冒出了一抹嫣紅。
她顫抖著嘴唇,似是想說什麽,可最終還是咬緊了唇。
背後的人也不言一發,隻是腰間的手臂卻越發地緊,仿佛要將她整個人揉進骨血裏似的。耳邊的呼吸越來越重。忽然,腰間的力度鬆下,另外一隻手臂環了過來,兩條手臂圈著她的腰肢。
他埋頭她的脖頸間,呼吸仿佛長了腳似的,噴到鎖骨時,宛如有一股熱氣從鎖骨爬下,蔓延遍全身,四肢百骸都熱了起來。
六月中的夏夜,阿殷的額頭生了薄汗,呼吸也微微顫抖著。
過了許久,他終於說:“我允許你說話。”
睫毛輕顫,她喉嚨滾出一聲顫巍巍的“侯爺”。
很多人喚過他侯爺,有恭恭敬敬的,有膽戰心驚的,亦有忠心耿耿的,其實就是一聲稱號,別人喚出來不覺得好聽,隻覺尋常,可從她嘴裏出來,卻格外的動聽悅耳。
他終於鬆開她,繞到她麵前。
她不像永平的貴女,發髻繁複,滿頭珠翠,就簡簡單單梳了一個發髻,也不曾有任何發簪步搖,麵上甚至是不施粉黛,那麽樸素又簡單的妝扮,卻叫沈長堂看得目不轉睛。
大抵是真的上了心,她樸素無華也好,雍容華貴也罷,他都覺得好看。
阿殷不知穆陽候的想法,她此刻以為他氣不過,要來秋後算賬了,心裏忐忐忑忑的,總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可他也不出聲,安安靜靜地站在她麵前,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有風拂來時,衣袂飄飛,地上的影子像是伸出一隻長手,仿佛下一刻就能箍住她的脖子。
“……侯爺。”
“嗯。”
咦?聲音裏不像她想象中那般冷漠?她又說:“那天在……”
他聲音倏然一冷。
“以後不許再提。”
冷颼颼的,跟臘月時分的寒譚似的。可不過瞬間,他聲音裏又有所軟化,說:“上回錯過了,這回正好,我帶你去法華寺賞花。”
阿殷微微一怔,問:“現在?”
他說:“賞花過後,我讓陳豆送你回去。你的兩個隨從警惕性不高,我讓言深給他們教訓去了。不用擔心宵禁,我自有辦法送你回城,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也讓人告知你妹妹了。”
阿殷聽了,卻覺好笑。
哪有人上門踩場,還嫌守門的警惕性不高。
一輛馬車駛來。
馭夫是阿殷識得的言默,他默默地瞅她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向沈長堂說道:“稟報侯爺,法華寺的一切已經備好。”
沈長堂微微頷首,上了馬車,見她還不動,擰了眉,說:“上來。”似是意識到什麽,聲音又別扭地軟下來,說:“上來吧。”
言默默默地扭過頭。
上了馬車後,阿殷更是覺得古怪極了。若是擱在以往,在馬車裏穆陽侯對她不是親,便是摸,少不了肢體接觸,可今日卻像變了性子一樣,非但沒有叫她坐過去,更沒有輕薄她,而是兩人各坐一頭。
甚至還對她解釋:“……馬車是前幾天連夜趕工出來的,車壁,窗子,還有車輪都是特製。箭羽射不穿,車輪也難以動手腳……”他還給她示範,往車壁輕輕一敲,彈出一個暗格,裏麵有一把匕首,和兩個木塞瓷瓶。“這兩個瓶子裏裝的是宮裏的毒藥,一個名為七竅流血,另一個叫做一步穿腸。”
本來阿殷聽得還頗為入神,直到他說起毒藥時,整個人背脊頓時一寒。
他語氣也一頓,微微帶了冷意。
“這瓶毒藥,隻要你的舌頭嚐到一滴,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會流出黑紅的血。”他看著她,話鋒一轉說:“前幾天本侯想讓你嚐一嚐,再嚐半滴,看你再次瀕臨死亡又想如何罵本侯。”
他眼裏有冷光,還有不可抑製的怒氣。
阿殷心想,果真來了!秋後算賬!
可是接下來,穆陽侯又是話鋒一轉,冷意、戾氣通通散去,化成百轉千回的歎聲。
“……可惜舍不得。”
他似是遺憾極了,又將瓷瓶放回暗格,往車壁一敲,暗格又收了回去。
接著,他拾起一邊的書冊,不再看阿殷,也不曾說過半句話。
約摸半個時辰,終於到了法華寺。
早已有人打點,一路毫無阻礙地進了法華寺。法華寺是綏州頗有名氣的寺廟,裏麵供奉了眾多佛菩薩,是綏州裏最齊全,也是香火最多的寺廟。白天裏,可謂是香火鼎盛。同時,法華寺出名的還有寺廟旁的六月雪。每逢五月,半個山坡開滿六月雪,半個拳頭大小的白色花朵,點綴著一派青翠。
時常有人在法華寺上了香,便去附近的山頭賞花。
今夜月光皎潔,可到底是入了夜,滿山頭朦朦朧朧的月色。可稍微靠近後,卻驀然發現半個山坡掛滿了長足燈籠,每隔三尺一個接一個,柔和的燭光照亮了整個山頭。
她不由呆住了。
漫山遍野的六月雪,在月色與燭光的照耀下,瑩瑩生輝。
沈長堂走在前頭,轉身望她,見她滿目驚喜,心中那半點怒氣也徹底消了。
他問:“嗯?喜歡嗎?”
她下意識地點頭,說:“沒有想到竟比白日的六月雪還要好看……”美景在前,先前的防備都消了不少。她提起裙裾,一路跑上山野的最高處,高興地喃喃道:“夜裏的六月雪加上燈籠竟有如此效果,回去後要試試六月雪核雕。”
沈長堂上來時,就聽到阿殷的最後一句話。
他問她:“你幾歲開始雕核?”
阿殷道:“八歲開始,至今已有十二年。雕核便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缺了便渾身不自在。若能雕出好核雕,有時候甚至覺得此生無憾。”
沈長堂卻哼了聲,問:“核雕和你妹妹掉進水裏,你救哪一個?”
“妹妹。”她下意識地回答。
“本侯和核雕掉水裏了,你救哪一個?”
她猶豫了下,說:“侯爺是千金之軀,又怎會掉進水裏?還有就是……阿殷不懂水性。若侯爺和核雕真掉水裏了,怕是還得勞煩侯爺的人幫阿殷打撈核雕。”
見她說了一大堆,便知她巴不得自己掉水裏別出來了。
沈長堂道:“你隻要回答本侯或者核雕。”
阿殷正想開口,沈長堂又道:“罷了,不必回答。你一說,我恐怕又要發怒了。”他往前走了幾步,停在她的跟前。恰好阿殷站在土丘上,與他視線持平。
他看著她的眼睛。
“話我隻說一遍,你好好記著,半個字也不許忘記。”微微一頓,他又道:“本侯不勉強你去永平,你不愛去便不去。你不喜歡本侯碰你,以後你不同意,我便不碰你。你喜歡雕核便雕核,我也不阻攔你。隻是那一日傷人的話,不許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