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密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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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到時候那家夥會變成一隻不受任何約束的猛獸,即便自己不用怕他,可自己的兒子呢?
張天揚,這是張海峰最心愛的事物。而杜明強已經惡毒發誓要將這事物摧毀。到了猛虎歸山的時候,自己五年的優勢又有什麽意義?隻能成為進一步激化仇恨的砝碼而已。
張海峰迎著杜明強的目光,雖然他的麵部表情仍然強勢,但腦袋卻在陣陣隱痛。在他十多年的獄管生涯中,還是第一次感覺對某種局麵無法收拾。最終他隻能煩躁地揮了揮手,喝道:“把他帶回去,讓他自己再反省反省!”
此刻正是工作時間,兩個管教便直接把杜明強押回了生產廠房。看到杜明強被送回來了,原本埋頭幹活的犯人紛紛投來關注的目光。他們很想知道,這個敢在眾人麵前頂撞“鬼見愁”的家夥現在會淪落到怎樣的下場。
杜明強麵色蒼白,眼窩內陷,下巴上則布滿了亂糟糟的胡子茬,說不出的落魄憔悴;他的身體則明顯發軟,要在管教的支撐下才能站穩;濕漉漉的衣服緊貼著他的皮膚,水分蒸發持續帶走他體內的熱量,令他瑟瑟發抖。這一切都證明了他剛經受了怎樣痛苦的十天煎熬。不過旁觀者也同時清楚,這個人的精神並未被壓垮。
因為他的目光仍然明亮堅定,他的雙腿向前邁步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看著前方直行,像是瞄準了某個既定的目標。這目標已經深深地紮根在他的心中,沒有任何情況可以讓他屈服放棄。
犯人們不敢多言,隻能暗自用眼神交流著心中的讚歎。監獄裏是個非常現實的地方,強者永遠會得到尊重。不管杜明強以前如何,在經曆過這件事情之後再凶頑的犯人也得讓他三分麵子。
管教把杜明強送到他的工作台邊,對坐在不遠處的平哥說道:“沈建平,給他安排點生產任務。”
平哥忙站起身道:“明白。”
“你們監舍是怎麽回事?盡出亂子!”管教埋怨了兩句,離開了。
平哥分出一堆生產原料扔到杜明強的桌子上,不冷不熱地說:“回來了就好好幹活吧。甭管你多牛逼,在這裏也就是根雞毛。雞毛長再高能高得過肚臍眼?”
杜明強沒搭他的茬,自己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調整生息。這時又有一人走上前道:“你剛剛出來,先休息休息,這些活兒我幫你做。”
說話的人正是杭文治,他一邊說一邊把那堆原料抓在了手中。杜明強看著他點點頭,算是表了謝意。旁邊的平哥“哼”了一聲,倒也沒有幹涉。其實這會兒已經到了快收工的時候,剩餘的工作量已不太多。
過了一個多小時,接近晚飯的點了。“大饅頭”開始催促各個小組交活兒。424監舍有杭文治這個能手坐鎮,生產任務自然不會落下。交活驗收完畢,大家便排著隊去食堂用餐。
杭文治本來想要扶杜明強行動的,但被後者婉拒了。經過這段時間的恢複,杜明強的衣服已經差不多幹透,身上慢慢聚起些熱氣,臉上也有了血色,行走之間已無大礙。
抵達食堂之後,眾人打了飯菜各自找座就餐。因為杜明強身上仍然有一股異味,沒人願意和他坐在一起。這倒正合杜杭二人的心意,兩人遠遠找了個角落,可以不受打擾地聊上一陣。
杭文治首先便道:“你怎麽那麽衝動?張海峰在這裏說一不二,你何必跟他頂真呢?頂來頂去有什麽好處?最後吃苦的還不是你自己?”口吻有三分責備、三分勸解。
杜明強先大口吞了一陣飯菜,趁著稍稍歇口氣的當兒才冷笑道:“現在說最後還太早了吧?”
杭文治一愣:“你還不肯罷休?”
杜明強不回答,又開始埋頭吃飯。在禁閉室那十天可是把他餓壞了,他現在急需用熱騰騰的食物來補充自己的體力。
“你也是個聰明人,怎麽就轉不過這個彎來?”杭文治有些毛了,“就算你要報複,又何必急在一時?”
杜明強抬起頭說:“我沒著急啊,一切等我出去之後再說。”
“這就好,我想你也不至於一錯再錯。”杭文治鬆了口氣,然後又壓低聲音說,“別忘了我們的大事,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輕重緩急要分清楚!”
杜明強忽然又不說話了,目光猶疑地看向杭文治身後。後者轉頭一瞥,卻見平哥和阿山坐在七八米開外的地方正盯著這邊看呢。杭文治忙又把頭轉回來,道:“我們聊我們的,表現正常一點,他們聽不見。”
杜明強也把目光收回來,同時問道:“我關禁閉這些天,平哥怎麽說?”
“沒說什麽啊……”杭文治撓撓頭,猜到對方在擔心什麽,又說,“你和上次黑子小順的情況不一樣。那次他們關禁閉,大家都受到連累,平哥也恨得牙癢癢;你是公然和張海峰對著幹,沒人恨你,大家都佩服你的膽量呢!”
杜明強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然後繼續悶聲吃飯。
杭文治的心思卻始終不在吃飯上,他隻略略扒了幾口,便又抬頭道:“我搞到管道線路圖了。”
“嗯?”
“監獄地下管道的線路圖。”杭文治重申了一遍,語調雖低卻難掩興奮,“有了這份線路圖,我們的計劃就可以向前推動一大步了!”
杜明強往嘴裏塞了一口食物,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問:“你怎麽搞到的?”他心裏非常驚訝,但表麵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對比杜明強的表現,杭文治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他穩住心緒,擺出很正常的用餐姿態,邊吃邊說:“前兩天監區要清理煙囪,沒人願意去,我主動報名去了。”
這事在杜明強關禁閉之前杭文治就提過,杜明強當時感覺到其中會有些玄機,但也沒細問。現在對方再次提起,他一下子便猜到些眉目,問:“你爬到煙囪上畫圖去了?”
杭文治笑而不語,有種默認的意思。
站在煙囪頂上居高臨下,的確能把整個監獄的地形構造盡收眼底。杜明強也不得不對杭文治的思路深感讚賞。不過隨即他又覺得有些問題:想畫出地下管道的線路圖,必須把地表的那些井蓋一個個找出來才行,而且還得分辨出不同管道的井蓋標記。站在一百多米的高空,這需要多好的眼力才能完成?就憑杭文治這個近視眼,怎麽也不可能啊!
“煙囪那麽高,地麵上的東西你能看得清楚?”杜明強把心中的質疑提了出來。說話的同時他把筷子頭插到自己脖領子後麵撓起了癢癢,慵懶的神態與他的言辭內容完全不在一個調上。
杭文治用筷子在菜盆裏扒拉著,眉頭深鎖,好像對飯菜的質量很不滿意。他嘴裏說的卻是:“你還記得我的另一副眼鏡嗎?”
這個杜明強倒是記得。杭文治入獄的當天就打碎了自己的眼鏡,後來他托朋友從監獄外捎眼鏡進來,那朋友一下子帶來了兩副。杭文治平時戴一副,另一副好像一直就在床頭邊放著。
不過他們此刻討論的事情和眼鏡會有什麽關係?
杭文治不待杜明強追問,又繼續說道:“那是一副老花眼鏡。”
杜明強心中頓時明了。他把筷子從脖領裏伸出來,說道:“你自製了一個望遠鏡。”
杭文治用筷子輕輕敲了下飯盆的邊緣,以此代替點頭的動作。
杜明強的猜測完全正確,那天杭文治登上煙囪之前已經把眼鏡做了調整。他當時戴的眼鏡由兩個不同的鏡片組成:一個鏡片是他一直佩戴的正常近視眼鏡所用的凹透鏡片,另一個則是從老花眼鏡上摘下來的凸透鏡片。登上煙囪之後,杭文治用這兩個鏡片以及從車間裏帶出來的紙殼膠水做了一個望遠鏡。
杜明強既然懂得望遠鏡的製作原理,對其中詳細的製作步驟就無須多問。他深知隻要有了那兩種鏡片,其他的製作環節對杭文治這個高材生來說根本不在話下。而杭文治既登上了煙囪,手中又有望遠鏡這樣的利器,整個監區的地容地貌還不是盡在掌握?
這一番的籌劃運作實在精彩。杜明強歎服之餘,微笑道:“原來你讓你朋友捎來眼鏡的時候,心中就已經有了越獄的計劃了。”
杭文治吃著飯道:“當時確實有想法,不過還沒這麽詳細。那會兒我隻想偷偷做個望遠鏡,看看遠處辦公樓那邊的情形。後來辦公樓那邊去的次數多了,越來越熟悉,已經不需要用望遠鏡偷窺了。我們定了從地下通道出去的策略之後,我才想到要去煙囪頂上看看。”
杜明強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那麽高的煙囪,能看到不少東西吧?”
杭文治說:“不光是監獄裏麵,監獄外麵也能看見。現在我已經想出了一整套的計劃,包括怎麽從辦公樓逃到監區外麵。我想和你討論討論。”
杜明強能感受到對方那種躍躍欲試的心態。不過他此刻卻放下筷子,用衣袖擦了擦嘴說:“吃完啦,我們該走了。”
杭文治抬頭看看四周,發現大部分犯人都已經用餐完畢,正在門口排隊交還餐具。這會兒如果他們倆還坐著喋喋不休,難免會讓敏感的人有所猜忌。所以他雖然憋了一肚子的話也隻能先和著剩飯咽回去。
杜明強等杭文治把飯吃完,兩人各自端盆加入了食堂門口的大部隊。途中閑聊幾句,與越獄相關的話題自然隻字不提。
晚飯過後是一段自由活動時間。不過這個“自由”是有限度的,範圍僅限於那幢監室小樓之內。有興趣的囚犯可以去一樓活動室看看電視,那電視隻能收到中央一台,每天七點準時打開,播放的節目則是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的新聞聯播。
這些犯人以前在外麵的時候有幾個會對新聞聯播感興趣?但進了監區之後娛樂生活實在貧乏,看電視便成了他們勞累一天之後的難得調劑,對播放什麽節目也沒得可挑。所以每天晚飯後活動室裏裏外外都能擠滿了觀眾。
杜明強和杭文治卻和普通的犯人不一樣。他們在入監之前就關心各種時政新聞,現在失去自由,更不會放棄這唯一能獲得外界信息的機會。兩人每次都是早早來到活動室,占個好座位從開始一直看到結束。
今天也不例外,雖然心中藏著心思,但看新聞的當兒兩人還是全神貫注的。到了八點鍾,新聞聯播和隨後的焦點訪談都播完了,便有值班管教進來大喊一聲:“行了,晚活動時間結束,都回監舍裏待著去吧。”
雖不情願,犯人們也隻能各自散去。值班管教拿著一大串的鑰匙,從一樓開始,一個監舍一個監舍地查過去,先是晚點名,沒什麽異常就關門落鎖。監舍內的犯人們便隻能在封閉的環境中等待新一天的到來。
杜明強和杭文治上到四樓,遠遠就看見424監舍亮著燈光。他們知道平哥和阿山都是不喜歡看電視的人:平哥愛玩紙牌,有閑暇時間就在監舍內擺弄;阿山則是藏著案子,沒事很少往人多的地方紮。杜杭二人也沒在意,等走進監舍的時候才發現屋內的氣氛有些不對。
平哥今天沒在玩牌,他手裏拿著張紙,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的姿態非常怪異,脖子僵硬地豎著,好像視線很不舒服似的。阿山則坐在平哥對麵,一見杜杭二人進屋,他的目光立刻直直地射過來,臉上的神色陰鬱不定。
杭文治首先心一沉,暗暗叫了聲“不好”。他知道平哥的視線為什麽會不舒服,因為在對方的鼻梁上正破天荒地架著一副眼鏡。
平哥何時戴過眼鏡?更加頭疼的是,那副眼鏡正是自己平時放在床頭的“備用品”。
“眼鏡啊?你這是什麽玩意?才多大年紀你就老花眼了?”平哥這會兒轉過了頭,他把鼻梁上的眼鏡卸到右手把弄著,嘴角則掛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平哥……”杭文治絞著腦汁解釋說,“這是我朋友弄錯啦。我讓他幫我帶兩副眼鏡,結果他把我父親的老花眼鏡也拿過來了。”
“哦,那你朋友可真夠糊塗的。”平哥說完又晃了晃左手拿著的那張紙,問,“這是什麽?”
那紙約比半張試卷略大一點,從材質上看正是車間裏用來製作紙袋的原料。紙的一麵被鉛筆完全塗滿了,烏黑烏黑的,另一麵則亂七八糟地寫著很多算式,中間還用圓圈標標點點,像是一份計算草稿。
杜明強注意到那紙向著烏黑的一麵有明顯卷曲,心中一動,猜測那應該也是杭文治用來製作望遠鏡的原料。其用途便是卷曲起來可當做望遠鏡的鏡筒,因為紙質過於潔白平滑,實際使用的時候會產生反光,對觀測效果影響很大。所以杭文治才用鉛筆把向內卷的那一麵全給塗黑了。
不過這樣的東西用完之後為什麽不及時處理掉,反而要留在監舍裏授人以柄?杜明強甫一困惑,隨即便又釋然:杭文治在煙囪上觀測到監獄地形和管道布局,總得想辦法記錄下來。這張紙的另一麵想必就藏著他繪製的地圖了,那些看似混亂的算式和標記中必然隱藏著相關的信息。
事實也正如杜明強所料,杭文治的確是將監獄地形和管道圖繪在了那些算式和標記裏。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掩飾,所以他才敢把這張地圖壓在監舍的床墊下麵。而應對質疑的說辭他自然也早已想好,當下便對平哥說道:“這紙是我幹活的時候用來磨鉛筆的。後來張頭讓我輔導功課,我又在反麵打了很多草稿。”
平哥把眼皮一翻:“你在廠房裏算算不就行了,把這紙帶回監舍幹什麽?”他的言下之意是既然鉛筆不讓帶出廠房,把稿紙帶出來有什麽用?
“這不是晚上有空了就可以看兩眼,理一理思路嘛。”杭文治說得輕描淡寫的。
平哥把那張紙又翻來覆去看了一通,明知有蹊蹺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他也不著急,“嘿”地幹笑一聲說:“生產原料也不能隨便往外帶啊!一會兒正好交給管教處理。還有這老花眼鏡你也用不著吧?也該上交了!”
這一招真是點到了杭文治的死穴。如果真把這些東西交給管教,他此前的努力可就付之東流了!而且管教之中不乏有知識有文憑的人,很有可能會看破地圖的玄機,後果不堪設想!
杭文治頭皮一陣陣發緊,倉促間又沒有好的對策,隻能用半勸半求的口吻說道:“平哥……你這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