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活死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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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張立奮瞪著眼睛,表情頗為茫然,“後來這事也沒成啊!”
“沒成?”羅飛也糊塗了,“什麽意思?”
“沒成就是沒成唄。”張立奮看著羅飛說道,“我找來的那幾個人,隻有王獻能和對方配型成功。但是後續的檢查發現:王獻隻有一個好腎,這事就搞不成了嘛。”
“隻有一個好腎?”這又是一個出乎預料的細節,羅飛追問道,“具體是怎麽回事?”
“咱們每個人不是都有兩個腎嗎?有一個能用的就行。所以有些人才會出來賣腎嘛。但是這個王獻隻有一個腎是好的,另外一個腎有毛病。如果他把那個好腎給賣了,他自己也就活不了多久啦。”
羅飛的氣息變得沉重起來。靜默片刻之後,他沉著聲音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肖嘉麟又讓我再找別人。可惜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合適的。過了一陣肖嘉麟對我說:‘這事算了,別再找了。’那就算了唄。”說到這裏,張立奮又為自己叫起屈來,“所以這事說起來隻能算個未遂啊。我既不是主謀,又沒拿到錢。你們可得秉公處理!”
羅飛覺得胸口壓著塊石頭似的,沉甸甸的,無法呼吸。他沒心思再和張立奮多說,而是起身走到了訊問室外。在深深地呼吸了幾大口新鮮空氣之後,他的氣息才稍微順暢了一些。
尹劍跟在羅飛身後,低聲說道:“這事並沒有算了。他們還是拿走了王獻的腎——唯一的那個好腎。”從說話的聲音聽得出來,他的情緒也非常不好。
羅飛沉默著,半晌之後才露出苦笑。“你知道他們為什麽不去找死人嗎?因為沒有必要!”他轉過頭來看著尹劍,“他們知道王獻很快就會死的,所以沒必要再牽扯更多的人。牽扯的人越少,對他們來說就越安全!”
因為憤怒,羅飛的目光變得有些嚇人。連尹劍也不自覺地躲閃了一下,一時間不敢再多說什麽。
片刻之後,羅飛稍稍平複了一些情緒,他說道:“我要去見宋局長。”
“現在嗎?”尹劍看了看手表,已經是淩晨時分,“是不是太晚了。”
“再晚也得去!”羅飛的語氣如此堅定。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也無法阻攔住他的去路。
(5)
羅飛直接找到了宋局長家中,兩人在書房展開密談。在聽完羅飛的匯報之後,宋局長臉色凝重。
“這個王獻就是殺害李俊鬆的凶手嗎?”
羅飛不敢把話說得太滿,隻道:“他需要用錢,又具備仇恨李俊鬆的理由。這兩點符合我們之前設定的凶犯特征。而且坑害他的不止一個人,這也可以解釋凶犯為什麽會在李俊鬆的頭顱旁留下那張字條。”
宋局長點點頭,又問:“你現在采取什麽行動了?”
“尹劍已經帶人去控製肖嘉麟了。有了張立奮的口供,我相信很快就能在肖嘉麟身上打開突破口。隻是,”羅飛話鋒一轉,“我擔心時間上會來不及。”
“什麽時間?”
羅飛用提醒的口吻說道:“王獻失蹤已經十多個小時了。”
“你覺得他們會……”宋局長凝起目光,他顯然是聽懂了羅飛的潛台詞。
“他們本來是想等王獻病發後自然死亡的,但現在形勢變化,他們已經等不及了。”羅飛進一步把話挑明,“如果王獻死了,即便我們能把當初非法換腎的事情查清楚,可李俊鬆一案的線索就又斷了。”
宋局長沉默了約半分鍾,然後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撥出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之後,聽筒裏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喂?”雖然已是淩晨時分,但聽對方的狀態顯然並未安睡。
“唐書記啊。”宋局長打了個招呼,然後自報家門,“我是老宋。”
“老宋,”唐兆陽在那邊略微停頓了一下,問道,“有什麽事嗎?”
“最近兒子怎麽樣?”
“挺好的。”
唐兆陽回答完這句之後,宋局長不再應聲,兩人之間呈現出沉默的狀態。終於還是唐兆陽先繃不住了,他反問了一句:“怎麽突然聊起這個?”
“收手吧。”宋局長重重地吐出三個字來,每個字都壓著宛若千鈞的分量。
電話那頭又出現長時間的沉默,最終隻傳來一聲長歎:“唉——”那聲音低沉嘶啞,在筋疲力盡的頹態中又夾雜了萬千難以言述的複雜情感。
王獻其實就藏身在人民醫院附近的一家賓館中,一直由唐兆陽最信任的心腹秘書婁鐸陪護看守。
雙方已經在前日下午談好了條件:王獻服毒自殺,唐兆陽則負責王蕾的後續醫療,不僅保證把女孩的病治好,且承諾日後會給她安排一份體麵的工作。
王獻自身已病入膏肓,對這樣的條件欣然接受。唐兆陽那邊已經疏通好所有關係,隻等把王獻帶到殯葬館,就地自盡,就地焚燒。當王獻真正死亡之後,半年前留下的那個漏洞也就不存在了。
但是王獻提出了一個要求:在死之前他必須再見妹妹一麵。正是這個要求給警方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由於沈源一直在人民醫院監視王蕾,婁鐸始終沒有找到讓兄妹倆碰麵的機會。最後隻好在附近的賓館先住下來,繼續等待時機。
淩晨時分,唐兆陽接到了宋局長的電話。幾句簡單而又明了的對話之後,他知道大勢已去。
警方全麵掌控局勢,自唐兆陽往下,所有的涉案人員都被控製住,王獻也得到了解救。在他隨身攜帶的挎包裏,警方搜出了莊小溪家中失竊的那幾樣首飾。
隨後王獻被帶到了刑警隊訊問室,羅飛終於和這個“活死人”有了第一次麵對麵的接觸。
坐在羅飛麵前的是一個又黑又瘦的男子,右眉間有顆非常顯眼的黑痣。正是這個特征讓喬靜能夠一眼將其從戶籍照片上辨認出來。
和戶籍照片上那副炯炯有神的模樣不同,現在這個男子全然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的目光黯淡,滿臉病容。
羅飛知道生命正在慢慢離開這具年輕的軀體,這是半年前就已注定的悲劇,更是一場被刻意操控的可怕罪惡。
王獻也在偷眼打量著羅飛,他的眼神中帶著三分迷茫、七分惶恐,這種表情讓人很難將其想象成一個既縝密又狠毒的殺人凶手。
“這些首飾是從哪裏來的?”羅飛一開口便切入了最核心的主題。
王獻回答說:“是我撿到的。”
“在哪裏撿到的?什麽時候撿到的?”
“就在我住的出租屋裏——前天吧。”
“在出租屋裏?”
“是啊,前天下午我從醫院照顧完妹妹,回到家一開門就看到地上有個信封,大概是從門縫裏塞進來的。”王獻詳細說道,“信封裏就是這些首飾。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房東的,就問了一下,但房東說不是他的。”
“所以你就拿著這些首飾到金店裏去變賣了?”
“我妹妹治病要花錢啊。我想反正也找不到主人,就……就先賣掉救救急吧。如果找到主人了,那我肯定同意還給人家。”王獻的態度很誠懇,像是要急於彌補過錯似的。
羅飛盯著對方看了片刻,又問:“你認識李俊鬆吧?”
“李大夫,我知道啊——”王獻黯然垂下頭,“是給我做換腎手術的。”
“你恨他嗎?”
“恨他?為什麽?”王獻眨了眨眼睛,試圖尋找其中的邏輯,片刻後他似乎想明白了,便搖頭道,“不,我不恨他。賣腎這事是我自願的。”
“可是你隻有一個好腎。賣掉這個腎,就等於把自己的命也賣了!”
“誰知道會出現這種情況?”王獻露出苦笑,“再說了,我當時實在沒錢,如果不賣這個腎,我妹妹的命就沒了……”
羅飛從對方的前半句話裏聽出了一些玄機,便追問道:“你在手術之前,不知道自己隻有一個好腎吧?”
王獻搖搖頭:“我當然不知道。”
羅飛又問:“你覺得李俊鬆也不知道?”
王獻愣住了。他知道對方這麽問肯定是有原因的。茫然半晌之後,他淒然一笑:“原來他們早就知道了……難怪,難怪李大夫會那麽問我……”
“他問你什麽了?”
“那天臨進手術室的時候,李大夫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後來他反複問了我好幾次:如果要用我的命去換我妹妹的命,我願不願意?我當然說願意。現在回想起來,大概他已經知道我賣了腎之後就會死吧。”王獻用一種淡淡的語調訴說著,帶著哀傷,帶著無奈,卻唯獨感受不到憤怒。
羅飛再次問道:“你不恨他嗎?”
王獻再次給出否定的回答:“有什麽好恨的?我都說過了,為了救我妹妹,我死也願意的。再說李大夫後來還幫了我那麽大的忙。”
“幫忙?”羅飛心念一動,“你是指幫你妹妹入院的事情?”
“是啊。當時我已經有了錢,但是腎髒科的病房已經住滿了,而且前麵還有很多人在排隊呢。後來李大夫主動提出來,說他會幫我解決這個問題的。結果沒過幾天,醫院真的肯收我妹妹了。我想一定是李大夫找關係打了招呼。”
羅飛卻知道事實並非如王獻所想,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氣。難道王鈺的呼吸機停擺並不是出了故障,而是李俊鬆故意為之?因為李俊鬆在換腎事件上對王獻心存愧疚,所以用這種方式來彌補自己的罪過。而王獻渾渾噩噩的,對這其中的關節竟絲毫不知。
羅飛暫時停止了訊問,他輕輕拉了一把尹劍,低聲道:“出來說話吧。”
兩人走到室外。尹劍已經猜到羅飛想說什麽,便率先開口道:“你覺得不是他做的?”
羅飛搖搖頭:“多半不是。不過還得核實清楚,你安排一下,找王蕾,709病房的那兩個病友,還有出租屋的房東詳細問問,徹底查明王獻這些天的行蹤。必要的時候,要調取相關監控進行核實。”
“好的。”尹劍其實已經在心中認定李俊鬆之死跟王獻無關了,所以雖然答應了羅飛的安排,但他還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那家夥到底搞什麽?”
所謂“那家夥”,指的當然就是隱藏在暗處的血案元凶。
“如果我們晚一步,王獻就死了。”羅飛沉吟道,“如果王獻死了,那他就不會再有給自己解釋的機會。”
尹劍的腦筋轉了兩下:“你的意思是,凶手故意栽贓王獻,讓警方懷疑王獻就是凶手,同時又能引來唐兆陽的勢力,假手對王獻實施滅口。王獻一死,他就有機會逍遙法外了?”
羅飛沉默了良久,末了他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這聲歎息顯得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但除了這個猜想,他又實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釋了。
後續調查證明王獻的確和李俊鬆之死無關。自從王蕾入院以來,王獻的生活就在出租屋和醫院病房這兩點一線之間徘徊。這個事實得到了醫護人員、王蕾同房病友以及出租屋房東的諸多口證,亦有醫院方麵的監控加以佐證。總之王獻涉及綁架殺害李俊鬆的嫌疑已基本可以排除。
李俊鬆之死懸案未破,非法換腎案的曝光再一次引起了民眾的極大關注。警方對涉案人員展開審查,最終案情披露如下:
今年二月初,唐兆陽之子唐楠被確診患上了尿毒症,需換腎進行治療。因為唐家沒有合適的親屬能夠提供腎源,於是便把目光投向了非法的腎交易市場。人民醫院的醫務科主任肖嘉麟積極籌措此事,他委托黑中介張立奮尋求腎源。張立奮隨後找到了六個有意賣腎的年輕人,其中就包括王獻。而這六人中,隻有王獻的生理指標能和唐楠實現完美配型,於是王獻就成了提供腎源的不二人選。
肖嘉麟又找到了換腎專家李俊鬆,遊說後者為唐楠實施換腎手術。在高額酬金和權勢力量的雙重作用下,李俊鬆接受了這個任務。不過在對王獻進行深入體檢的時候,李俊鬆卻發現這個賣腎者身體內隻有一隻好腎。他把這個情況及時通報了肖嘉麟。肖嘉麟隻好委托張立奮繼續尋找新的腎源,可是後續的尋找並不順利。合適的匹配者始終沒有出現,而唐楠的病情已經不能再拖延了。
最終肖嘉麟做出決斷,讓李俊鬆摘掉了王獻唯一的好腎,以供手術之用。手術非常成功,唐楠的生命得到了挽救,而王獻則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把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
從案件進程來看,肖嘉麟當屬本案的主謀。其行為已然觸犯刑法,必將受到法律的製裁。
唐兆陽聲稱對非法換腎之事並不知情,因為他所看到的材料都是合法的。這種解釋顯然得不到公眾的認可。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紀委開始對唐兆陽立案調查。這時唐兆陽的諸多違紀、貪腐問題陸續浮出水麵。其中最嚴重的就是興隆集團一案。集團老總趙霖身為唐兆陽的情婦,多年來通過控製招投標的方式,非法侵吞大量公私財產。此案目前已移交至檢察院審查起訴。
在對相關涉案者口誅筆伐的同時,公眾也對王蕾兄妹的遭遇寄予了極大的同情。由於李俊鬆本身也是涉案者,這種同情在很大程度上甚至衝淡了大家對那起綁票殺人案的關注。很多人認為李俊鬆正是因為此事而“有罪”,所以他的遇害不但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反倒顯得有些解氣了。
在媒體的呼籲下,公眾積極對王蕾兄妹展開了救助。人民醫院為了挽回影響,也宣布對兄妹實施終身免費醫療。在各方的關懷和支持下,王蕾的身體日漸好轉,但王獻的病情已然無可挽回。
一個多月之後,就在新年來臨的前夕,王獻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