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遇見你是最好的時光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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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裏總是睡得特別踏實,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後被電話吵醒。父親上班去了,家裏沒人,她爬起來接,披著毛毯“喂”了一聲,結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氣,說話聲音並不清楚:“佳期,東浦怎麽這麽冷啊?”
她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東浦冷?東浦室內都沒有暖氣,當然冷,但也沒有北方冷吧?等等!東浦冷?!他怎麽知道東浦冷?
她裹著毛毯跑到窗前去,看到孟和平站在小小的院子裏,衝她揮著手。
還在下雨,他沒有打傘,冷得直吸氣,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四周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切,四圍的白牆黑瓦,舊式的木樓已經泛了黑,小小的青石板中庭裏種著蘭花,蘭花旁卻站著他,冬季南方瀟瀟的冷雨,越發顯得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她不由問:“你怎麽來啦?”
他仰著臉衝她笑。
他進門之後,她又問了一遍:“你怎麽來啦?”
他沒有帶多的行李,就提著一個很小的旅行袋,新買了手機,將號碼告訴她。她到自己房間拿出日記本,將他的手機號寫上去。他這才打量她的家,房子很舊,收拾得很整潔。窗欞上頭還有精致的鏤雕,不知這樓到底是哪一年建的,後窗下就是河,有小舟咿呀搖過,船上堆滿了酒甕。從半開的窗子望出去,遠處都是黑的瓦白的牆灰的橋,橋上有人打傘走過,疏淡得像水墨寫意。但這裏並不像西塘,鎮上沒有任何旅遊開發的痕跡。冬季疏疏的冷雨裏,連行人都少,偶爾聽見窗外的櫓聲,有的隻有一種家常的溫馨。他看著她走來走去,忙著拿幹毛巾給他擦頭發,給他倒熱茶,將自己的熱水袋翻出來,灌了熱水給他捧著,又問:“吃了飯沒有?”
“我想你了。”
她有點不好意思,走過去打開冰箱張望了一下:“要不我給你做個蛋炒飯?”
“好。”
他一口氣吃了三碗,她真怕他給撐著了,所以又掰柚子給他消食。皮太厚,一片片地撕下來,第一瓣最難,他站起來幫忙,拿手使勁一掰,就開了。柚子的寒香散發在空氣裏,他吃了一口,說:“酸。”她說:“我嚐嚐。”剛剛拿起了一瓣還沒有撕開,他的唇就落在她唇上。
溫軟得不可思議。
從前他並沒有吻過她,這是第一次,其實他們認識也不過才兩個多月,她身子不由微微發抖,他唇齒間隻有柚子的香氣,其實是甜的。
最後他放開她,河邊有太婆在洗衣服,衣杵捶得“砰砰”響,她心“撲通撲通”亂跳,仿佛裏頭也有人在捶著衣杵。她臉紅得像要燃起來,揪著他的衣領,踮起腳來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在小鎮上的那幾天,過得十分悠閑快樂。
佳期帶他到自己爸爸工作的酒廠去看釀酒,當看到堆積如山的酒甕時,他不由感歎:“怪不得你那麽能喝。”
她偷偷地笑。
古鎮東浦是黃酒的發源地,所謂的紹興花雕十之八九出於此間。其實花雕後勁綿長,佳期的父親十分喜歡孟和平,因為他喝起酒來十分穩重。
佳期的父親說:“酒品如人品。”
孟和平並沒有問起她為什麽沒有母親。
黃昏時分她帶孟和平去徐錫麟故居,基本沒有什麽人,冷冷清清的舊宅,數重院落,淡蘭疏竹,像是舊電影裏的場景,光與影都是舊時光的重疊。很冷,又下雨,他一直牽著她的手,故居裏頭連導遊都沒有,她念銘牌上的說明給他聽,兩個人慢慢走。
她終於告訴他:“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走了,我一直沒有見過她。”
孟和平捧著她的手,嗬著氣替她取暖,認真地聽她講。
“後來有次跟同學吵架,才知道我媽媽是跟別人走了。我不難過,隻是覺得有點遺憾,真的。我想過,在那個年代,她的勇氣實在是難得的。她雖然拋下我,但我並不恨她。”
她表述得很糟,有點語無倫次,但他聽懂了,並沒有說旁的話,而是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她覺得很安心,因為有他。
【五】
佳期沒有睡好,隔天頂著黑眼圈上班,偏偏公司借了電視台的攝影棚拍廣告,佳期守現場,恰巧在走廊裏遇上阮江西。
她穿套裝氣質高貴,胸襟上式樣別致的oto黑珍珠胸針端莊得體,明眸如點漆,光亮美華如能照人,對佳期倒是十分親近:“工作結束後可以下樓喝咖啡嗎?”
佳期答應了她。
結果兩個人卻跑到附近小店去吃水果冰,仿佛大學時代的室友,烈日炎炎的下午,各自對著一盞雪瑩如山,堆滿了琳琅的水果,空氣裏似有蜜汁的香,慵懶而幸福,令人不知不覺連說話的語調都放慢了。
阮江西在某些小處神似阮正東,吃到桃子會微微眯起眼睛,抿起嘴角,就像是一隻貓咪。
她講許多瑣事給她聽:“我哥小時候可皮了,爬高下低,無惡不作,他跟和平兩個出了名的人憎狗嫌。白天的時候車沒停車庫裏,都停操場後的樹陰底下。大中午的,人家都在睡午覺,他們兩個人拿桶舀了沙子,硬將一溜兒小臥車的排氣管全給灌上了。到下午的時候,司機們上車一發動,‘噗噗’兩聲,全熄火趴下了。還以為敵特搞破壞,後來警衛團的人帶著警犬搜車,才知道排氣管全讓人給堵了,匯報上去,我爸氣得大罵,說再沒別人了,準是阮東子跟孟和平那倆小王八蛋。那天我爸把我哥狠揍了一頓,就為這事,我姥爺氣得好幾天沒理我爸。我哥就是叫我姥爺給寵的,後來姥爺過世的時候,我哥還在國外,趕回來的時候已經遲了。我這輩子頭一回看見我哥哭,就是在姥爺的病床前頭,抓著我姥爺的手就是不肯撒。那麽多人勸,說得給首長換最後的衣服,我哥拚死拚活不讓他們將姥爺弄走,最後還是我媽和我硬將他拉開了。你沒看到當時他的樣子,哎……”
她的眼中有點點的亮光,“其實我哥這個人……”
佳期靜靜地停了一會兒,說:“他人很好,隻是我跟他並沒有什麽。”
“我知道,”阮江西明亮的眼眸中浮著淡淡的水霧,“他這回吐血,其實不是胃出血,我們都瞞著他,是肝癌——當年我姥爺也是這病,可我哥還這麽年輕,他才三十三歲……”她哽住了泣不成聲,佳期也呆住了。
肝癌——這兩個字,她怎麽也不能和阮正東聯起來。他怎麽可能得肝癌?他那樣一個人,在壁球場上能輕鬆打完英式五局,可以在泳池一口氣遊標準道來回……他那樣一個人……怎麽可能得肝癌?
“醫生說就算做移植,成功率也就在兩三成,而且現在肝源緊張,合適的太難等了……”她說著說著就痛哭失聲,“我媽這幾天急得和什麽似的,還瞞著我爸爸……”佳期從來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殘忍,而阮江西用手捂著臉,哭得像個小孩子。佳期手足無措,隻能遞給她紙巾,聽她斷斷續續地說:“所以我就想……就順著他點……他能高興……”
大團大團潔白的紙巾濡濕了,握在手中仿佛開得半凋的百合,而阮江西的聲音酸楚:“我哥待你好——旁人看不出來,隻有我知道,他就是這樣子,嘴上從來不說。所以,佳期,我請你幫這個忙,哪怕隻是哄他,就讓他高興兩天。”
佳期心裏像是煮沸了的四川火鍋,苦辣酸甜泛在水深火熱,也不知是什麽一種滋味。
阮正東待她好——這好也像他的人,總叫人琢磨不透。他確實有他的好處。有次她不當心得罪了要害部門,對方有意找碴,連累公司一個重要的case沒法往下做,老板氣得拍桌子大罵,叫她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她一趟一趟地跑,賠盡了小心,到最後幾乎絕望,站在那棟氣勢宏偉的辦公大樓之前,隻差沒有掉眼淚,恰巧遇上他,見到她咦了一聲,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勉強笑了一下,說沒事,來找人辦點事情,他“哦”了一聲。她向來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隨口問:“你怎麽也在這兒?”他笑,說:“我跟你一樣,來看某些公仆的臉色。”隻問:“要不要搭我的車?”他開車將她送回公司去,那天她心情出奇惡劣,一路上他也沒有多問。誰知過了幾天,相關部門突然一下子收起晚娘麵孔,主動打電話來,見著她也客氣得不得了,不僅痛快地給了批文,最後那主任還專門托她向老總問好,嗔怪她:“原來你們王總是正東的戰友,應該早說的呀,直到昨天正東在電話裏提起來,我才知道。”
正東正東,叫得她暈頭轉向,後來才想到,原來是阮正東。心想這阮正東扯謊可真不眨眼,自己老板從來沒當過兵,都能成他戰友。
她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來龍去脈的,但他這隨口一句話,已經幫了她的大忙。為此她專門打電話請他吃飯,預備向他道謝。他接了電話,依舊是那種心不在焉的口氣,自顧自說下去:“你請我吃飯?為什麽啊?是不是你生日?我這兩天在國外,吃飯就不必了,生日禮物你自己先上珠寶店去挑,回頭我叫人送卡給你結賬。”
倒待她與旁人無異,視她主動請吃飯為敲詐勒索。她一時哭笑不得,說:“我不要珠寶,你給現金得了。”
他頓一下,但幹脆地答:“也行。”
結果這頓飯她還是請了,三更半夜電話鈴聲大作,驚得她爬起來接,結果是他:“前陣子不是說請我吃飯,快來請客。”
她睡眼惺忪抓起鬧鍾看,已經是將近淩晨一點鍾,她一下子又躺回去:“別開玩笑了,都半夜了,我要睡覺,明天還要上班呢。”
“佳期,尤佳期,我沒跟你開玩笑,我剛剛從機場回來,航班晚點了,我現在饑寒交迫著呢,快來請我吃飯。”
她困得幾乎要哭:“你在家泡碗方便麵不就得了。”
“方便麵那種東西是人吃的嗎?快起來,請我去吃點熱的。飛機上的東西真不是人吃的,我餓了二十多個小時了,快點起來。”
她幾乎是奄奄一息:“你自己隨便去吃點什麽呀……我要睡覺……”
“快起來!說話要算話,尤佳期!尤佳期!不許睡,你快下樓,我就來接你。”他在電話裏不依不饒,最終她被吵得沒有法子,垂死掙紮一樣爬起來,洗了把臉就換了衣服下樓,頭發胡亂綁了個馬尾,連妝都沒有化,清湯掛麵的一個人,隻怕連眼睛都是腫的。深秋夜寒如冰,凍得她邊等邊跳,北風瑟瑟,吹得透心涼,冷得直吸氣,隻恨沒套上羽絨服。好容易等到了他,他竟然還笑容可掬:“老遠看著你蹦啊蹦啊,跟小白兔似的。”她隻差破口大罵,被車裏暖氣吹著,半晌才緩過氣來。
在車上還是七葷八素,結果下車來舉頭一看,餐廳燈火通明,俊男美女衣香鬢影,三更半夜都還衣冠楚楚在吃夜宵,她一時驚詫:“大冷的天,都半夜了還有這麽多人吃飯啊?”
他拖著她大步流星往裏麵走,邊走邊數落:“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隻有你這種人才會十點鍾就上床睡覺,真丟人,跟小朋友似的。回頭多吃少說話,少給我大驚小怪。”
結果半夜吃到熱氣騰騰的蟹黃小籠包與煲仔雲吞,湯汁鮮美得她幾乎連自己的舌頭都吞了下去。小籠包與雲吞能花多少錢,她覺得過意不去,問:“要不點兩個菜吧?”阮正東似也意猶未盡,叫過侍者來:“加一蠱極品天九翅,再給她也來一蠱鮮果撈官燕。”氣得她呱呱叫:“你這人怎麽能這樣心狠手辣?”
他慢悠悠吃鮮蝦雲吞:“要吃就要吃飽呀,飛機上的東西簡直令人發指,我一直餓到現在,又說你請客,還不讓我吃飽?”
魚翅這種東西能吃飽?她狠狠瞪著他。
他安慰她:“別怕別怕,這裏的魚翅和燕窩都不貴。”
不貴?不貴才怪。三更半夜拖她出來請客,他竟然就下這樣的毒手。而且這裏地方雖然不大,卻儼然是頂級餐廳的做派,給女士看的那份餐牌上根本沒有標價,這樣的館子絕對便宜不了。等官燕上來,燕盞完整,一勺鮮果澆上去,半晌果汁都滲不開,可見貨真價實。她一陣陣心疼,吃得愁眉不展。
結果這頓飯吃掉她三千多塊,付錢之後痛心疾首,反正多想無益。上車之後咬牙切齒指責他“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隻是哈哈笑。吃得飽,車內又暖和,漸漸眼皮沉重,她獨自坐在後座,恨不得倒頭大睡,開始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說話,聽他講上禮拜在三藩市認識的台灣妞,後來暖氣的風絲絲拂在臉上,仿佛小孩子湊上來嗬著氣,暖洋洋的,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夢裏像是突然有冷風透進來,她冷得蜷縮起來,緊接著有人替她蓋上被子,溫暖的手指輕輕撥開她的額發。她迷迷糊糊本能地偎向更溫暖處,片刻之後,那溫暖終於攏住她,熟悉而安詳的感覺包圍著她,仿佛是蝴蝶的觸須,遲疑地、輕柔地拂過她的唇角,癢癢的。就像是許久之前,每次早晨孟和平先醒來,總是偷偷親吻她。夢裏有淡淡的香煙氣息,還有清涼的薄荷香氣,她咕噥了句什麽,又朦朧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