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等一個晴天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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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有次泡吧周靜安喝高了,捧著杯晶瑩透亮的jack daniels對佳期不勝唏噓地感歎:“那時候年輕,什麽都沒有,可是有勇氣。”
    每次想起那些遙遠的過往,佳期總覺得周靜安的這句話,又傷感又堅強。
    並沒有過很多年,可是有許多事情仿佛已經是前生,連佳期自己都覺得,那樣執著,那樣堅持,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阮正東有一次說:“你有時候真有一種孤勇。”
    不如說她笨。
    自從那個尷尬的早晨之後,他們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麵,阮正東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倒也是尋常事。佳期在中午十二點打電話給他,他明顯還沒起床,聲音裏都透著睡意,聽出是她的聲音後仿佛有些意外:“是你?”
    佳期說:“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想謝謝你——謝謝你幫我找到鑰匙,還專門叫人送來。”他哦了一聲:“原來就為這個啊。”佳期有點內疚:“我就是丟三落四的,鑰匙是在你車上找到的嗎?”他卻沒回答,隻是笑:“那你打算怎麽謝我?”
    佳期覺得頭痛,又被他敲竹杠。
    晚上阮正東來接她,因為是周末,下班也比較早,佳期笑吟吟打開車門就問他:“到哪裏去?”
    阮正東瞥了她一眼:“神采飛揚啊,談戀愛了?”
    “哪兒啊,”佳期笑著說,“跟的一個大客戶終於拿下了,老板一高興,這個季度的獎金給得特別痛快。”
    阮正東不以為然:“你就愛錢。”
    佳期“切”一聲,說:“我要像你一樣有錢,我也不愛錢了,我改愛人去。”
    阮正東微微笑:“等你跟我一樣,你隻怕連人也不能愛了。”
    佳期“咦”了一聲,打量他:“你這是怎麽了,受什麽打擊了?還有誰能打擊你啊?”
    阮正東不搭理她。周末的黃昏,交通塞得一塌糊塗,他們夾在滾滾車流中,簡直是一步一挪。佳期覺得奇怪:“我們去哪兒?”
    “超市。”
    她更奇怪了:“去超市幹嗎?”
    他答:“去買菜,回家你做我吃。”
    她瞪他:“憑什麽啊?”
    他慢條斯理地宣布:“今天我生日。”
    佳期不信,他騰出隻手,取出身份證拿兩隻手指夾著,她接過去一看,竟然真是這一天。佳期氣憤:“你那廚房,跟裝修雜誌上的樣板間似的一塵不染,哪裏能做飯?”
    “缺什麽買回去不就行了。”
    真真是有錢的闊少爺口氣。
    結果他們在超市買了整套的索林根廚刀,一係列鍋碗瓢盆,不同的碟子和碗,還有大小砧板跟不同種類的專用抹布。導購小姐笑眯眯:“兩位是準備結婚的新婚夫婦對吧。我們正在做活動,一次購買廚房用品超過兩千元,送親吻抱枕一對。”
    佳期覺得奢侈,因為僅刀具就已經不止兩千元,何況還有那樣多的細瓷骨碟,樣樣十分精美,叫人愛不釋手。阮正東還一本正經地問導購小姐:“那超過四千送什麽?”
    導購小姐怔了一下,才說:“兩對親吻抱枕啊。”
    買菜時佳期才發現阮正東有多挑食,這個不吃,那個不喜歡,扶著購物車站在一溜長長的冷櫃前,那模樣簡直像古時的皇帝,麵對三千佳麗還挑三揀四。佳期不理他:“反正隻有我們兩個人,炒兩個小菜就行了。牛肉吃不吃?杭椒牛柳好不好?”
    不等他答話,她彎下腰去挑選牛肉,耳畔有一縷鬢發鬆散,滑了下來,從側麵看去,她睫毛很長,彎彎像小扇子,下頦的弧度柔美得不可思議,嘴角微微抿起,神情專注而認真,倒真的像是下班來買菜的年輕家庭主婦。阮正東扶著購物車的推手,一時走了神。
    “還吃什麽?”她選好了牛肉,轉頭又問他。
    他不說話,一手拖著她的手,一手推了購物車,急急就走。佳期莫名其妙:“哎哎,幹什麽?”
    “買菜心。”
    其實超市的菜架永遠好賣相,菜葉青翠整齊,瓜果繽紛排列,貨架頂部的橙黃燈光一打,顏色絢爛似廣告圖冊,每一張都賞心悅目,連菜心在燈光下都像碧綠的翡翠花束,他選菜心揀最肥最大的往車上放,佳期又一一拿回去:“這些都太老了。”十分盡職盡責地教他,“要選嫩一點的,用指甲掐一下菜莖,掐不動的那就是老了。”
    其實他這輩子也不見得有機會或有興趣再來買菜。她彎腰將兩捆菜心放到購物車中,菜葉上剛剛噴過水,有幾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涼涼的。翠生生的菜心用紅色的塑料圈係住,紅綠交映,十分好看,好看得不像真的一樣。
    佳期堅持要去買蛋糕。超市麵包房現烤的,十分新鮮,有許多人在那裏排隊,蛋糕麵包特有的焦甜香氣飄散在空氣裏。她回過頭來向他笑:“加忌廉?”
    她的笑容很溫暖,像空氣裏蛋糕甜絲絲的香氣。
    她又回過頭來問他:“上麵的水果,芒果多一點,還是火龍果?”
    他沒有回答,她淘氣地伸手在他眼前晃動:“大少爺,回魂啦,我要吃芒果多一點的,好不好?”
    他用微笑掩飾剛才的情緒,說:“那不如去買芒果。”
    “單吃就沒有意思了,”佳期又回頭看了看大玻璃後正在成型的忌廉鮮果蛋糕,一臉的垂涎,“我就愛吃蛋糕上鋪的那一點點芒果。”
    那樣孩子氣,他不禁再次微笑。
    將大袋小袋放進後車廂,阮正東說:“真沒想到一個廚房要用這麽多東西。”佳期則是另一種感歎:“我也沒想到這麽貴。”
    他們買了超過八千塊的廚房用品,結果送了四對親吻抱枕,佳期抱著其中一對:“唔,好軟。”
    “喜歡就拿回去,”他說,“反正我要了也沒有用。”
    “那我拿兩對走,另外兩對留給你。”
    他喜歡這個分配方式,與她一人一半。
    車開得很慢,穿行在初冬的夜色中,長街兩側是輝煌的燈火,仿佛兩串明珠,熠熠地蜿蜒延伸向遠方。夜色溫柔得像能揉出水來一樣,車裏暖氣太充足,佳期臉頰紅撲撲的,告訴他:“大學的時候沒有事,黃昏時分就一個人去坐300路環城。坐在車上什麽都不想,就隻發呆,看天一點一點黑下來。”
    他說:“矯情。”
    她想了想,點頭承認:“我有時候是挺矯情的。”
    他沉默,因為其實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她從來矯情得挺可愛。
    她做飯的時候也挺可愛的,神氣活現像指揮官,指揮他拿東拿西,還要洗菜。他站在廚房門口不肯進去,直抗議:“君子遠庖廚。”她正低頭切西紅柿,連頭都沒抬:“那等會兒你不吃。”
    他舍不得不吃,隻得從命。
    等到最後菜要下鍋了,才發現有樣很重要的東西沒有買——圍裙。
    佳期啊啊叫:“油鍋一起,我這衣服算是完了。”
    他說:“你等著。”轉身進臥室,翻出自己一件半新的t恤,說:“係上這個。”
    她看到衣服牌子,噝噝吸氣:“腐敗!”
    她一手端著盤子,另一隻手拿著筷子正拌牛柳,他不假思索替她係上,用t恤長長的袖子在她腰後打了一個結,她的腰很細,很軟,阮正東想到一個詞,纖腰一握。
    他十分克製著自己,才沒有伸手去握一握。
    電飯煲裏有白騰騰的蒸氣噴出,杭椒牛柳也炒好了,她夾了一筷子嚐,他抗議:“不許偷吃!”她瞪了他一眼,隻得夾了一筷子給他。真的是很好吃,很香,很嫩,牛柳細滑。他從來沒吃過這樣細滑的牛柳,隻覺得好吃。
    做了兩菜一湯,杭椒牛柳、清炒菜心,還有西紅柿雞蛋湯。
    他溫了紹興酒,說是朋友送的。佳期識貨,用鼻子一聞就知道,哎呀了一聲,說:“你這個是真正的三十年陳,你這朋友真不簡單。這酒國宴上都沒有,因為數量少,都是專供幾位首長。”
    他十分意外:“你怎麽知道?”
    “我家在紹興東浦,我爸爸當時就在酒廠上班的。”她深深吸了口氣,感歎,“真香。”
    兩個人喝掉半壺,阮正東沒想到佳期這麽能喝,差點不是對手。最後吃了很多菜,連佳期都吃了兩碗米飯,吃得太飽,佳期靠在椅背上感歎:“買了一大堆東西,隻做了這幾個菜,真是太奢侈了。”
    他也覺得奢侈,這一刻的時光,真奢侈。在薄薄的酒意微醺裏,真奢侈。
    點蠟燭許願,佳期關上了所有的燈,屋子裏隻有蛋糕上燭光搖曳,她笑容甜美如同廣告:“許個願吧。”
    他覺得有點上頭,那三十年陳的紹興酒,後勁漸漸上來了,在微微的眩暈裏他“哧”一聲就吹熄了蛋糕上的蠟燭。
    頓時一片黑暗。
    眼睛漸漸適應黑暗,漸漸可以分辨出她的輪廓,就在沙發的那一端,落地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許是月光,或許不是,淡淡的灰色,投進來,朦朧地讓人能看見她的影子。眉與眼,並不分明,可是是她,明明是她。
    佳期轉過臉來向他笑:“許了什麽願?”但馬上又說,“別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他沒有做聲,她不知為何有點緊張,說:“我去開燈。”
    她從他身邊經過,有一點淡淡的香氣,不知是什麽香水的味道,他分不出來。隻是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感傷。
    燈已經亮了,她說:“生日快樂!”取出一隻小小的盒子,也許是剛才在超市買的,他在超市收銀台排隊等付款的時候,她走開頗有一會兒,他一直以為她當時去了洗手間,原來是去買禮物了。
    “是什麽?”
    她調皮地笑:“你拆開來看看。”
    是一對白金袖扣,十分簡單的樣式。她無比痛心:“花了我兩千多,不許嫌不好。”
    他試戴給她看,誇她:“眼光真不錯。”
    她老實告訴他:“我就直奔七樓專櫃,告訴人家我要最貴的,人家就給了這個。”
    阮正東的表情像是哭笑不得。她說:“哎,還有半壺酒,這麽好的酒,別浪費啊。”
    她去炸了一盤花生米來,就放一點點鹽花,竟然出奇地酥脆好吃。她沒有用筷子,阮正東也用手拿花生米吃,兩個人“哧哧”笑,覺得這才像真酒鬼。借著花生米,不知不覺又喝了兩杯酒下去,都有了一點微醉,徹底地放鬆下來。佳期索性坐在了茶幾旁的地板上,翻檢他的dvd:“哎,這幾部片子不錯,借我看看。”
    阮正東說:“好。”忽然提議,“我們來劃拳吧。”
    佳期笑眯眯:“行,贏了就講笑話,輸了要喝酒。”
    阮正東不幹:“講笑話沒意思,要講一件真事,自己的真事,輸的人出題。”
    結果第一回合她就贏了,阮正東喝掉一杯酒,給她出題:“講一件你最高興的事情。”
    佳期想了想,說:“最高興啊,最高興有一回去漂流,也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過都是啤酒,天氣熱得不得了,人都快曬脫了皮,那天的雞翅很好吃……”她將頭靠在沙發上,沙發上扔著那堆抱枕,抱枕絨麵又鬆又軟,靠在上麵真叫人懶洋洋的。他問:“後來呢?”
    “後來沒有了。”
    他笑:“你這個不算,講出來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不能算。”
    她說:“那個時候以為是最高興的事情啊。”
    仿佛有點唏噓的樣子,其實都已經過去了,還一直以為,時光那樣美那樣好,會一直停駐在記憶裏的樣子。
    第二次她又贏了,他給她出題:“講一講你最喜歡的人。”
    她瞪他,他哈哈大笑:“別這樣瞧著我啊,誰叫你贏的。”
    她講自己的父親給他聽。還是很小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被關在家裏,父親去上班了,結果自己打翻了開水瓶,半邊身子全被燙傷,自己哇哇大哭,連嗓子都哭啞了,隔壁的陳婆婆聽見了,才喊人來翻窗子開門,把她送到醫院去。
    後來在醫院裏,她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眼淚,那樣的一個大男人,眼淚嘩嘩地往下掉,隻叫她的乳名哄她:“囡囡,別哭啊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