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等一個晴天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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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他比她哭得更厲害,醫生上藥的時候,他哭得就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那樣內疚,那樣傷心,那樣無助。“爸爸也隻有我,所以我盡量地讓自己快樂,讓自己過得好,因為那樣他才會高興。可是一直到最後……我還是沒能做到……”她低下頭去,手裏是一隻越瓷酒杯,古樸的杯子卻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小時候父親教她背陸龜蒙的詩,背出來後可以得到獎勵,其實也隻是兩塊五香香幹,但那時候零食少,一塊香幹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院子裏的小朋友都很羨慕她,因為爸爸很疼她,會花半個月的工資去杭州給她買一條最漂亮的新裙子,還會托同事從上海買巧克力糖回來給她吃。她曾經是最驕傲的小公主,哪怕沒有母親,可是父親也給了她最完整的疼愛。她也曾經是父親最大的驕傲,任左鄰右舍誰提到她,都會誇讚:“尤師傅的那個女兒啊,又乖又聽話,成績又好。”
    她考取那所大學的時候,整條小巷都轟動了,連小河對麵的人家都曉得,尤師傅的女兒考取了最好的大學。酒廠的工會還特意獎勵了她五百塊錢,錢雖然不多,但父親高興極了,因為她的優秀。
    可是這一切,這一切的努力,其實都沒了用處。
    他沉默了片刻,才問:“你爸爸現在呢?”
    “不在了。”那樣痛苦的事實,隔了這麽多年,終於可以沒有障礙地說出來,輕描淡寫,就像是終於認知了那個事實,“是腦溢血,兩次中風,去得很快,沒有什麽痛苦。”
    眼睛裏終於蒙上淡淡的霧氣,她拈了兩顆花生米放進嘴裏,又酥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來再來。”
    這回終於是阮正東贏了,她慢條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燈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動:“你要講一講你最愛的那個人,不許撒謊。”
    他說:“沒有。”
    她不幹:“騙人騙人,怎麽會沒有?小說裏都有寫,花花公子心底永遠有一個秘密的最愛,所以才變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聽聽,聽過我擔保立刻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沒有。”神情有點恍惚,嚼著花生米,又喝掉麵前的那杯酒,其實不該他喝,因為他劃拳贏了。佳期覺得他有點醉了,所以隻是笑,他也隻是笑:“如果我編個故事騙你,你也不知道對吧?”
    她很大度地讓步:“那講一講你喜歡過的人也行。”
    他仰著頭想了半天,才說:“我小時候,其實也不小了,十五六歲,喜歡過一個人,是同班的女孩子。”
    她拍手:“這個好,青春之戀,那時候的喜歡才是真喜歡,最單純。”
    “可是那時候很驕傲,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就隻遠遠地注意她,還怕被她發現。”
    佳期哧哧地笑:“我真想不出來,你這種人還會暗戀別人。”
    他也笑:“有點傻吧。後來有次我跟我最好的一位發小喝酒,兩個人都喝高了,說到這檔子事,連他都十分驚詫,因為連他都不知道我喜歡過那個女孩子。”
    她覺得好笑:“你當時怎麽不告訴她啊?”
    他微微一笑,低頭轉著那瓷杯,看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汁,濃鬱如蜜,芬芳撲鼻。三十年,歲月這樣久,才釀成這樣的香醇,那些堆積的心事如果發酵,也會慢慢醞釀出這種辛澀的香辣吧。飲進的時候不覺得,然後慢慢地如一線,從喉至胃,又難過又好受,灼熱的感覺慢慢滲開去,會有微微的眩暈感,也許那就是命中注定。“她不愛我,”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所以,我永遠也不會讓她知道。”
    【十一】
    那天實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後兩個人都不知是怎麽睡著的。
    佳期醒來是在沙發上,身上倒還蓋著一床毯子,屋子裏暖氣正上來,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東睡在另一側的沙發上,他大約昨天也實在喝高了,竟然沒有回房間去睡。他連毯子都沒蓋,就伏在沙發上,一隻手還垂在沙發邊,身上一件真絲襯衣早已皺得像鹹菜,胡亂枕著一隻抱枕,懷裏還摟著另一隻抱枕。他向來最修邊幅,哪怕穿著睡衣也能氣質倜儻,這樣睡著看起來十分滑稽,仿佛換了個人。
    佳期輕手輕腳地起來,阮正東睡得很沉,最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叫醒他。
    廚房裏還散放著昨天的碗碟,她打開洗潔劑把碗碟統統給泡上了,又煮了一鍋粥,正忙碌著,忽然覺得光與影的細微明滅,一回頭,原來是阮正東。
    他還穿著那件皺皺的真絲襯衣,抱著雙臂斜靠在門邊。佳期覺得很服氣,一個男人外表淩亂成這樣竟然一點也不難看,反倒讓人覺得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見她回頭,他隻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殼藏起來。”
    佳期隨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個月一千五,擔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著最盡忠職守的鍾點工田螺。”
    他大笑,走開去洗澡,等他重新回來時,佳期正忙著。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過你得負責做早飯。”
    佳期詫異:“你會洗碗嗎?”
    他的樣子像是忍無可忍:“我當過兵!”
    還真看不出來,她一時好奇:“你還真當過兵啊?”
    “是在海軍,當時我們艦隊司令員是我姥爺當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地治一治我,把我給管得啊,太慘了,我這輩子還沒那麽慘過。”他不勝唏噓,“那時連我媽都不敢給我打電話,真是眾叛親離的日子啊。”
    她被他逗得笑起來。早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明淨清澈,像她的眼睛。
    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條,佳期說:“要有一碟鹹菜就更完美了。”
    阮正東微笑:“已經很好了。”停了一停,說,“太完美的事情,強求不來。”
    他已經換了衣服,休閑的白t恤白長褲。很少有人穿白色的能像他這樣好看,所謂的玉樹臨風,很俗的一個詞,但佳期想不出來別的形容。
    這天是周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順便載她一程,結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電話,臨時有狀況讓她去加班。
    阮正東送她到公司樓下,正好被剛下出租車的周靜安看見。進了電梯隻有她們兩個人,周靜安便對著她笑逐顏開:“行啊,這麽快就住一塊兒了。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無端驚破鴛鴦夢,還得爬起來當司機,嘖嘖……”
    佳期白眼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誰跟他同居了。”
    “那他最近這麽殷勤,隔三岔五就來接你。你看看他看著你笑的樣子,隻差眼裏沒嗞嗞嗞冒電弧了,我就不信你一點沒覺得。何況今天一大早還開車送你來上班,看看你們兩個那滿臉的春色,你們兩個人要是沒情況,隻怕連進哥哥都能成楊過,打死我也不信。”
    一番話倒說得佳期怔了一下,後來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與阮正東走得太近了,這樣下去終究無益,終於找了機會,對阮正東說不要再見麵。
    他不是沒有風度的人,雖然最後買禮物的事情觸怒了他,讓他有些失態。他強吻她的時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氣那樣大,她幾乎以為,永遠也掙不開了。但最終,他放了手,隻是看著她,喃喃地說:“怎麽會是你?”
    那一瞬間,他的樣子疲倦,眼中隻有一種空泛深切的傷感,望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他根本不認得的陌生人。
    她眼眶裏有淚,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簌簌地落下來。
    再然後,終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見,直到她去了醫院。
    佳期覺得不真實,跟孟和平在醫院的那一次重逢,並不真實,總覺得其實沒有發生過,隻是自己的臆想,因為這麽多年,她已經想過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見到孟和平——如果能夠再見到他。
    因為想過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後真的再次見到他,反而仿佛時空倒轉,一切恍如夢境。
    而她幾乎開始害怕再見到孟和平,他離開了她太久,不再屬於她,卻重新走進她的生命裏,這樣殘忍,隻能眼睜睜看著。
    她不想當鴕鳥,但又強迫不了自己。
    周靜安問她:“怎麽不去醫院了?有錢人當初對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沒良心。”
    佳期下了很久的決心,才再一次到醫院去看阮正東。
    醫院門口堵車厲害,出租車焦糊的尾氣味道熏得人難過,還夾著急救車尖利的鳴笛,仿佛塵囂滾滾。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間花店門前,店主趁機大力向她推薦:“去看病人嗎?買束花吧,送鮮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鮮。”佳期想起那半走廊的花束花籃,不由覺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紅中間,突然看到一點點嬌嫩的白,於是伸手一撈,很細的一把花,長長的梗越發顯得花朵伶仃。
    她問:“多少錢?”
    店老板卻說:“看病人您甭挑這個啊,這個花不適合送病人。買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氣。”
    她愣了一下,但還是說:“我不拿這個送病人,這花多少錢?”
    “十塊。”
    總有好幾年沒有買過薑花了,原來常常買,跟和平到菜場買菜,順便帶一把花回去,兩塊或是三塊一把,沒想到現在要十塊錢了。
    沒想到阮正東見到花倒是很高興:“送給我的?”
    她沒好氣:“想得倒美,我自己帶回去插瓶的。”
    “真小氣。”他生起氣來也會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來,真好意思!”
    “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給你的花,還不嫌多啊。”
    門口有人在叩門,不輕不重的三下。其實門是開著的,阮正東一回頭,原來是阮江西站在門口,她身材本來就高挑,遠遠站著仿佛一枝荷箭,有一種淨直勻稱的美。可是笑容甜美,看著兩人隻是微笑。
    阮正東問她:“你怎麽來了?”
    “張秘書說媽媽下午要來看你,所以叫我也過來,我看看還早,就先來了。”阮江西跟佳期打招呼,依舊淺笑盈盈。“佳期,”她已經十分熟悉地直呼她的名字,“這花真漂亮,是什麽花?”
    “是薑花。”
    “啊,家裏花園裏好像種了一點,不過是紅色的,像蝴蝶一樣,倒是真好看。”
    阮正東說:“家裏那是虞美人,哪是薑花了。”
    江西說:“明明是薑花——你到底有多久沒回家了?隻怕你連家門朝哪邊開都忘記了。”
    正說著話,電話響了,阮正東聽完電話後望了佳期一眼,告訴江西:“張秘書陪媽媽就過來了。”
    佳期覺得不方便,因為阮正東的母親要來,不知為何她有點隱約的不安,說:“我隻怕得走了,公司還有事呢。”
    下樓後出了電梯,正碰見別的人搭另一部電梯上去,跟著好幾位穿白袍的醫生,仿佛是眾星捧月簇擁著,正好跟佳期迎麵撞見。佳期當時也沒有太注意,因為手袋裏手機正響,她還捧著花,隻顧忙著騰出一隻手接電話。
    晚上佳期和周靜安去吃涮羊肉,這間店她們常常來,因為味道好,人永遠多得要命。熱氣騰騰的涮鍋,羊肉香韭花香,還有甜蒜特有的香氣……氤氳著好聞的細白湯霧。周靜安最喜歡這家店,說哪怕不吃,看著就暖和。佳期也喜歡這裏,最重要的是氣氛熱烈,像周靜安說的,看著就暖和。天花板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新聞,店堂裏人聲鼎沸,講些什麽也聽不清。佳期夾了一筷子羊肉,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那電視,羊肉太燙,她被燙到,皺著眉頭直噓氣,問周靜安:“哎,電視上那個人是誰?”
    周靜安瞥了一眼電視,說:“那不是誰誰的老婆嗎?”又問,“怎麽了?”
    佳期搖了搖頭,說:“沒什麽,我認錯了人。”
    晚上接到阮正東的電話有點意外,因為已經很晚了,他又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佳期有點累了,靠在床頭就著壁燈翻著小說,聽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閑扯,說哪個護士漂亮。佳期不由覺得好笑,他連在醫院也不肯閑著,還忙著泡小護士。
    阮正東說:“誰說我泡小護士了,都是她們在泡我。”
    佳期被他逗笑了:“你怎麽說話跟白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