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等一個晴天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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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正東問她:“白楊是誰?”
佳期說:“不告訴你。”
他靜默了一下,又問:“是個男人吧?”
佳期說:“是啊,還是個挺不錯的男人。”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來,“是電視裏的人,你別亂七八糟地想。”
說了這句話她又後悔,果然他高興起來:“誰亂七八糟地想了啊,我從來不亂七八糟地想。”又問:“你在幹什麽?”
佳期後悔說錯了話,口氣重新淡了下去:“我在看書,就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你是病人別太晚睡,就這樣了啊。”不等他說什麽,匆匆就把電話掛掉了。
其實她睡不著,從床上爬起來找了本《西班牙語詞典》背單詞。學生時代她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一旦睡不著就拿磚頭樣厚的詞典來背單詞,希望能背著背著就會打瞌睡。夜裏很安靜,她盤膝坐在床上念念有詞,覺得自己像唐僧,不由好笑。背到“bailar”這個單詞的時候手機又響了,她一看來電又是阮正東,不由覺得奇怪,但還是接了。
他問她:“你還沒有睡?”
“啊?”
“能不能下來一趟?”
她滿腦子還是彎彎曲曲的字母,有點轉不過來,傻乎乎地問:“下來哪兒?”
“到樓下來。”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跳下床拉開窗簾。初冬深夜的寒風裏,連路燈的光都是蕭蕭瑟瑟的,照著孤零零一輛出租車停在公寓樓前。
太高,看不清人,隻看到黑糊糊的影子。
她匆匆忙忙套上大衣就下去了,進了電梯才發現自己除了握著手機還穿著拖鞋,可也顧不上了。出了公寓樓就看到阮正東斜倚在出租車上,他也隻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開司米大衣,雙手斜插在衣袋中,倒真是一副濁世翩翩佳公子模樣,那樣子就像是靠著他的邁巴赫一樣悠閑。
她氣急敗壞:“你這是在幹什麽?你怎麽從醫院裏跑出來了?你還要不要命了?”
他衝她笑,口中呼出大團白霧:“上車再說吧,好冷。”
確實冷,上了車後,駕駛座上的出租車司機樂嗬嗬:“姑娘,有話好好說,人家小夥子深更半夜地跑來,可有誠意了。”合著以為他們是吵了架的情侶啊。佳期鬱悶極了。司機說完就下車抽煙去了,車子沒熄火,發動機嗡嗡響著,暖氣噝噝地吹在臉上。她問:“你來幹什麽?”
阮正東說:“你這個人怎麽一點都不浪漫,換了別人,我這樣半夜突然帶病來訪,誰不感動得死去活來啊。”
佳期覺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好不好,真出了事我負不了責任的。”
他又笑起來,狹而長的丹鳳眼,斜睨仿佛有一種異樣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隻是一閃:“怎麽,你打算對我負責呢?”
佳期真的無力了:“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他仿佛理直氣壯:“我從來都很正經啊。”
佳期覺得被徹底打敗了:“醫院怎麽肯讓你出來的?你快回去行不行,你還是病人呢。”
阮正東說:“醫院就是不讓我出來,我還是使了美男計蒙蔽了值班的小護士,才偷偷溜出來的呢,你還一臉的嫌棄,我容易嗎我?”
佳期“哧”地一笑,但馬上又收斂了笑容:“你還是回去吧,這麽晚了,又這麽冷,別凍感冒了。”
他問:“你這是關心我呢?”
佳期再度非常有挫敗感:“是,是,我十分關心你呢。有什麽話明天給我打電話,你先回去行不行?”
他忽然收斂了笑容,十分坦然地說:“不行。”停了一停,又說,“我來就是有幾句話要跟你說,說完我再回去。”
車廂裏仿佛一下子靜下來,車前端的空調口,噝噝的暖氣吹拂的聲音都清晰入耳。佳期突然覺得心慌,勉強笑了一下:“你要說什麽?”
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把你給嚇得,不會以為我是來找你借錢吧?其實我就是想讓你幫忙,給我弄幾條煙來。醫院裏不讓我抽煙,江西也不肯幫我弄,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你說肝炎怎麽偏讓人戒煙,又不是肺炎,這些大夫,一個比一個能胡扯。”
她真被他給嚇著了,到這時才在心底鬆了一口氣,微笑:“那可不行,醫生說戒煙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幫你弄這個。”
他氣憤地指責她:“不講義氣,虧咱們還朋友一場,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
她搪塞他:“那你平常抽什麽煙?我明天去買。”
其實她知道他抽什麽煙,也曾經見過幾次,白紙包裝,商標什麽的都沒有,這種煙由雲南特製特供,當年孟和平也曾送過兩條給她的父親。所以每次看到阮正東抽煙,她總會有一種茫然的傷感,可是都過去了。她也知道,這煙外麵不可能買得到,所以才這樣隨口敷衍他。
果然,他想了一想:“我抽慣了的一種,外頭隻怕沒有,你得幫我找人弄去。容博你認識吧,我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你,明天你找他拿去。”
容博?她想起來,就是第一回打牌說自己“前所未有”的那位容總,上次一筆業務也多虧了他幫忙,自己老總稱他為“容少”,倒是很有風度的一個人,長得也帥。阮正東的朋友都是這樣的人中龍鳳,衣冠楚楚,無一不妥。她歎了口氣,說:“你還是別抽煙了,就算沒病,抽煙也不好,何況現在你是病人,醫生既然叫戒煙,就戒了吧。”
他突然翻臉:“不願意就算了,我找誰幫忙弄不著?你給我下車,你別以為我缺了你就不行。”
佳期怔了一下,沒有吭聲就推開車門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無常她都可以原諒的,也不跟他計較。可是他從來沒有對她發過脾氣,這是頭一回,也不知是哪裏惹到了他。在樹後避風抽煙的司機看到她下車,把煙蒂扔了,走過來衝她笑:“話說完了?”
她點了點頭,笑得有點勉強。其實是因為冷,她沒穿毛衣,大衣裏頭空空的,風一吹直往脖子裏頭灌,冷風嗆得人想咳嗽,忙忙地就進公寓裏去了。
剛進電梯電話就響了,她看了是阮正東,真有點不想接,可還是接了。
電話那頭長久地寂然無聲,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呼吸,還有隱約呼嘯的車聲,想必已經在路上,可他為什麽還要打電話來?最後還是她忍不住:“有什麽事?”
他說:“佳期,對不起。”
她忙忙地道:“沒事沒事,我都已經忘了。你心情不好,衝我兩句是應該的。”
他說:“不,我錯了。”
她極力地安慰他:“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真沒在意,就一句話的事,你別放在心上啊。”
他說:“不是,我說錯了,佳期,我錯了。我今天來,其實不是為弄煙的事,我就想見一見你。佳期,我剛才說的那些全是假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樣跟我裝,你就那樣在我麵前裝傻。我就受不了……”
他停了一停,語音淒涼:“我愛你。”
【十二】
佳期睡得不好,夢到醫院,病房走道外頭半夜還有人在低聲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輕的女孩子,也許隻有二十歲,伏在那裏低聲地哭泣,哭得很傷心。她想走過去,問問有什麽事情可以幫忙嗎,可不知為何腿卻邁不動,就隻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後來那女孩子終於抬起頭來,滿麵淚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來,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裏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摸索到廚房去倒水喝,一杯熱水喝下去,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跳著。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著,合上眼睛仿佛就在醫院裏。
就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什麽叫走投無路吧。
錢像流水一樣地花出去,父親那點微薄的積蓄根本就如杯水車薪,醫院每天下午都會下催款通知書。
很薄的紙,拿在手裏粉脆粉脆,哧啦作響,密密麻麻列著用藥明細,各種費用。她心急如焚,嘴裏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覺得痛。幾乎沒有了知覺,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胃裏空空的,像塞著一塊大石頭。嘴唇全都幹枯起皮,裂出細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媽媽留下的銀行卡裏有五萬塊錢,好幾次她終於把銀行卡插進提款機,又抽了出來。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提款機上,尖硬的台角磕得頭破血流,一直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了,隻有一片紅色,緩緩凝固。單臂攀著提款機冰冷的台麵,終於慢慢軟溜下去,像是整個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牆麵,抵在胸前,徹心徹肺的寒冷貼在臉上,仿佛隻有這樣,才有機會流淚。
深夜無人的提款機前,她一個人坐在那裏,默然流淚。
終於還是把錢取出來了,第二天去銀行櫃台取的,很厚的幾遝,粉色的鈔票,半舊的,經過無數人的手指,帶著可疑而肮髒的氣味。交到醫院的收款處的時候,收款員用點鈔機點著,刺刺啦啦的響聲,每一張都快速地翻過,連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淚光裏,這一生,就這樣,從眼前刷刷地翻過。
可是父親沒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風,比第一次更嚴重,腦溢血,幾乎是瞬間就已經撒手,從此永離。
第一次手術之後,他曾經短暫地醒來。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經無法說話,佳期把耳朵貼近了,才能聽見微弱的呼氣音。
他說的是:“不……”
隻有一個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顆眼淚,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麵上,淺灰色的濕水印,就那樣緩慢地洇開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但清晰,說:“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親一直很瘦很瘦,插著花花綠綠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壓。
上小學的時候她被班上的幾個女孩子欺負,因為她成績好,那幾個女孩子說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還罵她媽媽是破鞋。她跟她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一個人不敢回家。拎著書包東遊西逛,坐在橋欄上看河裏的船,狹窄的烏篷船堆滿了米,一袋袋壘得老高,從橋洞下穿過去。河裏的水是很深的綠色,漾著白色的泡沫,緩慢而無聲。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溫柔的夜風裏她聽見附近人家的電視機播新聞聯播的聲音,熟悉可是遙遠。
最後父親尋來了。
並沒有責罵她,一路上父親都隻是默然,進門之後給她打了熱水洗臉洗手,也沒有問她為什麽打架,為什麽不回家,隻拿棉簽給她擦碘酒。
很疼,滲到傷口裏,她一直緊緊咬著嘴角,不吭一聲。
父親也一直沒有說話,最後他提了開水瓶下樓去,走到門口才回頭對她說:“吃飯。”
桌子上罩著綠紗廚罩,她手背上傷了一大塊,鑽心一樣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開紗罩,裏麵竟是一盤她最喜歡吃的炒蝦仁,雪白的蝦仁已經冷了,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她一個人端著碗坐在桌前,默默地扒著飯。
父親終於走過來了,站在她身後看她吃飯,過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頭發,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橘子給她。
那個橘子很大,很紅,顏色明亮。
當父親把橘子輕輕放到她麵前桌上的時候,她握著筷子的手終於開始忍不住輕微地顫抖,然後,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夢見父親,夢見自己還很小,早上起床上學,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褲,手都僵得不聽使喚,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櫃門上嵌著一麵橢圓鏡子,照見她,吃力地係紅領巾,父親在樓下生爐子,從窗子就可以望見。她背著書包下樓去,小小的天井裏飄散著青煙,父親拿火鉗夾著木炭引燃蜂窩煤,一邊扇著一邊咳嗽,熟悉的咳嗽聲。她走下樓梯,從那些嗆人的煙霧裏穿過去,父親卻不見了。
很心慌,總是從夢中立刻醒來,然後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麵。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媽媽,到底曾經跟父親說過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