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願為你劃地為牢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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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杯子被她的手無意拂落,摔得粉碎,溫熱的水濺飛一地,有幾滴濺在她足踝上,隔著襪子,那一點濕暖漸漸涼了,是冷的。
她如夢初醒,用力推開他。
他站在那裏,並沒有再動彈,隻是望著她。
佳期覺得這一切都像夢一樣,可是終究會醒來。
最後,他終於開口,聲音陌生而遙遠。
他說:“對不起。”
佳期覺得淒涼,這麽多年,隔著山長水闊,當他重新站在她麵前,也隻有這三個字。
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地愛過,曾經那樣辛苦地割舍過。
她曾經想過無數次,如果可以遇見,如果可以在他懷中,痛哭失聲。
而這樣的辛苦,卻是越來越遠,哪怕再次接近,中間卻是不可逾越,她無法,亦不能,隻能眼睜睜看著。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頭。她已經選擇了另一條路,而他們也再回不到從前。
他終於走了。
櫥櫃上灑落的那一彎雪白的鹽粒,在燈下仿佛一泓積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撫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遲疑地、試探地放到口中去,是鹹的,抿進嘴裏去,鹹鹹的,鹹得發澀。
他抱著她進屋時一定十分慌亂,因為他沒有脫鞋,地磚上有他的腳印,淡灰的,一枚、兩枚……淩亂而雜遝。佳期蹲下來,用手一點一點抹去那足跡,擦不掉,手上的傷也被牽扯得隱隱作痛,她隻是固執而頑強地擦拭,一點一點,固執而頑強地抹去。
最後還是去陽台拿拖把進來拖幹淨,洗過拖把又進了廚房,拿抹布把櫥櫃擦幹淨,所有的調味盒放回原位,一一蓋好,收起糖罐。廚房本來地方就狹小,也隻有一扇窄窄的窗戶,房東在玻璃上麵貼著磨砂的貼紙,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裏窗子結了霜花。
現在也已經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廳,給阮正東打電話。
他還沒有睡,接到她的電話,仿佛有點意外。
她喚他的名字:“正東?”
他問:“你怎麽了?”
她一口氣說下去:“我今天倒黴死了,遇上搶包的劫匪,笨頭笨腦追下去,結果被刀子劃傷了,幸好後來有人來了,搶匪才跑了。”
她聽到他吸了一口氣。
她含著淚笑著說下去:“我晚上沒敢去看你,是因為我怕我這樣子你擔心,可是現在覺得,如果瞞著你不太好,所以想想還是告訴你。你放心,我沒事,就是劃了兩個口子,一處在耳邊,一處在手臂上,傷口都很淺,醫生說不必縫針,包紮換藥就可以了,也不會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現在就去醫院讓你看看。”
他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嗯”了一聲,他問:“你怎麽又在哭?”
她說:“沒有啊。”舉手拭一拭眼淚,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傷口已經不疼了。”
不知為什麽,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淚,他都會知道。
【十六】
最後,他說:“我過去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應:“太晚了,再說你自己又剛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別到處亂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給你帶餛飩。”
他沒有再堅持。
第二天佳期還是照常去上班,因為她們小組正跟一個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個小組都忙得人仰馬翻,她不太好意思請假給同事增加負擔。
同事們都很關心她的傷勢,因為看起來十分嚇人。吃午飯的時候周靜安批評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這傷,你說你這種行為,到底該叫勇敢,還是該叫愚蠢?說你笨吧,你有時候心裏頭不知道有多少彎彎,說你聰明吧,你常常又蠢得無可救藥。”
佳期說:“徐時峰也經常這樣說,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周靜安就像是吃到薑一樣直皺眉頭:“拜托!少在我吃飯時提起那種男人。”
不知道為什麽,這兩個人就是互相看不順眼,每次佳期在徐時峰麵前提到周靜安,徐時峰就說“你那個毒牙閨密”。
而一提到徐時峰,周靜安就說他斤斤計較、小氣刻薄。
他們三人曾經在一塊兒吃過一頓飯,結果隻有佳期一個人埋頭大吃,徐時峰與周靜安則你一言,我一語。從檸檬汁應不應該加糖一直爭執到現代社會男女權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綿裏藏針,明槍暗箭槍林彈雨,起承轉合冷嘲熱諷,佳期吃甜點的時候,兩人已經就美國在韓的軍事部署問題激辯到白熱化的程度,戰況之烈實在令佳期歎為觀止。徐時峰倒罷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飯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談,最擅長把證人繞暈了套辭。而周靜安那天的表現實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時峰鬥嘴而旗鼓相當完全不落下風的女人,佳期還是第一次見。結果周靜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為然:“這算什麽,想當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們學校代表隊的一辯。”
佳期越發崇拜,隻差沒要求周靜安給自己簽名。
下午的時候佳期忽然請假去派出所辨認嫌犯,周靜安十分驚詫:“電視上不是說這種案子近期頻發,提醒廣大市民提高警惕嗎?這才第二天呢,辦案效率這麽高了?”
佳期說:“派出所打電話說,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靜安更意外:“這麽窮凶極惡的嫌犯,會突然良心發現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負責接待佳期的警察同誌很熱情,先請她坐,又倒了茶給她,最後取出證物:“你認一下,這串佛珠是你的嗎?”
佳期認出正是老麥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當時散落了一地,此時竟然一顆不少地被裝在透明的證物袋裏,連那根斷掉的繩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謝謝你們這麽細心,一顆顆幫忙找回來。”
警察同誌笑了一聲,說:“這是那嫌犯自首的時候帶來的——這串珠子,他敢不一顆顆找回來嗎?”
佳期有點疑惑,總覺得他像是話裏有話。
認人的過程就像電視上的鏡頭,隔著玻璃指證哪個是搶劫傷人的嫌犯。佳期覺得納悶,因為不過一夜之間,那嫌犯竟也受了傷,耳朵上包著紗布,手上也纏著紗布,竟然跟她傷得一模一樣。嫌犯的麵貌特征明顯,佳期一眼就認出了正是那個搶匪。
認完人出來後,警察又特意告訴她:“等案子了結,佛珠才可以還給你。”
佳期說:“沒關係。”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說:“你放心,重要物證我們一般保護得很安全。”
佳期這才覺得那佛珠可能不尋常,一時卻也沒深想。從走廊出來正好經過一間大辦公室,幾個警察在一塊兒說話,中間那人捧著茶杯口沫橫飛,正說到:“你們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線菩提,就那四顆蓮花象牙記子,全城你就找不著第二串來。但凡稍有點見識的,沒一個敢不認識那珠子……”
佳期不由放慢了腳步,隻聽那人講得繪聲繪色:“他們講究的是三刀六洞,但聽說老麥傳下話來,說自己這個妹妹道上原本沒人認識,不知者不怪。所以就隻叫那賈猴子照樣劃了他自己兩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後就叫他上咱們這兒自首來了……”
佳期如聽天方夜譚,沒想到那粥店的老麥竟然是這樣一個人物,怪不得總覺得他舉止之間氣度不凡,頗有舊時俠風,沒想到竟是隱於市井的傳奇人物。而自己這條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給撿回來的。
她僥幸了半晌,從派出所出來,就給阮正東打了個電話。原本想請他幫忙替自己向老麥道謝,誰知阮正東的手機關機,又打病房的電話,響了許久都沒人接。
她覺得有點奇怪,但想或許是作治療去了,也沒太在意。看看時間不早了,就去超市買了菜,又回家包了餛飩煮好,才提著保溫桶攔了部出租車往醫院去。
那層病房一如既往地安靜,她敲門沒有人應,試著扭了扭門鎖,也是鎖著的,於是走回護士站去問:“請問1708的病人是作治療去了嗎?”
護士小姐抬頭看了她一眼,認得她是常來的,於是說:“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複了一遍:“出院了?”
護士小姐說:“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堅持要出院,專家組的幾個教授都不同意,最後管業務的趙院長出麵協調,才簽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問:“那他是回家了嗎?”
護士搖了搖頭,說:“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裏亂七八糟的,提著那沉甸甸的保溫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的樓。茫然地抬起頭來,才發覺自己已經站在醫院大門口,黃昏時分馬路上車流熙熙攘攘,可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騰出手來再試著撥他的手機,還是關機。掛上電話佳期覺得十分茫然,這才仿佛知道,現在自己除了他手機號碼,再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聯絡到他,可是他連手機也關了。
到了晚上,她已經撥了無數遍阮正東的手機,仍舊是那句請稍後再撥。佳期不由著了急,隻擔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麽變化,可是怎麽也想不出他為何突然執意要出院,而且還這樣匆忙。
她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東的電話仍然關機,她隻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後終於打電話去電視台,輾轉周折,費了很大的勁才問到阮江西的電話。
阮江西遠在雲南出差,接到她的電話十分意外,聽她說阮正東出院,更覺意外:“什麽?你等一等,我打電話回家問問。”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打電話回來,語氣裏已經有隱約的焦慮:“他沒有回家,家裏的工作人員說他沒回過家。我打電話到他公寓沒人接。西山和密雲兩邊別墅的人也說他沒回去過。這幾天我媽陪我爸出國去了,我哥肯定是瞞著她辦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覺得害怕。
下班的時候,佳期猶豫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搭地鐵,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經有許多年不再搭這條線,沒想到短短數載,這條線路已經如此擁擠。空調車上仍是摩肩接踵,擠得人幾乎沒有立錐之地。天氣太冷,車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朦朧的車窗外,城市的天空一分分暗下來,而她夾在擁擠的人潮裏,什麽也不願意去想。
後來上車的人實在太多了,車裏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車裏空氣不好,佳期覺得透不過氣來,終於下了車。
下車後抬頭一看,才知道原來是玉淵潭。
天氣很冷,許多公汽正在離站,一輛接一輛,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隆冬的寒風裏,仿佛無所適從。
她把手插在衣袋裏,走到公園大門去,門口的管理員有點狐疑地看了看她,提醒她:“已經快閉園了啊。”
進公園後,順著路走了很久,她才在一張長椅上坐下。
這公園她也很久沒有來過了,最後一次來,是跟孟和平。櫻花節人很多,為了搶一個好位置拍照,等了許久,合影又央另一對情侶幫他們拍。
那些照片後來都沒有了,在落英繽紛、飛紅成陣的花雨裏,他擁著她含笑。
青春的、憧憬的鏡頭裏,露出幸福的笑顏。
有老人慢跑從她麵前經過,篤篤的步聲,很有節奏。風很冷,凍得她腦子發僵。她掏出手機,翻到電話簿的阮正東,準備按下撥出鍵,可是遲疑著,終於還是關上滑蓋。
她一直坐到閉園,肚子很餓,於是從公園出來就走到必勝客去,就著熱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辣得唏噓不已,最後將披薩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覺得自己餘勇可嘉。
吃飽了,人就會比較快樂。
周靜安常常這樣說。
可是她現在吃飽了,卻一點也不快樂。
就這樣渾渾噩噩直到周末,因為忙,人倒有點麻木,阮正東就這樣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跡。起初她還每天撥好幾次他的手機號,可是永遠是關機,漸漸她不再撥了,她也想過是否再給江西打一個電話,但轉念一想,還是罷了。
最後一次去醫院檢查傷口的時候,正好下了一場小雪。
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響。
醫生說:“傷口愈合得很好,可以不必再來了。”
隻是一周,傷口便隻剩了淺淺一道細細紅痕,身體的複元機能快得不可思議。
下午跟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同事們去學校作宣講,因為人手不夠,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臨時抽了她去幫忙。
宣講十分成功,氣氛很好,他們公司在業界亦屬知名,所以反響比較熱烈。宣講會結束後她與同事們從報告廳出來,忽然有人追下台階來:“那個姐姐,請等一等。”
是個學生模樣的人,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她以為對方還有什麽問題要谘詢,誰知那人很大方地向她自我介紹:“姐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吳柏鬱。”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人舉手擋住自己的臉,從粗疏指縫間望著她,眼底露出一絲頑皮與笑意。
她頓時想起來了,那個尷尬無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給堵在了阮正東的睡房裏。沒想到他竟會是自己的學弟,而且還會這麽巧遇上。
他笑嘻嘻地說:“姐姐請我吃頓飯吧,我又身無分文了。”
很坦白可愛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帶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氣吃掉兩個漢堡、三個雞肉卷,意猶未盡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著,忙說:“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樂,然後撫著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釋:“我不回家就拿不著生活費,我媽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寧可餓著,也絕不屈服於強權。”